蝴蝶梦 BY 千朵桃花一树生
蝴蝶梦 BY 千朵桃花一树生
第一卷
文案:
突然很想写一只猫。
内容标签:灵异神怪情有独钟近水楼台
搜索关键字:主角:阿奇,朱衣┃配角:┃其它:
第一章
日头正在头顶的时辰,阿奇在屋顶上翻了身,肚皮晒得热热的,都有些发烫了似的,它心满意足的翻过身去,四爪摊开,去晒背上几乎已经被压平的短毛。
日光正暖,不过晒了片刻,便将它满身的毛晒得绒绒的,真是教人心满意足。不过鼻尖又有点痒痒的,阿奇甩了甩脑袋,还是痒痒,只好低下去去蹭暖洋洋的前爪,结果一时大意,没抓住。
然后连滚带翻的从屋顶一直滑了下去。
“你这蠢猫!”一个气急败坏的声音不知道突然从哪儿冒了出来。
嗯?阿奇想,谁?谁敢骂我?
然后它就在落地之前,惊魂未定的被人接住了。
施琳虽是接住了它,却也气得不轻,这只猫活活有十来斤重,若是再从高些的地方跌下来,只怕都能砸死人了。
阿奇的心也从半空中落回了心口,在她怀里扭了一下,撒娇般的“喵”了一声,然后眼疾手快的从她怀里纵身一跳,飞快的溜了出去。
开玩笑,若是被施琳揪住脖子,啰啰嗦嗦的教训一整日,它还不如跳井呢!
这家伙,明明不是主人,却件件事情都比主人都还要有气势。
不过是个陪嫁的丫鬟嘛,怎么比正经嫁过来的小姐还难弄。
阿奇有些吃力的从废弃的狗洞里爬了出去,然后像一只真正的狗一样抖了抖身上的灰。
树上的喜鹊直愣愣的看着它,阿奇心想,糟了,被看到了!抬头的时候,却若无其事的露出牙齿冲它笑笑,招呼它道:“下来呀小喜子,奇爷爷不吃鸟儿的!”
那只喜鹊扑棱棱的飞了起来,然后突然俯冲下来,好死不死的从它头顶掠过,于是它情不自禁的一伸爪,结果扑空了。
喜鹊在半空栔栔的大笑起来,阿奇懊恼又伤心的想着,怎么没忍住!
不然就可以吃喜鹊肉了!
它悠闲的朝树荫下走去,然后站定了,犹豫一下。到底要不要爬上去呢。
若是爬上去,晚上要多吃两条小黄鱼才补得回来。
多吃两条小黄鱼,就会被施琳念到死。
不过话说回来,它好久没吃鸟蛋了。
好想吃。
阿奇觉得口水都要流出来了,等它回过神来,它已经在爬树了,而且爬得还是鸟窝最多,看起来最高的那一棵。
好不容易决定被施琳啰嗦一回,它决定拼死一回,一定要吃到肚皮滚滚,夜黑风高才回去!
等阿奇气喘吁吁的爬到它觊觎了很久的那个大鸟窝旁时,不由得目瞪口呆,好像被人施了定身法似的,僵在那里一动不动。
见鬼啊!这是什么蠢鸟,怎么只生一只蛋!
生一只蛋就算了!怎么还做这么大一个窝!骗鬼吗!
阿奇怒气冲冲的踏在鸟窝边上,用爪子拨了一下那枚蛋,不过好歹还不算小,阿奇挣扎了许久,是要带回去吃还是在这里吃,不过它低头看了看似乎很高的地面,还是毫不犹豫的张口就把那枚蛋吞了下去。
可是吃下去的那一刹那,阿奇却惊慌了起来。
这是什么蛋?怎么那么硬!怎么咬不碎!
啊,糟糕!竟然,竟然卡住了!
那枚蛋噎在阿奇的喉咙里,吞不下去却又吐不出来,僵持了片刻,原本惊慌失措的阿奇镇定了下来。
回去让施琳帮忙好了,大不了被念,大不了少吃两条黄鱼。
阿奇此刻有鲠在喉,带着一枚不知道为甚么比石头还硬的蛋灰溜溜的从树上爬下来,含泪想着,幸好我是先吞的,要是先咬岂不是把吃东西的家伙都咬碎了。
第二章
它一路吭吭哧哧的磨叽回去,就算卡在喉咙里的是块石头,也该被它的口水浸软了,可不知道为甚么还是吐不出来。
喉咙里卡着东西,它也不敢飞跑回去,阿奇觉着自己就象后厨里的那个风箱,一路都是呼哧呼哧喷着气蹭回去的。等它一路呼哧到家,天都已经黑了,纪宅的大门紧闭,只有两顶灯笼高挂府门前,黑漆漆的夜里,搞好像引魂灯似的。
阿奇仍旧从狗洞里钻了进去,可它回来的太晚,施琳去服侍她家小姐洗漱了,它有点犹豫,到底要不要去找少爷。
纪青云估计是不会拿这个事情嘲笑它的,不过那种似笑非笑的眼神,啧啧,阿奇苦恼的想了一下,喉咙太疼,它打算破釜沉舟,先把卡住的蛋弄出来再说。
书房的灯还亮着,少爷大约还在看书,阿奇硬着头皮,宽慰自己,只此一次。
它明明是看着纪青云长大的,可在纪青云却比它还象个长辈。
阿奇悄无声息的将门顶开一条缝,然后挤了进去。
纪青云果然是在看书。
阿奇费力的跳上矮凳,又从矮凳跳上书桌,桌身随之一震,阿奇突发奇想,要是从高处跳下去,那颗蛋会不会自己颠出来?
不过它只是想想罢了,如果没颠出来,反倒阴差阳错的吞了下去,那就糟糕了。
它觉得自己比风箱还象风箱,在纪青云的书桌上呼哧呼哧的喘气,吹得桌上的薄纸簌簌的动,就好像底下藏着小老鼠一样。
纪青云的眼光动也不动,仍旧落在书页之上,自然而然的伸出手来摸它,阿奇一扭身,躲开了。它真想伸爪挠他,我才不稀罕你摸呢,摸什么摸,纪青云,你睁眼看看我,看我被个鸟蛋卡住了啊!
纪青云伸手扑了个空,终于觉着奇异,挪出眼来看它,见它鼓着脸,目光有些狰狞,脖子粗得不似平常,便微微一笑,说:“偷吃什么卡住了?”
阿奇眼睛里泪光闪烁,心里想,山里的东西有什么主!谁找到了就是谁的!怎么说我偷吃!
纪青云摸了摸它的脖子,便笑,说:“又去偷鸟蛋了?这么贪心,这么大的你也敢吞”可话说了一半,脸上的笑意却慢慢的消失了,他也不知看到了什么,露出震惊的神情,片刻之后,才低声的说道,“阿奇,不管你吃了什么,都不能吐出来,知道么?吞下去!”
阿奇很是意外,为甚么?它不想吞下去啊!这个蛋这么硬,比石头还要硬,吞掉以后拉不出来怎么办!它是活得比纪青云长,可它还不想死啊!
纪青云看它有些茫然的甩着尾巴,知道它压根儿就没当回事,认真的又说了一遍:“阿奇,吞下去。”
阿奇有点生气了,纪青云温柔的把它抱在怀里,轻轻帮它顺着脖子,哄小孩一样的口吻,低声的说道,“慢慢的吞下去就好了。”
阿奇想了又想算了,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它都吞过了,吞个硬些的蛋应该不会死吧?
纪青云把茶盏端了过来,是它最喜欢偷喝的八宝茶,阿奇就着他的手吞了一大口茶,然后狠狠心一咽,纪青云趁机把它提了起来,拍了一下,居然就把卡住的那颗蛋吞了下去。
阿奇好像听见咕咚一声,不知道是不是那颗蛋落进他肚子里的声音,震得它浑身一抖,连毛都立了起来。
纪青云安抚般的抚摸着它,阿奇被他一摸,就把肚子里吞了一颗蛋的事抛诸了九霄云外,眯着眼睛享受了一阵儿。只是级青云翻书的时候,它才突然惊觉,这时辰太夫人早该睡了才对,它连忙从纪青云的怀里跳了下去,朝太夫人的房里赶去。
不知道为什么,它总觉得跑动的时候那颗蛋就好像在肚子里晃荡,一下下的,坠得它难受。
太夫人年事已高,怕吵爱静,因此住在纪宅的深处,阿奇一路从墙头上小心翼翼的走了过去,等它走进太夫人房里,看到房里已经布满了一层灰色的轻霾。
又是伤心的梦么?
阿奇有点难受,轻轻的伸出爪去,那些灰霾被它碰到,就好像丝线一般,阿奇用爪子拔了拔,将那些灰霾抓来抓去,抓成一团,然后一口吞了下去。
阿奇把屋里的灰霾都吃尽了,这才跳上床去,低头看着安睡在床上的太夫人。
人真是不经老啊。阿奇默默的趴在了她的身旁,突然想起了她年轻时的模样。
方慧芝那时也算是美人呢,阿奇记得她的手很柔嫩,比供观音的羊脂玉瓶还要白,还不像如今,皱皱巴巴的,好像枯枝。
方慧芝没老的时候,连夜里的梦都是带着甜味儿的,亮晶晶的,不是如今这样灰蒙蒙的颜色,味道也有些苦涩。
阿奇知道她是在为纪青云发愁,纪家三代单传,又从来命短,如今只剩了纪青云一个,还是个瘫子,她只怕梦里都在落泪吧。
阿奇靠得近了些,看见她满是皱纹的脸上果然有泪痕,心里便有些难受,依偎着她,缓缓的团了起来,然后闭上了眼。
它不知道是不是有一日自己也会老。它有时候也想,若是有一日连它也老了,牙齿都掉光了,身上也毛也没有了,跑不动也吃不动的时节,是不是就没有耐性再活在这世间了?
第三章
它不知自己是从哪里来。从它记得的时候起,便已经在方慧芝身边了。那时她还不曾出嫁,还不会梳这种妇人髻,还很爱笑,很爱搂着它,然后轻轻的捏它的爪子玩。
阿奇又嗅到了灰霾的味道,于是睁开眼,看着那些轻尘一般的灰霾缓缓的在屋里弥漫。阿奇伸爪拨了拔,慢慢的将那些灰霾缠做一团,然后消无声息的吞了下去。
似乎只有它能看见那些梦。
那些好的,不好的,伤心的,快活的,明亮的,晦暗的,甜蜜的,苦涩的,千奇百怪,光怪陆离的梦。
它是甚么时候开始吃梦的?大约是方慧芝头一次小产之后罢?那时她身体极虚,还大病了一场,夜里的梦都与往日不同,带着淡淡的血红色,仿佛雾气。
它守在方慧芝的枕边,在黑漆漆的夜里突然有些惊恐,只有它看得到,只有它守着方慧芝,所以它伸出爪子,试图将那些奇怪的雾气从方慧芝的枕边拨走,却发觉那些雾气被它碰到,就好像丝线一般缠绕了上来,然后屋子里的雾气慢慢的淡了下去,直至不见。
阿奇把那团线球一般的东西踩在爪下,竟然有些不知所措,方慧芝似乎要醒来的一般,它惊慌之下,便把那东西一口吞了下去。
它是自那之后,才知道原来梦是可以吃的。
那一夜的梦里有怨恨和伤心的味道,可是吃掉以后,方慧芝似乎很快就好了起来,面色也比之前红润了许多,阿奇隐约的察觉到,自己仿佛做了一件很了不得的事。
自那以后,它就常常帮方慧芝吃梦。好的梦它也吃过的,真是无法形容的美味,又甜蜜又甘美,不过它虽然很馋,却很少去吃,总是忍到不能再忍的地步,才偷偷的吃几口。它总觉得若是吃得多了,方慧芝醒来就会少些开心,那样它就会倍感歉疚,就算吃了再好吃的梦,也不能让它好受些。
不好的梦,伤心生气的梦,还有害怕的梦,味道虽然不是很好,但是吃了以后,方慧芝就会好些,所以阿奇就把坏的梦吃得一口也不剩。
这是它的秘密,它从来也没有告诉过方慧芝,不过它觉得她还是笨了点,不然不会不知道它在做什么。
纪青云就很厉害。他小的时候就有阴阳眼,可以看见鬼。头一次看见它的时候,纪青云的神情就有点古怪,一直紧盯着它看,阿奇被他看得浑身的毛都立了起来,浑身上下都绷紧了,弓起身,尾巴也竖了起来,凶狠得瞪了回去。方慧芝咳嗽了起来,将它抱在怀里,温柔的抚摸着它,然后对纪青云说:“不要吓景玉。”
纪青云笑了一下,努力的伸手过来摸它,然后抬头对方慧芝说:“明明是只公的啊。”
阿奇伸爪踩了他一下,那时候它不喜欢纪青云,所以不管纪青云说什么,它都是要踩他的。
纪青云将它抱起来,仔细的看了看,跟方慧芝说:“不要叫它景玉了,改个名字罢,就叫阿奇。不然压不住的。”
那时候方慧芝的大儿子已经病死了,小儿子做了官,远在他乡,只有纪青云这么一个孩儿,怕她在家中闲闷,便把青云送了回来。方慧芝很是宠他,有时候阿奇看着很眼红,可是后来想想纪青云是个瘫子,又见方慧芝夜夜常常以泪洗面,又在佛前上香祷告,便也不怎么嫉妒了,反倒与纪青云亲近了起来。有时夜里去看纪青云,也会偷偷的帮他吃掉不好的梦。
其实这两年方慧芝愈发的显出老态来了,怕是快要不行了。它知道纪青云早已经吩咐下人在筹备后事了,这一年纪宅上上下下的人都是提心吊胆的度日,房外也时时都有人候着。它每夜来看她,也隐隐的能够察觉到,书里说风烛残年,这个词真是再恰当不过了,恰当得让人心酸。
阿奇依偎在她的肩头,蹭着她的脸颊,又陪了她好一阵儿,这才悄无声息的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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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奇跑去后厨,想要寻些吃的,只是跑动起来,便觉得肚子里那颗蛋犹如石头一般,左摇右晃,上下颠簸,坠得它很是难受,恨不得把肚皮挠烂。或许是空腹肚饿的缘故,更觉得那颗蛋沉重,硌得它五脏六腑,无一不疼,无一不痛,阿奇突然害怕了起来,它会不会被这东西弄死?
它站定了,警惕的看看四周,然后哧溜一下,飞快的钻进了庭院里的牡丹花丛。
都是纪青云,净出些馊主意,害它把蛋吞了下去,谁知道那东西到底是甚么,万一真是石头哩?
这山上的鸟都蠢得很,万一没生出蛋来,从山里拾了一块像蛋的石头回来孵,那它吞了下去还要不要活了?
它打定了主意,这次可不能听纪青云的,它要偷偷摸摸的把这颗蛋吐出来。
天光微明,阿奇躲在牡丹花丛下,藏在那些墨绿色的叶子后面,四爪蹬在泥里,浑身的毛都立了起来,用尽全力把那颗蛋从肚子里吐出来。
阿奇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冲到了脑袋里,它竭尽全力的把肚子里的蛋朝外吐,它想,吐这个其实也不难,就好像吐毛球似的,不过大一点罢了!
它这样一样,便倍觉信心,也不知被它怎么一弄,那颗蛋竟然就涌到了它的嗓子眼,眼看着就要吐出来了。阿奇竟然有点惋惜,想,那么大的一颗蛋,要是活的就好了,怎么不是活的呢?不过那么硬,好像石头一样。或许是被太阳晒得暖了,不然它不会那么冒失的吞下去。是活的就好了,就可以吃掉了!
阿奇心里无限的惋惜,然后使劲儿的张大了嘴巴,竟然坷垃的一声,就好像吐毛球一样,就把那颗蛋从喉咙里吐了出来。阿奇呆了一下,眼睁睁的看着泥土上的那颗蛋,怎么比它记得的还要大些,它到底是怎么吐出来的?阿奇一时有些惊慌,竟然后退了几步,赫赫的喘着气,然后紧紧的盯着那颗湿漉漉的,沾满它的口水的蛋。
没想到它居然真的吐出来了。
阿奇警惕的看着那颗蛋,突然又觉着自己好笑,不过是颗石头罢了,鸟蛋怎么会那么沉,那么硬,那么重?
它走到那颗蛋旁边,用爪子拨了拨,想,要不要挖个坑埋起来,不然被纪青云看见就麻烦了。
它正歪着脑袋想得认真,突然听到喀喇的一声,异常的清晰,仿佛什么裂开,又好像枯枝被踩断似的声音。阿奇浑身的毛都竖了起来,警惕的向四周看去,并没有瞧见什么异样,也不像是有谁过来的样子,这才松了一口气,继续琢磨,是夜里再来挖,还是眼下就开始挖。
然后它又听到喀喇的一声,阿奇不由得一缩,然后飞快的向四周扫了一眼,连花枝都没有丝毫摇动,好像并没有什么动静,阿奇却觉得不妙,身上的毛已经立了起来,它的心跳了起来,连自己都听得一清二楚。
然后它听到嘶嘶的声音,好像什么东西滑了过来,等它回过神来,看到眼前那颗已经裂成两半的蛋壳的时候,它的前爪和脖子已经被一个湿漉漉的,又细又长的东西缠住了。
阿奇只觉得浑身冰凉,浑身的毛都立得好像猪鬃一样,它只记得自己很丢脸的尖叫了一声,然后慌不择路的从牡丹花丛里狂奔了出去。
第四章
阿奇跑到廊下,跳上栏杆,然后扑通一声跳进养碗莲的石缸里。
这个石缸有半个施琳那么深,跳下去的那一刻,阿奇已经有些后悔了,可它既然已经跳了,后悔也晚了。
石缸里的水很冷,阿奇很不舒服,可缠绕在它脖子上的那种黏腻细长的感觉,更是让它毛骨悚然,所以它闭紧了眼,屏住了气,努力的想要沉在水底。
盘在它脖子上的那东西突然动了起来,阿奇只觉得浑身发冷,不知道是因为冰冷的水,还是因为那阴森的感觉。
片刻之后,阿奇被猛然带出了水面,脑袋上还顶着一株可怜的碗莲,它浑身都湿漉漉的,还来不及睁开眼,就听到一个微弱的声音在它耳边不停的喊着,“气,气,”
阿奇颤颤巍巍的睁开了眼,只看到半条蛇盘在石缸上,身上又被湿漉漉的东西紧紧的卷住了,当时就想要尖叫,可还没来及叫出声来,就被不知是甚么的东西蹭了蹭脸,那湿漉漉的感觉让它的骨头都软了,于是它没志气的昏了过去。
阿奇是被拍醒的,等它醒来,发现拍它脑袋的是一条细细的蛇尾巴,还有一个小小的蛇脑袋凑在它鼻尖,紧紧的看着它。
阿奇是真的被吓到了,所以竟然动都没动。
小蛇见它睁开眼,立刻在它脸上使劲儿的蹭,嘶嘶的叫着,“气,气,……”
阿奇震惊的看着它,刚才它还没回过神来,此刻却吓得不轻,蛇会发出这种动静么?
阿奇毫不犹豫的伸爪拍了过去,小蛇没有躲开,被它摁在了爪子下面,阿奇的心镇定了一下,想,可恶,肯定是听错了,我在纪家这么久都没学会说人话,它不过是条刚破壳的小蛇,怎么可能会说人话?
小蛇扭了一下,竟然沿着它的前爪盘了上来,然后磨蹭着它湿漉漉的脖子,又气若游丝般的叫着,“气,气,爱气……”
阿奇从来没被一条蛇盘过,纵然是这么细的一条小蛇,它只觉得浑身僵硬,若不是刚从石缸里爬出来,只怕身上的毛都会像针一样竖起来。
阿奇镇定了一下,它想,它活了这么久,什么没吃过?什么没见过?一条这么细的小蛇,其实没什么好怕的。
小蛇眼巴巴的看着他,阿奇飞快的看了它一眼,立刻又把眼闭紧了。
蛇长得真的很丑。
怎么会这么丑?
为甚么爬出来的不是只鸟儿,反倒是条蛇呢?
小蛇还在看它,然后软软的在它脖子上磨蹭,阿奇伸爪拨拉它,它就摇摆着脑袋,阿奇看它又要张口叫,便一口把它的脑袋吞住了,牙齿轻轻的咬住小蛇,却不知道为甚么并没有用力。
被吞了的小蛇扭了扭,然后松松的缠在它的身上,似乎觉着这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反而欢快的在它的嘴巴里闷声的又坚持不懈的喊了起来:“气,气”
阿奇有点毛骨悚然,松开了口,小蛇脑袋上都是它的口水,冲着它欢乐的又开始喊:“气,气……”
阿奇闷闷不乐的看着它,小蛇摇摆着湿漉漉的脑袋,似乎灵光一闪,终于开了窍,直起身来,叫,“阿奇!吞,吞牙娶!”
阿奇惊呆了,紧紧的瞪着它,虽然还想了一阵儿,可它终于听明白了,这条小蛇真的能说人话,它这分明就是在学纪青云的话。
可纪青云说这个话的时候,它明明还是颗蛋啊!
阿奇畏缩了,可也更郁闷了,它本来还想把这个活生生的罪证吞掉算了,免得纪青云知道了,这下可好,一条会说人话的蛇!
它都还不会说人话呢,这条小蛇还是个蛋都会了!
这下子它更不敢吃它了。
阿奇郁闷的看着小蛇,小蛇无比亲昵的又要缠上来,阿奇看着它漆黑的眼珠,突然无比的心虚,一口就又把它吞住了。
它真的不想看小蛇的眼睛,明明那么丑,可一双眼却好看得很,亮亮的,比方慧芝首饰盒子里最好的黑珍珠还要好看,让它心生内疚,觉得想要吞掉一条有这么好看的眼珠子的蛇的自己,真是太坏了。
小蛇扭来扭去,一会儿就缠住了它,阿奇很想哭,可是它突然想到牡丹花丛里的蛋壳,再不藏起来,等天光大亮之后,花匠发现就不好了。
阿奇把小蛇吐出来,轻轻的咬着它把它丢到石缸里,用爪子把它藏在碗莲下面,小蛇几次想要探出头来,却都被它用力的按下去了,小蛇似乎是懂得了它的意思,就乖乖的沉了下去。阿奇飞快的沿着原路返回,窜进花丛,胡乱的拨开泥,把裂开的蛋壳藏了起来。
等它气喘吁吁的一路跑回石缸旁,胡乱的拨开那片莲叶,看到莲叶底下空空如也的时候,不由得呆住了。
跑掉了么?
阿奇心里仿佛松了口气,却又有种说不出的失望,它粗鲁的扒在石缸边上,伸出爪去胡乱的在那些娇嫩的碗莲上一阵儿乱拨,突然听到身后传来施琳气恼的声音,“你这只笨猫,这可是小姐从宫里得来的玉盏莲,一株百金呢!抓坏了你可赔不起!”
施琳捉住了它的后颈,将它提了起来,阿奇扭了一下,幸好身上还是湿的,竟然就脱身了,它窜到栏杆之上,正想要回过头去好好的嘲笑一下再次失手的施琳。
不料却听到一声尖叫,它定晴一看,却原来是施琳,她瑟瑟发抖,无助的喊道,“蛇啊!”
阿奇目瞪口呆的看着她脚踝上那条还没有筷子粗的小蛇,小蛇冲它摇晃了一下脑袋,阿奇挣扎了一下,终于冲了上去,一口把小蛇轻轻的咬住,然后飞也似的逃走了。
第五章
把它藏在哪里好呢?
小蛇细细的尾巴还在磨蹭着它,在它的身上轻轻的扭动着,倒好像很欢喜似的。
阿奇苦恼起来,想,也不知把它藏去哪里?
这样细小的一条,若是放去山里,只怕片刻便被鸟儿啄去果腹了,只是若是留在纪宅,也不知会不会被纪青云发觉。
小蛇见它慢了下来,便轻轻缠住它的前爪,阿奇想了想,终于有了个主意。
它还是景玉的时节,方慧芝有一间绣房,它喜爱那里的绫罗锦缎,又有厚重又有轻薄,无论春夏秋冬,都爱去那里,寻一处窝着睡觉。
只是后来纪青云他爹出了事,死在狱中。方慧芝前后不过三年,竟然一连没了两个儿子,膝下只剩了一个站也站不起来的纪青云,哀伤太过,生了一场大病,便从此卧床不起,不再踏入绣房半步了。
也是自那时起,阿奇便也不去绣房中了。
阿奇走到那扇紧闭的房门前,心里突然很是愧疚,它觉得它好像没有问过方慧芝的意思,就私自带了一个外人进来。
可是它还是含着那条小蛇,将门轻轻挤开,然后钻了进去。
绣房也有人来擦拭洒扫,并没有积灰,阿奇找到往日它睡觉的篮子,将小蛇吐了出来。
小蛇灵巧的盘在藤篮的提手上,扬起脑袋来看它,微微的摇晃着,张口似乎又要唤它。
阿奇伸爪,一下就把它的脑袋摁在了藤篮里。
小蛇软软的磨蹭着它的爪子,阿奇觉得它似乎不像刚才那么有精神了,疑惑的拨了拨它的脑袋,小蛇仰头看它,阿奇心虚起来,伸出舌头,替它舔了舔眼睛,又把它的小脑袋也舔了舔。
小蛇在它前爪上乱蹭,细声细气的叫着:“阿奇,阿奇”
阿奇听它声音虽小,可吐字发声已经比之前清楚了许多,心中很是惊讶,又想起纪青云那时的神情,也隐隐觉出那颗蛋里大约是有什么不妥的。
大约是什么妖怪化的,阿奇紧紧的瞪着它,努力的想要在它身上看出什么端倪,可是小蛇只是轻轻的摇了摇,然后软软的贴在它的前爪上就不动了。
阿奇见它这样,想,要不要弄点东西给它吃,要走的时节,小蛇便突然缠住了它。阿奇用前爪摁了摁它的脑袋,小蛇似乎懂得它的意思,就恋恋不舍的松开了,可是那双黑漆漆的眼睛却眼巴巴的看着它,好像无论如何也舍不得似的。
阿奇竟有些不敢多看,逃也似的窜了出去。
它在后厨里偷偷摸摸的溜了一圈,吞了个鸡蛋,它见过山里的蛇吞山鸡蛋,想来也是爱吃的吧?
只是还没走到绣房,就听到施琳的声音,似乎是在同老管家说话,阿奇刚刚戏弄了她,到底好奇,顿了顿,便留神听了起来。
施琳眼眶都是红的,大约是刚哭过,很是委屈,又很是生气,对老管家说:“前几日它碰碎了小姐的翡翠镯子,今儿个它又把小姐从京里带来的玉盏莲都弄坏了,若是小姐瞧见了,我可怎么说?”
阿奇听了也很生气,它才不信呢,花苑里的牡丹也年年被它踩,至今长得比这小丫头还高呢!那么容易就被弄死了,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
至于那个翡翠镯子阿奇有点儿心虚,它就是想把脑袋伸进去来着,从前它玩方慧芝的首饰时,她都只是笑着看它的。
纪青云新娶的这个小娘子可真小气!
老管家半晌没说话,“它是太夫人的猫,纵然野了些,却也是打不得,骂不得的,你来得日子短,所以不晓得。”
阿奇真没有想到他会在施琳面前说这样的话。施琳脾气坏些,可是人还是很好的,它不知道老管家为甚么要跟施琳说这些。
阿奇知道老管家不喜欢它,觉着它是不知哪里来的野猫,不过是恰好生得与景玉相似,方慧芝又上了年纪,老眼昏花,所以把它当做景玉一样的宠爱。它也知道老管家觉得它晦气,好像自它回来之后,纪家就没什么好事,方慧芝又一病不起,也不由得他多想了些。他终究是纪家的下人,跟方家又没什么干系。
施琳擦了擦眼泪,突然问他:“我听说阿奇其实不是少爷养的,只是生得很像太夫人以前从家里带来的那只猫,所以才留下了?”
老管家嗯了一声,说,“也不知哪里来的野猫,老太太偏偏看着喜欢,说是景玉,就留下了。”
施琳扁了扁嘴,却说:“少爷可宠着它了,你没见他冲着那只猫笑得什么样子,可对我们小姐”
说到这里,眼底就有泪光,似乎很是委屈,说:“好像那只猫倒是他明媒正娶过门的一样,他都不正眼看我们小姐一眼!我们小姐是什么样的人啊,他居然”
老管家叹了口气,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样子,说:“少爷还不懂事啊。”
施琳连忙拿手帕拭掉眼泪,看了看老管家,说:“我怎么跟你抱怨起这个来了,我,我就是替我们小姐委屈”
阿奇看她眼睛红得厉害,竟然都有些肿了似的,终于不想再听了,便低着脑袋,悄无声息的朝绣房跑了过去。
它是不想纪青云成亲,它是想要纪青云只对着它笑,只对着它温柔,可是施琳那么的难过,它又觉得好像自己做错了什么似的,竟然有些心虚。
它挤进绣房,看见小蛇软软的盘在藤篮之中,好像没什么力气,怏怏的样子。它把那颗蛋吐了出来,用爪子轻轻一拍,就把蛋滚到了小蛇身边。小蛇慢慢的抬起头来,盘在那颗蛋上,稍稍一用力,便听到喀拉一声,阿奇呆呆的看着它,小蛇邀功似的卷着微微裂开的蛋送到它面前来。
“阿奇吃,阿奇吃!”小蛇的尾巴轻轻的拍着藤篮,一双黑珍珠似的眼睛看着它,眼巴巴的,明明很丑,却看着挺顺眼的。
阿奇伸爪一拍,把小蛇摁了下去,心说,笨,你吃!看你那么细,像什么话?
它这一摁,一拨拉,又一看,行云流水的,小蛇一路看下来,似懂非懂,宝贝似的盘着那颗蛋,心满意足的吃了起来。
阿奇也蜷缩在那个藤篮里,眯着眼睛,怔怔的看着贪吃的小蛇。
可惜它不会说人话。
不然它就可以同纪青云说,你不要成亲好不好。
我不想你娶新娘子。
第六章
可惜它再怎么不情愿,纪青云都是要成亲的,没有施家小姐,只怕也会有九家八家小姐来嫁,无论如何,它在这家里,都是讨人嫌的。
阿奇有些丧气,想了又想,终于使劲儿的摇了摇脑袋,不愿再想了。
绣房里的绣架上还有未绣好的绣片,只是绷子都松了,阿奇想起很多很多年前看它在阳光里警惕的盯着被风吹动的丝绦时,伏在绣架上笑得直不起腰的方慧芝,心里突然很是难过。
它不知自己从哪里来,也不知自己究竟会怎样。它只是守着方慧芝,看她成亲生子,看她子又生孙,走了又来,来了又走,然后见到了纪青云,便再也舍不得离去。
它就好像曾经陪着方慧芝的那样,日日的陪着纪青云。每日里不过是吃吃睡睡,然后去看看方慧芝,然后趁着日头正好的时节,爬去屋顶之上,伸展四肢,眯着眼睛,躺在晒得热乎乎的瓦片上,混混沌沌的活着。
几十年了,差不多一直都是这样,可是纪青云和方慧芝一样,会生病,也会老……
阿奇心烦起来,觉得胸口憋闷得难受,眼睛也疼得厉害,连忙的把眼紧紧闭上。明明不想多想的,怎么又忍不住想了那么多?阿奇觉得自己很傻,想那么久远以后的事做什么。纪青云和方慧芝也不一样,纪青云很聪明,很厉害,一定可以活很久的。
阿奇很少想这些事,每次想起来,就会想得闷闷不乐,要吃很多很多的黄鱼才可以忘得掉。
阿奇郁闷的舔舔爪子,想,晚上我要吃黄鱼炖干笋!
它正美滋滋的想着黄鱼汤里的干笋片,就听到喀喇一声,阿奇这才回过神来,绣房里还有一只小蛇呢,半天没有听到它的动静了!
阿奇跑去藤篮边,探头朝里一看。原来小蛇贪吃,把脑袋都钻进蛋壳里去了,那样子竟然有几分滑稽。
阿奇看它情不自禁的晃着尾巴,大约是吃得很开心,竟然吃了这半天还不出来,便伸爪一下踩住了它细细的尾巴尖儿。小蛇‘嗖’的一下就从蛋壳里探出头开,黑漆漆的眼珠警惕的转了一下,阿奇凑了上去,鼻尖几乎都碰到了小蛇的脑袋上。
小蛇先是缩了一下,看见是它,就欢欣鼓舞的缠了上来。
阿奇的胆子愈来愈发的大了,起初它还很怕蛇哩,可是这条小蛇这么的小,又这么的粘它,阿奇就一点儿也不怕被它咬了。
反倒是看它扭来扭去的,阿奇就忍不住想拿爪子去踩。
小蛇欢快的缠在它的脖子上,在它的脑门上蹭来蹭去,撒娇般的在它耳边又学起人话来,连声的说:“阿奇吃!阿奇吃!”
阿奇听它元气大涨,声音也比之前大了许多,想来是吃得饱了,不过翻来覆去的就会说那么几个字,大约也就学了那么几个字儿。阿奇想,小蛇真厉害,居然会说人话,只是看着真不像个妖怪。
阿奇舔舔它探下来的小脑袋,然后低头把藤篮里的空蛋壳小心的咬住了,它偷了后厨里的鸡蛋,总要毁尸灭迹才好。可是绣房里挂着许多锦缎,窗棂里漏过光来,斑斑点点的落在各色的缎子上,微微的闪烁着。房里的光星星点点的,柔美的几乎让人眩晕,阿奇吐出蛋壳,懒洋洋的蜷缩在藤篮里,想,我先睡一觉。
小蛇灵巧无比的钻进它两爪之间,藏在它的胸脯下面,那儿的毛最软了,阿奇想,小家伙也挺会挑地方的,然后就朦朦胧胧的睡着了。
它正梦着方慧芝成亲的那一日。
所有的人都忙来忙去,没有人理睬它,它独自一个好难受。丫鬟们鱼贯而入,方慧芝静坐在闺房之中,对着铜镜慢慢梳妆,美艳不可方物,却又变得如此的陌生。
它钻到喜帕下面,惊恐的发现喜帕好像比它想得要大许多,怎么钻也钻不出来,喜帕下面黑漆漆的,吓得它不轻,丢脸的拼命大叫了起来。是方慧芝一下将喜帕揭开,捂着嘴轻笑,似乎怕笑坏了妆容,她低头说道:“景玉要做我的新娘子么?”
它被吓坏了,正伤心欲绝,看方慧芝都不来抱它摸它,竟然伸爪挠了方慧芝一下,然后跳下床榻,从门外跑了出去。
那一日所有的人都在忙碌方慧芝的亲事,大约没有人会在意一只不知去了哪里的猫。
阿奇躲了起来,看着花轿前来迎亲,看到蒙着喜帕的方慧芝被扶出了门,坐上了喜轿,头也不回的离去,心里难过极了,想要跟上去,却又那么的生气。
方慧芝就这么的离开了方家,连它也不要了。
阿奇太生气了,所以它也离开了方家,它紧紧的跟在喜轿后面,想看看方慧芝到底要去哪里。
阿奇从来没有走过那么远的路,路途艰辛,它的爪都磨得秃了,身上的毛也没有了光泽,它没有想到方慧芝会走得那么远,所以它越是跟随,就越是恼火,觉得方慧芝不要它,也不要方家了。那时它并不晓得,纪家人丁虽不兴旺,却到底有钱有势,方承嗣把小女儿嫁得那么远,也是有自己的打算。
它只记得一路跟到纪宅,看他们洞房花烛,三拜天地,方慧芝的手被一个从未见过的男子握住,四下里的仆从都低头笑,连随嫁过来的丫鬟都娇羞得不得了,满堂的欢喜,并不多它一个,也不会少它一个。
它突然之间就好像明白了什么,却又好像仍然不大懂,心里空茫茫的,却还是默默的转头离开了。
那是它头一次离开方慧芝。
阿奇从梦里惊醒过来,小蛇也随即一动,从它爪下钻了出来。它打了个哈欠,正要从藤篮里爬出来,却突然听到房外脚步匆匆,似乎有几个人急忙的走过。有人低声的交头接耳,急促的说道,“太夫人没了!”
第七章
阿奇当时就怔住了,就好像被人狠狠的掴了一掌似的,眼前晕晕的,居然有些站立不稳。
小蛇缠绕上来,阿奇抬爪把它摁了回去,纵身跳出藤篮,小蛇却用力的爬了出来,紧紧的跟在它的身后。阿奇伸爪轻轻的踩住它,小蛇不安分的扭动着细长的身子。阿奇小心的咬住它,把小蛇放回藤篮里去,小蛇还要往外爬,阿奇摁住它,瞪着它,直到小蛇蜷缩起来,把小小的脑袋埋在一圈圈淡红色的蛇身之下。
阿奇悄无声息的出了绣房,朝方慧芝的房里溜去。它想见方慧芝最后一面,它知道人死了是要入殓的,若是来不及见她,只怕就再也见不着了。
纪宅里已经有些纷乱了,阿奇心里空空的,什么也没有想,只是飞快的奔跑着,连一路是怎么过去的都不曾留意。
方慧芝的屋外往日里曾是一片寂静,此刻却都站满了低头的仆从,阿奇想要偷偷的进去,却偏偏被一个眼尖的小丫鬟瞧见了,低呼了一声,便冲旁边的人说:“晴月,你看,那儿有只带孝的猫儿。”
那人狼狈之极,连忙扯了她一下,打断她道,“别胡说,那是少爷的猫。”
阿奇将她们的话听得一清二楚,却只是顿了一下,便飞快的窜入花丛之中。
一路跑得太急,突然停住,竟然有些不稳,在花泥里打了个趔趄。阿奇低下头去,看雪白的四爪都已被湿润的花泥污黑,它心里窝着一股邪火,抬爪在花泥里又狠狠的踩了踩,这才躲在花底看着房外的情形。
纪青云和老管家等人也很快的过来了,纪青云是坐在小轿里被仆人抬来的,只是脸色发白,精神也有些不好。
阿奇在花底徘徊许久,始终找不到可以当着这许多人的面,堂而皇之的冲入房中的法子,它隔着花茎朝房里望了又望,终于焦躁了起来。
老管家进去许久,终于走了出来,逐一的吩咐着下人,房外的人慢慢的散去了,只留了一些老的仆从在此间守夜。
老管家仍旧走进房中,大约是要陪着纪青云。
直到入了夜,天色渐渐的暗了下来,阿奇悄无声息的沿着墙根走到房门前,然后低着头挤了进去。
房里并不是很亮,守灯的丫鬟只点了一个灯,大约也是纪青云的吩咐。
他坐在方慧芝的床边,握着方慧芝的手,静静的坐在那里,什么也没说,只是双目低垂,低头看着方慧芝的脸,也不知想些什么。
老管家站在床边,恭敬的低着头,似乎是在等纪青云。
这房里除了方慧芝,纪青云,老管家,再有那个持灯的小丫鬟,就再没有别人了,阿奇鼓起勇气,轻轻的走了过去,小声的叫了一下。
纪青云仿佛被惊醒的一般,眼神有些空茫,片刻之后,才落到它的身上。
阿奇看他脸色发青,精神十分的不济,知他心里哀伤,不忍心多看,便轻轻的走去他脚边。
纪青云低头看他,露出一个极轻的笑容,低声的说道:“阿奇啊,你怎么才来?”
阿奇鼻子一酸,便跃入他的怀中。纪青云也不嫌它沉,反而宠溺般的摸了摸它。
阿奇在他手下蹭了蹭,便跳去方慧芝枕边,低头凝神去看方慧芝。
方慧芝仿佛睡着了一般,只是面色比平日灰败许多,晦暗的灯光落在她的脸上,却把这死灰一般的颜色冲淡了许多,仿佛她仍在安睡的一般。
阿奇把脑袋低了下去,轻轻的碰了碰方慧芝微凉的脸颊,她却只是不动,仿佛睡得太沉,梦境太美太好,竟不能醒来的一般。
阿奇怔怔的看着她,还是有些不能相信。
它早也知道方慧芝老了,可它从来都不曾想过这一天会来的这样早。
它在屋外的时节,似乎也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是想要再见方慧芝最后一面。可等它进了屋,终于见着了方慧芝,看她好像和昨夜,前夜,又或许许多个夜里没什么分别,只是静静的躺在那里,心里就有些乱糟糟的,觉得方慧芝似乎还没死,大约只是睡着了。它想要窝在她的身边,守着她,陪着她,等她做起不好的梦来,再一一的帮她吃掉。
纪青云看它在方慧芝枕边呆呆的站着,便伸手将它抱了起来,怜悯般的摸了摸它的头,仿佛自言自语般的说道:“原来你也会难过么?”
阿奇眼底发涩,便低了低头,纪青云轻轻的抚摸着它,可是摸着摸着,却不知是出了什么变故,突然变了脸色,低声说道:“淑雯,把灯挑亮一些!”
阿奇心里正十分的难受,听他这样一句,竟被他的口气吓到了,昂起头来看他,却被他紧紧的抱在怀里。
那个被唤作淑雯的小丫鬟把灯挑得极亮,又高高的举到床边,纪青云将它举了起来,脸色十分的严峻,仔细的把它看了又看,眼底竟然露出异常失望的神色来。
他问阿奇:“你这几日做了甚么?”
只是问完,却又苦笑了起来,说:“我这是怎么了?竟然问起你话来了?”
老管家看他的脸色十分难看,不由的出声说道:“少爷,你去歇歇罢,这里有我。”
纪青云将阿奇抱在怀里,看他一眼,低声说:“你去请玄冥子来。”老管家有些不明所以,却不敢反驳,纪青云轻轻的抚摸着阿奇,又低声的说道:“要快,若是他不来,捉也将他捉来。”
第八章
阿奇听到玄冥子的时候,不由自主的僵了一下。玄冥子是个道士,时常来纪宅的,纪青云有阴阳眼,又博览群书,对于道家玄学也很有研究,这两人见着面就很有话说,常常彻夜长谈,所以阿奇很不喜欢这个玄冥子。
再加上玄冥子头一次看见它时,脸上的神情比纪青云还要奇怪,后来还常常想要抓着它仔细的看,阿奇见他靠近,身上的毛都会竖起来,但凡知道他来,一般都会躲得远远的,打死也不会来。
阿奇没想到纪青云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喊玄冥子来,又听纪青云的口气不同寻常,想起绣房里那条小蛇,便不免有些慌张。它想,纪青云是有阴阳眼的,莫不是看出来什么了?难道小蛇是妖怪,纪青云要找道士收它么?
它没有听纪青云的话,把那颗蛋吐了出来,结果偏巧小蛇就从蛋里爬了出来,这桩事它可一点儿都不想被纪青云知道。
只是小蛇那么细小,好像略微使点儿劲就能踩坏了。就算真是个妖怪,这么小就找道士来收,阿奇心里很不忍。
纪青云吩咐完了,就把它搂在怀里,安抚般的抚着它背上的毛,阿奇被他抱得很不舒服,可却没有动。它隐约的觉着,纪青云似乎是不想让它离开这间屋。
可是心里挣扎了片刻,终于还是忍不住从纪青云的手下一扭,跳下了床去。
它心里是向着纪青云的,它也信得过纪青云,若是纪青云非要除掉小蛇,必然是有什么它不明白的缘故,可它想了半天,终于还是不忍心。
小蛇那么小,还什么都不懂呢,阿奇想起它那一双黑漆漆的,仿佛黑珍珠似的眼珠儿,心里就很是舍不得。
可怜的小蛇,生出来后除了它,就没见过别的什么,连好吃的都没怎么吃过,好东西也没见过,就这样死掉了,岂不是太可惜了?
若是纪青云当真的要请道士来除掉小蛇,那它至少可以先陪陪小蛇。
若是纪青云请玄冥子来是另有缘故,那就再好不过了。
纪青云见它溜得飞快,一时没抓住,便沉下了脸,说:“阿奇,过来!”
阿奇回头看他一眼,又看看床榻上的方慧芝,轻轻的叫了一声,纪青云脸色变得很是难看,忍了又忍,便说:“怎么,我留不住你么?你把它藏去哪里了?我们沈家养你二十余载,还比不过一个不知哪里来的魔物?”
阿奇愣了一下,纪青云从未用这样重的口气说过它,它心里很是震惊,一时之间竟有些无措。可是魔物那两个字它也是听见了,片刻之后才后知后觉的想道,他这么说,那小蛇必然就是魔物了。
怪不得纪青云命人去请玄冥子来,阿奇看他神情很是严峻,知道这人拿定了主意就不容更改,只怕是要请玄冥子来收小蛇的了,心里很是不安,想,是我做出来的祸事,我去把小蛇捉来。
纪青云见它犹豫之间,仿佛仍是要走,立刻就吩咐淑雯把门窗紧闭。
阿奇从未见过纪青云如此的神情,仿佛动了真怒,心中懵懵懂懂,虽是恐慌,却并不很明白。可淑雯奉命走去关闭门窗之时,竟然不由自主的害怕了起来,低了低身,飞快的就跑了出去。
纪青云大约不曾想到它会当真逃走,也是大吃了一惊,眼看着它就要跑出门外,竟然忍不住高声喊道:“景玉!”
阿奇震了一下,回头看了他一眼,也不知想些什么,竟然就顿了一下。那时节淑雯便跑了过来,伸手便要捉它,阿奇心里很是惧怕,脑子里纷乱一片,伸爪就挠了她一下。淑雯还没抓着它,被它抬爪一挠,便迟了一瞬,阿奇就借着这个空子,跳出了门外,飞快的窜入了花丛之中,然后急忙的跑掉了。
阿奇一路跑进绣房,直奔藤篮,可是藤篮里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阿奇心慌意乱,想起纪青云的话,心里突然很害怕,若是小蛇当真是个魔物,那它岂不是害了纪家?
可是想起纪青云,心里便难受起来,胸口好像压着一块大石头,又沉又重,压得它喘不过气来。它在纪宅这样久,几乎是看着纪青云长大的,这么多年了,纪青云从未对它说过一句重话。它鼻子酸酸的,安慰自己,或许是方慧芝死了,所以纪青云太过伤心,所以才会这样对它。可是一想到方慧芝,它就更难过了,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在方慧芝的床前丝毫也哭不出来,好像茫然不知所措的一般,可此时此刻,却在这个空无一人的绣房里,眼泪就好像怎么也止不住的一样往下落。
阿奇哽咽着用爪拔翻了藤篮,想看看小蛇是不是躲在藤篮底下了,可藤篮底下也是一无所有。阿奇惊慌起来,想起在床榻上静卧不动的方慧芝,想,若是纪家因它的缘故出了甚么事,它要怎么对得起方慧芝?
它仍从绣房里溜了出去,着急的把纪宅的角角落落都找了个遍。它在找那条小蛇的时节,仆从们也在四下里找它。
阿奇经过书房的时节,听到一个年纪大些的,同一个大约是新来的丫鬟说道:“就找那只猫,四爪雪白的,你机灵些”
小丫鬟提着灯笼的手颤了一下,轻声的嘟囔说:“那不是带孝的猫儿么?多不吉利呀。”
阿奇胸口一阵儿刺痛,飞快的跑了过去,却还是听到年纪大些的那人厉声说道:“胡说什么,叫你找就去找,你不动腿,就知道张嘴!再胡说小心撕了你的嘴!”
阿奇不敢回头,也不敢走在明路,只是躲在墙根处慢慢的走,夜色沉暗,灯笼照不到的地方,便如墨染了的一般。
这夜里便是再暗,它也瞧得一清二楚,可是这世间的事,便是过了几十年,它还是不能够完全的懂得。
为甚么它还好好的活着,方慧芝却死了。
阿奇茫然的一路找去,四处都没有小蛇的踪迹,它还是不肯死心,又去养着碗莲的石缸里捞了又捞,却还是徒劳无获。阿奇想了又想,便又去了庭院里的牡丹丛中,好不容易寻到埋了小蛇蛋壳的地方,小心翼翼的将蛋壳扒了出来。
它听纪青云说过,妖魔都有妖气,便是藏身起来,妖气却是藏不住的。
若是当真找不到小蛇,这壳上应当还留有小蛇的妖气,玄冥子不是会写符么,教他写道符贴上,便找得到了。
它将蛋壳扒了出来,小心翼翼的咬了一片含在口中,便急忙的去寻纪青云了。只是一路飞奔赶到了方慧芝房中,却只有拿清水净地的下人,并不见纪青云的踪迹,便缩身而去,又去了他书房。果然看到那房里灯火通明,四下里却并没有仆从。
阿奇含着那片碎壳,悄无声息的溜了过去,正要碰一碰门,却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低声说道:“早教你将它捉住,关在玉笼之中,教它日夜的食梦,等它一朝吐玉,你的心愿即可达成。你却不听,非要把它当做野猫一般的养着!事到如今,你还不肯听我的么?”
阿奇愣了一下,这分明是玄冥子的声音,它再不会认错的,可他到底说得什么,它怎么都听不懂。
纪青云任他训斥,竟然毫不反驳,许久才说,“我还以为它是神物,到底通些人性,会念着一些情分,可它”
玄冥子打断了他的话,说道:“神物又怎样,未必便当真通人情。你以为你养它二十年,它吐玉的时节,就一定想着你,教你这个瘫子能站起来走路么!它想着你么?你家太夫人没了,它怎么也不肯救一救?”
纪青云终于听不下去了,怒声喝止他道:“你不要说了!”
玄冥子冷笑两声,又说,“早教你关着它了,你就直截了当的跟它说,你是伯奇,食梦吐玉,若是能教我站立行走,我便放你走!不然的话”
第九章
纪青云反问他道:“不然又如何?等找了它回来,你倒敢拿玉笼关了它试试?”
玄冥子嗤笑一声,说道:“我如何关它?终究是你养它久些,你便是关它,它也未必怪你。你就是胆子太小,这也不敢那也不敢,如今又来怪我。”
纪青云静了片刻,才又低声说道:“事已至此,我已不做他想。只是它何时吐玉不好,却偏偏选在这关节?也不知是有意为之,还是阴差阳错。我那时看它所吞之物,虽是带着魔气,却似死物,所以教它吞下,料想它是神物,应当无碍才是。却不想只是怕我看走了眼,如今叫你来,却是要你降伏魔物,帮我看一看阿奇,免得惹出什么祸事来。”
玄冥子叹了一口气,口气终于软了下来,问他说:“等它下次吐玉,却又不知何时了,你甘心?”
纪青云静了许久,才说:“它若当真不通人情,一切也不过是造化弄人罢了,我又有什么好不甘心的?它若是通人性”他说到这里,终于顿了一下,然后才又说道:“它若是通人性,在我房中食梦数十载,却又不愿为我吐玉,那便是我的造化不好,也没什么可不甘心的”
玄冥子“哦”了一声,对他的话似乎很是不以为然:“你别又跟我说什么‘伯奇乃是神物,既然是神物,则是天生造化,不同凡响,自然不能勉强’。”
“你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我可不敢。”纪青云冷淡的接道。
玄冥子冷笑起来,说:“神物怎的?说得好,便有个神字在,说得不好,也不过是个物件儿罢了。你就是打小太守规矩了,不然你也不能是眼下这个样儿。当年你要是听了我的话,早就能站起来了,我教你去砸了”
阿奇正听到这里,就被什么东西卷住了,然后使劲儿的一拉,竟然跌入石缸之中。阿奇被扯入水中,呛了几口水,卷着它的那东西又越收越紧,又惊又怕之际,竟然惊慌失措的想着,这是怎么了?我是不是要死了?
它只觉得好像那东西一直拽着它朝石缸深处沉了下去,明明是不深的石缸,此刻竟仿佛没有底的一般。阿奇绝望之极,拼命的挣扎,想要从那东西的紧缚之中脱身出来,可是又被那东西猛地一带,竟然哗的一声跃出水面,然后被它紧紧的卷着,重重的跌在了石滩上。
阿奇顿时被摔得头晕眼花,可它心中恐惧,只要求生,一察觉落了地,即刻扭转身体,竟然挣脱了出来。只是飞快的瞥过四下,立刻大吃了一惊。
将它带来此处的,竟然就是身后的一条长蛇,通身赤红,比男子的小臂还要粗些。
阿奇又惊又怕,连忙夺路而逃。可纵然是急于逃命,此时此刻,心里的迷惑和慌乱,却压过了恐惧,让它不知所措。只不过是转眼之间,却发生了太多了事。纪青云说它是什么伯奇,要食梦吐玉,还说小蛇是个魔物,玄冥子说它不能完成纪青云的心愿,是不通人情,还说到纪青云的双腿,可它还来不及听完,便被带到了这么一个从来不曾来过的地方。
这里绝不是纪宅,便是纪宅方圆几十里地,也没有这样的一处银镜一般的水湾。
阿奇心慌意乱的逃窜,可还没逃出多远,便被那条长蛇轻轻一卷,拢在身边。阿奇浑身颤抖,却听到耳边幼童般的呼唤:“阿奇!阿奇!”
阿奇震惊的看它,这与人声一般无二的声音,分明就是小蛇,可眼前这条却格外的长大,怎么会是那么一个细小的东西!
阿奇怔怔的看着它,一时间好像还有些明白不过来。
长蛇见它不应,竟扭动了起来,霎时间便仍旧变得极细小,如之前一般。阿奇看它亲昵的蹭着自己的前爪,又看尾尖轻轻的拍在石滩上,在寂静的月夜下,一下下都听得格外清楚,竟然糊涂了起来,它想,这是个梦,真是个怪梦。
方慧芝也不曾死,纪青云也不曾生我的气,玄冥子也没来过,小蛇也只有那么小小的一条,明早我醒来再去找纪青云。
它这样想着,便蜷做一团,闭上眼想要接着睡。
小蛇着急了起来,缠上它的脖颈,使起全力来,竟然就把它拉到水边。阿奇舔了舔它高高昂起的脑袋,伸爪想要把它拢在肚子下面,可小蛇一扭,却钻入水中。阿奇看它低头在水里轻轻一碰,也不知使了什么法术,水面上竟然露出纪青云和玄冥子的像来。
阿奇又震惊又迷惑,眼睁睁的看着水面上那真人一般的影儿居然动弹起来,还说着话。
玄冥子说:“等找着了它,你就好好的关着它,要么下点药,别让它再乱跑了。大喜大悲之梦最好。若是食得够多,或许不必等得太久,等它再吐玉之时,你便同它说,你吐玉之时,求我能够如常人一般行走。它念你的恩情,自然会照做。”
阿奇就是再傻,再懵懵懂懂,也明白这话里说的是自己了,可它还是愣愣的看着纪青云。
纪青云脸色微微发青,却并没有开口,玄冥子叹了一口气,说:“人活一世,草木一秋,你要是乐意在木椅中坐一辈子,就当我什么也没说。”
纪青云却说:“它吞的那颗蛋,也不知是蛇还是”正说到这里,小蛇突然甩了甩尾巴,打在水面之上,溅起无数的水花,水花落下之后,泛起许多的涟漪,水面之上的幻象,便被扰得乱了,连说得究竟是什么话,也半个字也听不到了。
阿奇使劲儿的瞪着小蛇,它缩了缩,似乎觉着理亏,便又低头碰了碰水面,便仍旧恢复了之前的幻象,只是那句话,却已经听不到了。
只听到玄冥子说,“好,那我便在你这里住下了,等你那只伯奇回来,你可休要再心软了!”
阿奇只是目不转睛的看着纪青云。
纪青云的手用力的抓着木椅的扶手,眉头紧蹙,仿佛想着什么,最后终于吐了一口气,轻轻的嗯了一声。
阿奇的心仿佛被针刺了一下,它觉着有些难受,却又不知是为甚么。
看到了这里,水面上的幻象便淡了起来,慢慢消失了。
小蛇凑了过来,小小声的叫着它的名字,阿奇心里乱乱的,就没有动,可仍是不由自主的看着水面。
小蛇亲昵的缠着它的前爪,盘在了它的身上,温柔的蹭着它的胸口,嘟囔一般的唤道,“阿奇,阿奇。”
阿奇终于动了一下,抬爪拨了小蛇一下,想要把它从自己身上扒拉下去,可小蛇扭动着细长的身子,灵活的躲开了,还嘻嘻的笑着,说:“阿奇坏!阿奇坏!”
阿奇终于认真的看了它几眼,心里很是不安,它想,这到底是个甚么妖怪。
第十章
小蛇并不知道它心中惧怕,仍扭来扭去的在它身上缠着,然后把小脑袋贴着它的胸口蹭来蹭去。
阿奇任由它磨蹭,不再拨弄它了。
阿奇只觉得很累,它什么都不愿再想了,就算知道小蛇或许是什么厉害的魔物,却也无力驱赶。它慢慢的走过石滩,窝在一块大石之后,蜷成一团,闭上了眼,想要先睡一睡再说。
小蛇钻在它的脖颈之下,蹭着它胸脯上的软毛,嘟嘟囔囔的叫着它的名字,然后慢慢的也闭上了眼,困倦了一般,沉沉的睡去了。
阿奇很久没有这样的累了,它连身上的水都懒得去舔干,身上又湿又重,就这样糊里糊涂的蜷了起来,避着夜风,只想大睡一觉。
它觉着冷,便不由自主得朝石头下面缩去,小蛇被它挤了挤,便扭了扭,把小脑袋抬了起来,正对着它的鼻尖,然后贴了过来,哺了什么东西过来。
阿奇不由自主的朝后一缩,就听到啪的一声,什么东西掉落的似的,它低头一看,却是颗细小的红珠。月光幽暗,却也掩不住红珠的光华。
小蛇把珠子重新含在口中,然后昂起头来,还要喂给它,阿奇隐隐约约的猜出这是怎么一回事,心中惶恐愈盛,它想,怕是极厉害的妖怪,不然怎么连内丹都有了。
只是小蛇微凉的脑袋轻轻的碰着它,又把红珠要吐给它,它不知小蛇是要做什么,又有些怕它,便轻轻的含住了。哪里想到不过含了片刻,便觉得浑身发起热来,暖洋洋的,仿佛有太阳晒着似的。
小蛇见它不再瑟瑟发抖,终于心满意足,任性的缠着它,欢喜的说道:“一起睡!一起睡!”
说完便拿脑袋去蹭它的脖颈。
阿奇明白这是小蛇的厉害,心里很是惊诧,又十分无措,它想起纪青云和玄冥子的话,始终还是不大明白。
它想,他说我是伯奇,食梦吐玉,我是每晚都会去吃梦,可我没吐过什么玉啊。
小蛇见它呆呆怔怔的,似乎心生不满,尾巴尖一下下的拍在石面上,嚷嚷说:“一起睡!一起睡!”
阿奇看着它,心里很是不解,小蛇明明是它看着从蛋壳里爬出来的,那不过是个刚生出来的小东西罢了,怎么会有内丹,又怎么会那么的厉害,一下子就变得那么粗长,还会说人话?
阿奇就是对妖怪之事再不懂,也能觉出这其中的蹊跷了。山中多少飞禽走兽,稍有些灵性的,都想要成妖成魔,更有想要成仙的,可它从来都没听说有谁生下来就能这样厉害的。
阿奇紧紧的看着它,小蛇撒娇似的碰了碰它的鼻尖,阿奇突然震了一下。它想起它吐出那颗蛋的时候,似乎是模模糊糊的想过,要是这颗蛋是活的就好了。原本以为是吐不出的,可是有了那个念头之后,好像一下就吐了出来。
如今想想,当初吞下去的时候还在喉咙里卡了那么久,吐出来的时候反倒容易的奇怪了。
难道难道纪青云说的吐玉便是这个么?
所以原本沉甸甸的石蛋,被它吐了出来不过片刻,竟然就那么巧的裂开了,钻出来一条小蛇?
阿奇心底惊恐起来,觉得这念头太过骇人,若是当真如此,那这魔物岂不是因它而生!
小蛇见它只是紧紧的看着自己,任自己怎么撒娇耍赖也无动于衷,不知究竟想些什么,就收紧了身子,箍住了它,然后有点儿伤心的说道:“阿奇不要生气,阿奇不要不理我。”
阿奇看它眼神天真里透着茫然,心想,难道它真的什么也不懂?可看着小蛇微微摇晃,乞求它不要生气的样子,心里还是忍不住生出一丝怜悯来,终于低头舔了舔它的脑袋,把小蛇拢在怀里,闭眼仍旧睡了。
睡梦之中,它仍旧断断续续的想着纪青云的话。它想,怪不得纪青云生我的气,还冲我发了火。他一直都瘫着,那么的不甘心,若是能够,他当然想要站起来了。它又想,玄冥子说若是我吃够了梦,或许能够帮他达成心愿也不一定。
半睡半醒之间,它仍是心心念念的想着纪青云,想,不管玄冥子说得是真是假,只要能让纪青云当真站起来,如常人一般的行走,我总要试一试才甘心。
小蛇却不知它想些什么,被它舔了舔,便欢天喜地的盘着它不动,缩在它胸口懒洋洋的睡起觉来了。
大约是含了小蛇红珠的缘故,那一晚虽然心事重重,烦恼不已,阿奇却仍睡得很好,只是清早醒来之时,看到小臂粗细的赤蛇紧紧的盘踞在它身旁,还是忍不住吃了一吓,心口砰砰的直跳。
仿佛察觉它的心跳,小蛇懒洋洋的睁开了眼,不由自主的就朝着它的鼻尖凑了过来,阿奇不由得抬爪一拨,只是伸出爪去之后,却僵在了半空。
小蛇看清了它的样子,也吓得朝后缩了好远,可是身子还是紧紧的圈着它,并没有放开分毫。
阿奇疑惑的看了看自己的手,五指俱全,略微有些苍白,它再低头看着自己,虽说被小蛇松松的卷住了,却活脱脱的是个人的样子。
只是赤身露体,一丝不挂的,并不像个寻常的人。
第十一章
阿奇低头看看自己,又看看小蛇,原来它不知怎么的,竟然化形了。
小蛇警惕却又迷惑的瞪着它,好像只要它一有什么举动,就要冲上要咬它似的。
阿奇心口扑扑直跳,突然紧张起来,不敢动弹,也直直的瞪着它,小蛇甩了一下尾巴尖,阿奇想也没想,伸爪就想摁住,伸出之后才回过神来,想要收手已经来不及了,后背满是冷汗,浑身绷紧,动也不动的盯住了小蛇。
小蛇却猛地扑了过来,紧紧的贴着它的胸口,用力的磨蹭着,欢欣鼓舞的喊着:“阿奇!阿奇!”
蹭了又蹭,似乎觉得不大满意,突然昂起头,看着它的眼睛抗议道:“毛毛!毛毛都没有了!”
阿奇伸手打了它一下,不过没用什么力,轻轻的,小蛇缩了一下,把它放开了,然后嘿嘿的笑着看它。
阿奇还觉得有点儿不可思议,想,我居然变成了人?
它浑身赤裸的坐在水边,感觉有些不大自在,正在打量自己长长的手脚之时,小蛇却低下头去,仿佛发觉了什么有趣的玩意儿,拿头顶轻轻的碰了碰阿奇的两腿之间。
阿奇打了个激灵,连忙伸手捂住了它的命根子,然后腾出一只手,不轻不重的打了小蛇一下。它张了张口,想说:“不要乱动!”可说出口的,却是连它自己也听不明白的咿呀声,根本不像人话。
小蛇快活的甩着尾尖儿,在它面前扭来扭去,笑嘻嘻的说道:“阿奇没有毛!阿奇没有毛!”
阿奇不高兴的瞪着它,伸手想要捉住它,可是小蛇太机灵,扭一扭就躲开了。
阿奇悻悻的看着它,心想,你生下来就没毛!你一直都没毛!
可它光是变成了人,却不会说人话,张了张口,最后却恼火的闭上了嘴。
小蛇似乎终于玩够了,昂起头,小脑袋凑了过来,好奇般的在它光溜溜的身上游来游去,磨蹭了好半天,最后终于挂在它的肩膀上,脑袋朝下垂着,紧紧的看着它用手捂着的地方,然后小声的说道:“阿奇坏,好玩的就藏起来!”
阿奇原本还有些不知所措。一夜之间发生了太多的变故,它好像一下不是它了,它想不通,又觉得害怕,心底还有许多的疑惑,如今又莫名其妙的化作了人形,任是谁来,只怕都要糊涂一阵儿罢。
可是听了小蛇这么傻乎乎的一句话,阿奇心里纷纷乱乱的那些迷雾都好像被风吹走了一样,眼前只剩下这条小蛇了。
阿奇立刻把手松开,小蛇欢呼一声,正要凑近了仔细看,阿奇看准它的脑袋,飞快的伸手抓住,然后粗鲁的把它的脑袋塞在了嘴巴里,哼哼了两声,这才心满意足的站了起来。
虽然还有点不稳,走起路也摇摇晃晃的,可阿奇觉得它应该很像一个人了。
它终于想清楚要怎么做了。
它不知道这是哪里,也不知道小蛇怎么带它来的。
不过它既然能来这里,就一定还能回去。
它可以吃够了梦,再回去见纪青云,若是玄冥子说的是真的,那时候纪青云就能站起来了,就不会生它的气了。
小蛇任性的甩着尾巴尖儿,却并不挣扎,松松的盘在它的身上,不能说话的时候,阿奇好像忘记了它有多么的聒噪,觉得它温顺的有点可爱,便忍不住摸了摸它。
小蛇被它轻轻的抚摸,兴奋的直扭,似乎很想要说话,可是被它含在了嘴巴里,只是发出呜呜呜呜的声音。阿奇被它呜呜的闹着,觉得口水都要流出来了,只好张嘴把小蛇放了出来。
小蛇缠在它身上,摇晃着脑袋央求它:“阿奇摸摸!阿奇摸摸!”
阿奇没听它的,不大稳当的踩在一颗颗的圆石上,从石滩上走了过去,一直走到水边,脚趾被清凉的溪水浸过,微微的发痒,又觉得很舒服。
阿奇一直朝水里走去,奇怪,做猫的时节,它明明很怕水的。可这会儿,也不知为甚么,它竟然一点儿也不怕了。
它跪了下去,对着清澈的水面低下头去,看着微微晃动的水面上浮现出一个人影来。它屏住了呼吸,睁大眼睛看着那个人。
水面上的那个人光着身子,胖乎乎的,板着脸,明明没有丝毫的笑意,看上去还有点儿傻。
阿奇愣愣的看着水里的人影,心里突然无比的失望,原来它化成人,比起纪青云,还是差得那么多。
简直犹如云泥之别。
第十二章
小蛇不知它的心思,还在它身上扭来扭去,使劲儿的嚷嚷着:“阿奇摸摸!阿奇摸摸!”
阿奇看它一眼,小蛇的脑袋上都是它的口水,看上去傻极了。它突然觉着不好意思起来,伸手攥住了小蛇的脑袋,把它摁在水里洗了洗,这才又把它捞了出来。
它突然来了这么一下,倒把小蛇给吓坏了。
被阿奇从水里捉出来之后,小蛇身上还滴答着水,瑟瑟发抖的看着阿奇,突然带着哭腔喊道:“阿奇坏!阿奇坏!”
阿奇觉得委屈的小蛇有点可怜,就摸了摸它湿漉漉的脑袋。小蛇原本很伤心的发着脾气,可被它摸了一下,立即就被安抚了,眯着眼睛蹭着它的手,欢喜的嚷嚷着:“阿奇!阿奇!”然后一圈圈的缠在它的肚子上,很舒服的把小脑袋依偎在它的心口处。阿奇抬起手,缓缓的摸着小蛇微凉的身体,小蛇仿佛觉着很惬意,尾巴尖儿扭来扭去的,来来回回的撩到它光溜溜的大腿上,痒痒得让它想要伸手把小蛇摁住。
它觉得摸摸小蛇似乎也不错,它还没这样摸过什么呢,小蛇身上还生着鳞片,鳞片很是坚硬,上面还有细细的纹路。也不知是不是它记错了,总觉得小蛇身上的赤红色比昨夜更重了些似的,也许是月光黯淡,它不曾看真吧。
小蛇被它摸得很舒服,舒服得直哼哼,阿奇突然想,它这么小,还什么都不懂得,根本就是个小娃娃。就算真的是什么妖魔,也做不出什么坏事来吧?
它想得出神,手下就略微停了停,小蛇在它心口蹭蹭,撒娇般的嚷嚷道:“阿奇摸摸!阿奇摸摸!”
阿奇轻轻的捏了捏它,却不由自主的想起纪青云。
纪青云很小很小的时节,曾被带回来过,那是阿奇头一次见着纪青云。那时候的纪青云比一只猫大不了多少,在奶娘的怀里蜷成个虾米的样子,肉乎乎的,粉扑扑的。
阿奇还记得那时候的纪青云也是依依呀呀的说不清楚话,拳头塞在嘴巴里,口水滴滴答答的,可爱极了。
阿奇回想着那时的情形,忍不住就嘿嘿的笑了一下,看那个时候的纪青云,谁能想得到他后来是这样的。
小蛇昂起头来怔怔的看着它,突然用小脑袋碰了碰它的唇,阿奇只觉得有什么被吸了过去,愣了一下,这才终于想起来它还含着小蛇的红珠。
不过那珠子太细小了,被它含在舌下,竟然就忘记了。
阿奇摸摸小蛇,小蛇却不知憋着什么劲儿,也不蹭它了,身子也绷得紧紧的,不过片刻,它只觉得眼前一晃,身上一重,竟然没站稳,就朝前摔了下去。
摔倒之后,却没觉得疼,阿奇双手撑地,糊里糊涂的抬起身来,却看到身下压着一个粉嫩嫩的小娃娃。
小娃娃大约四五岁的样子,也是光溜溜,胖乎乎的,原本扁着嘴,好像要哭的样子,看阿奇看着自己,便咯咯的笑了起来,然后晃着胖乎乎的手,说:“阿奇!阿奇!”
似乎是要它抱的意思。
阿奇呆呆的看着它,又看看自己的手,然后又看看小娃娃,它有点明白了,可又情不自禁的觉得害怕。
小娃娃扁了扁嘴,好像要哭似的,阿奇忍不住伸手戳了戳它白生生的小肚皮。小娃娃咯咯的笑个不停,胖乎乎的小手想要抓住它,阿奇不由自主的缩了一下。
小娃娃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抽噎着哭诉道:“阿奇坏!我也变了人呀!还不理我!还不理我!”
阿奇心里好像松了一口气,把躺在地上耍赖的光屁股小娃娃抱了起来,摸了摸它的头。小娃娃破涕为笑,就好像刚才嚎啕大哭的人根本就不是它一样。
小娃娃胖乎乎的小手扒着它的肩膀,小脑袋凑了过来碰着它的唇,又要把红珠吐给它似的。
阿奇轻轻的拍了它一下,心想:你自己留着吧!
小娃娃却非要它张口,要把红珠吐给它。
阿奇闭紧了嘴巴,心里有点不服气,心想,我不用你的珠子也可以化形啊。
却拗不过它,还是张开了嘴巴,小娃娃把红珠吐给它,然后抱着它的脖子蹭了蹭,眼巴巴的看着它,央求般的同它说道:“阿奇说话嘛!阿奇也说话!”
阿奇觉得喉咙里热热的,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就张了张口,试探般的“啊”了一声,没想到竟然当真“啊”了出来。
小娃娃欢欣鼓舞的看着它,在它耳边大声的嚷嚷:“阿奇叫我!阿奇叫我!”
阿奇紧紧的看着它,心想,难道真的能说了吗?虽然仍有一些疑惑,却还是张口就来,看着小娃娃气势很足的说道:“你要叫我奇爷!”
第十三章
不过当真听到了自己的声音,阿奇还有点被吓到。真奇怪,跟它想的一点儿都不像。它还以为它活了这么些年,或许声音会老得很难听,方慧芝老了之后,声音就变得混浊了,虽然还是很温柔,却没有年轻时候那么的清脆好听了。
它没想到它的声音听起来还像个少年人,连纪青云那样低沉的声音都不太像。
小娃娃听见它当真说出话来,也有点儿呆愣愣的,顷刻之后,便手舞足蹈的欢呼道:“阿奇!阿奇!”然后紧紧的搂着它的脖颈,轻轻的拽了拽它的耳朵,央求道:“阿奇叫我!”
阿奇毫不客气的捏了捏它的脸颊,然后又说了:“叫我奇爷!”
小娃娃睁大眼睛看着它,“嗯”了一声,似乎并不明白它说什么,却还是乖乖的照着它的话叫道:“奇爷。”
阿奇很开心,抱紧了它,在它的脸蛋儿上狠狠的亲了一下,啵的一声,响极了,阿奇抱着它,心想,。它记得老管家就是这么亲他孙子的,它在墙头偷看过,那时候就羡慕极了。
小娃娃咯咯的笑着,在它怀里扭了扭,然后胖乎乎的小手抓着阿奇的头发,说:“阿奇叫我!”
阿奇觉得有点儿奇怪,长长的头发从肩膀上落下来,蹭得它脖子痒痒的,它甩了甩脑袋,又想了想,才问它:“你是想要个名字吗?”
小娃娃用力的点头,眼巴巴的看着它。阿奇摸了摸它的脑袋,想了半天,它的名字也是方慧芝给起的,它哪里会给人起名字?
可是小娃娃在它怀里软软的依偎着,昂着脑袋看它,一双黑眼珠滴溜溜的转着,别提多可爱了。它对着这么一双亮晶晶的眼睛,还真说不出半个不字。
阿奇绞尽脑汁的想来想去,终于灵光一闪,想起它还是小蛇的时节身上就有赤红色的花纹,又记得方慧芝的牡丹园里有株红牡丹,开得极艳,叫做一品朱衣的,拍了一下手,便说:“叫你朱衣好不好?”
小娃娃大约也不懂它说什么,只觉着有名字就很欢喜,连连的嚷嚷:“阿奇叫我!阿奇叫我!”
阿奇捏捏它的脸,觉得它有点傻乎乎的,可傻得很可爱,就搂着它,有点儿得意的说道,“那,就叫你衣衣吧!”
小娃娃欢喜极了,拿脸蹭着它的心口,笑嘻嘻的念着:“衣衣,衣衣!”磨蹭了一会儿,突然又说:“阿奇是衣衣的!”
阿奇撇撇嘴,说:“你是我的,我不是你的。”
衣衣眨了眨眼,就一板一眼的跟着它念道:“你是我的,我是你的!”
阿奇被它逗乐了,抱着它看了看四下,就问它:“我们回去吧,从哪儿来的,我们还回哪儿去。”
它不知道小东西还能不能把它带回去,可是方才亲眼见它变成人形,心里说不震惊,那是假的。它心里抱着一线期望,想着,问问看也好,要是真的能成,那它岂不是马上就可以见着纪青云了。
衣衣见它乐了,便也咯咯的笑了起来,可阿奇一说要回去的话,它的嘴巴立刻就扁了起来,紧紧的闭着,就跟只河滩上的蚌似的,一丁点儿都不肯张开。
阿奇以为它不明白,就捏它的脸,说:“衣衣告诉奇爷,怎么回去?”
衣衣一下子就眼泪汪汪的,委委屈屈的说道,“他们坏!他们要把阿奇关起来!”然后看着它央求般的说道,“衣衣和阿奇不回去!”
阿奇想起了纪青云,即便只是水中的幻象,可那个轻轻的“嗯”字,也叫它心里着实的难受了一下。
可它既然打定了主意要回去,衣衣说什么也都没有用。
“叫奇爷,”阿奇笑嘻嘻的揉了揉它的小脑袋,觉得毛茸茸的小脑壳比滑溜溜的小蛇好玩儿多了,然后才说:“你怎么把我弄过来的?再怎么把我弄回去。”
衣衣看它一眼,然后飞快的低下头去,轻声的说道:“衣衣不会。”说完又连忙看它,可怜兮兮的说道,“他们坏,要捉阿奇!衣衣害怕,不知道怎么就飞过来啦!”
阿奇“哦”了一声,想了想,摸摸它的小脑袋,说:“那就算了,不过衣衣很厉害嘛!”
衣衣被它这么一夸,立刻得意起来,在它怀里扭来扭去,高声的嚷嚷着:“衣衣厉害!衣衣厉害!”
阿奇想,那就没办法,只能走回去了,只是不知远近。如今也只有走到附近的镇子上去,到了有人烟的地方,再做打听。
阿奇低下头,看着小家伙就好像一只光溜溜的大蝎虎,牢牢的扒在它的身上,就差一条甩来甩去的小尾巴了,不过还是怎么看怎么都觉得有点儿不对。
啊!阿奇拍了一下脑袋,它就说哪里不对嘛,是人都要穿衣裳,它怎么偏偏把这个给忘记了。
第十四章
阿奇想了想方慧芝穿过的衣裳,又想了想纪青云的,抓了抓头,给朱衣变了个红艳艳的小肚兜,然后给自己也变了一身月白色的衣裳。
只是抱着朱衣在水边一看,怎么看怎么觉着怪。同样的衣裳,穿在好些年前的纪青云身上,就是比它穿着好看多了。
朱衣好奇的抓着红肚兜,扯了扯,然后咯咯的笑,仰着脑袋跟它说:“阿奇阿奇!痒痒!”
阿奇亲了一下衣衣的额头,替它揉了揉肚子,然后就抱着它沿着水流朝前走,朱衣玩着玩着就困了,在它怀里打着瞌睡。
晴天的太阳很大,阿奇看衣衣在它怀里睡得这么香,也很想睡一睡,可是想想纪青云,还是咬咬牙忍住了。
也不知是它许久没有偷鱼吃还是怎么,阿奇抱着衣衣走路,怎么越走越觉着沉重似的,到了最后气喘吁吁,心想,果然是在纪家待太久了。想当初它独自走那么远也没觉着甚么,怎么如今抱着一条小蛇走几步就累成这样?
不过沿着水湾走了也没多远,果然就看到了人家。阿奇犹豫了一下,还在心里琢磨了琢磨说辞,叩门的时节,还忐忑了一下,等到老婆婆出来,眯着眼看了它片刻,又看了看它怀里大蝎虎似的朱衣,便笑了起来,说道:“小哥是迷路了?”
阿奇呆了一下,想了想,好像的确是这样,便讪讪的说:“是啊。”
老婆婆拄着拐杖拉开了柴门,絮絮叨叨的说道:“这个碧云寺修得太刁钻了,每年上香都有人迷路,找到后山里来。”
阿奇嘿嘿的笑了笑,挠了挠头,说:“婆婆真好心。”
老婆婆瞥他一眼,却故意板起脸来,说:“我不是为了你,为了你怀里的小娃娃,都晒蔫了吧,进来喝口水,润润喉再走。”
阿奇连忙点头,紧随着老婆婆进去了。
屋里果然阴凉,只是一进了门,衣衣便不安分了起来,好像有点儿难受似的,不过一会儿就睁开了眼,抓着它的衣裳喊冷。
阿奇只觉得它沉重,赶紧坐在椅子上,这才松了口气,老婆婆凑了过来,眯着眼睛乐呵呵的看半天,问他说:“跟我孙儿一般大呢,六七岁了吧?”
阿奇看了看在它怀里扭来扭去,就是不愿意把正脸露给旁人看的衣衣,想,清早的时节怎么觉得它还要小些呢?
想了又想,觉着是自己记错了,就说:“它六岁了。”又说,“多谢婆婆,我们稍坐一坐,问个路就走。”
老婆婆乐了乐,说:“你是谁家的,这样守规矩。”又站起身来,拄着拐杖走了进去,半天才出来,端了一碗水,说,“你和小娃娃喝一碗吧。”
阿奇没舍得自己先喝,倒先把水碗送到衣衣的嘴边,哄它先喝。
老婆婆问它,“你们两个是兄弟?”
阿奇顿了一下,突然起了坏心,装作害羞的一般,小声的说道:“是我儿子。”
老婆婆哎呦了一声,打量了它好几眼,半晌才啧啧的说道:“小哥儿有福呀。”
衣衣只喝了一口就不愿多喝了,在它怀里扭来扭去,阿奇把它摁住,自己一口气的喝了大半碗,终于觉得热气下去了些,抹了抹嘴巴,同老婆婆道了谢,又问道:“婆婆,庐阳纪家离这里远吗?”
老婆婆愣了一下,似乎觉得听错了似的,反问它道:“你问什么?”
阿奇就又问她:“婆婆,我问庐阳纪家离这里远吗?”
老婆婆皱了皱眉,摇了摇头,说,“没听过,”似乎觉着它问得奇怪,又说,“庐阳,庐阳离这几千里地哩,你问庐阳做甚么?”
阿奇的脑袋里嗡的一下就乱了,几千里地!那等它回到纪家,岂不是要走好几个月!
老婆婆看它呆呆的,想,怕是外地来进香的,心生不忍,就问它:“你是宿城的么?家在哪儿呀?要是走不动了,就先在这里住下,等谁进城的时节,帮你捎个信儿,问上一问,也不费事的。”
阿奇回过神来,知道老婆婆大约以为它是城里哪家外省的亲眷,进香时走失了的,还不及说话,便听到衣衣在它怀里嚷嚷道:“不回去不回去!”
阿奇捏了捏它的脸,老婆婆乐了,问它:“为甚么不回去呀?”
衣衣闷闷的把脸埋在阿奇的怀里,嘟囔着说道:“就不回去!”
阿奇松了口气,想,这小家伙还知道什么该说甚么不该说,要是它当着老婆婆的面说他们要把自己关起来的话,那他可真是百口莫辩了。
“小娃娃脾气还蛮大的!”老婆婆笑了起来。
阿奇摸了摸衣衣的背,问老婆婆:“庐阳真的很远吗?要怎么去?”
老婆婆见它当真是问庐阳,吃了一惊,说:“你要去庐阳,那可当真远得很呢!”
阿奇低下了头,半晌才说:“婆婆,实不相瞒,其实我是纪家的小书童,这是我们少爷的骨血。是大太太容不下,趁少爷不在,把我们赶到碧云寺里,要小少爷出家做和尚。我受了纪家的恩惠,不能知恩不报啊,我带着小少爷逃了出来,就是要回去找庐阳我家少爷,婆婆,你帮我指条路吧,我是一定要回庐阳的。”
它说着说着就难过了起来。
纪青云说得是,它受了纪家那么多的恩惠,却不知报答,它的确教纪青云失望了。
老婆婆见它眼眶里也满是泪水,有些着慌起来,就说:“可庐阳远着哩,你年纪轻轻,一看就没怎么吃过什么苦,还带着这么粉嫩嫩的小娃娃,哪里吃得消啊。”
阿奇还没说话,衣衣把脸埋在它的怀里,闷闷的蹭来蹭去,小小声的说道:“阿奇和衣衣不回去!”
阿奇揉揉它的脑袋,说:“别闹。”
老婆婆的拐杖在地上戳了戳,半天才叹了口气,说:“这样吧,宿城里有好些商队,我儿子常去给他们送山货,等他回来,我让他帮你问问去,怎么去庐阳。”
阿奇眼底放出光来,欢喜的说道:“谢谢婆婆!”
衣衣一直趴在它的怀里,听它非要回去,忍了忍没忍住,眼眶里就滚出眼泪来,闷声的哭了起来,不过片刻,都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了。
老婆婆看了看衣衣,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忍不住:“不是我老人家喜欢多嘴,你家大夫人既然那么刻毒,又敢做主,你就不要回去了,纵然送了小少爷回去,只怕你们两个也落不了什么好,还不如就在这里安家落户的好。”
第十五章
阿奇不由得就想起玄冥子的话,又想着纪青云那时失望的口气,心里就很不是滋味。老婆婆殷殷切切的看着它,似乎很想听它说一句不回去的话。
阿奇低了低头,小声的说道,“可是少爷于我有恩啊,我??我还是要回去的。”
老婆婆叹了一声,没再说甚么,又拄着拐杖,颤颤巍巍的进去取了一碗水给它。
阿奇很不好意思的接了过来,这次却想起来要先给衣衣喝了。
衣衣含着泪看他,阿奇心想,你看我也没用,我是非得回去不可的。
然后就把碗轻轻的送到它嘴巴,衣衣抿着嘴巴,低头不喝,阿奇等了半天,终于没了耐性,自己几大口就喝干了。
阿奇帮老婆婆把空碗收了起来,老婆婆却闲不住的,看着朱衣只穿了个红肚兜,就说:“你不嫌弃的话,我给你家小少爷找几件衣裳吧,都是我孙儿的,屋子里凉,他光穿这个哪儿行啊?”
阿奇抱着衣衣,看了看它光溜溜的屁股,突然觉得很不好意思,衣衣差不多就算是因它而生的,可它却没有好好的照顾朱衣,还总让小东西出丑。
可它总不能当着老婆婆的面再变出几件来吧?于是它讪讪的说:“那就多谢婆婆啦。”
老婆婆不只给朱衣挑了好些衣裳,还给阿奇也收拾了些衣裳,还给他们两个打了个包裹,又把它们领到西边的屋子里,把它们两个都安顿了下来,才说:“你们先歇一歇,晚些等我儿子从城里回来,咱们就吃饭啊。”
阿奇使劲儿的点头,口水都要出来了,说实话它真是饿得厉害了。之前它有点儿吓到了,又很伤心,就一直都没顾得上想饿不饿。如今老婆婆一说吃饭,它就觉出饿劲儿来了,等老婆婆一出去,它肚子里就开始叽里咕噜的乱叫开了。
衣衣被它抱在怀里,听见它肚子里面乱响,就好奇的摸摸它的肚皮,仰起脸来问它说:“阿奇的肚子在叫!”
阿奇面不改色,拍拍它的屁股,把它放在床上,说:“老老实实的在床上呆着。”
朱衣一屁股坐了下去,胖乎乎的小手拨弄着床上的小衣裳,一双黑漆漆的眼珠儿滴溜溜的跟着阿奇转来转去。
阿奇把它身上原本的那个红肚兜给变没了,然后把老婆婆给它找的衣裳里面抽了一件给朱衣穿上,朱衣乖乖的抬手让它穿,真的好像一个人间的小娃娃似的。
阿奇愣愣的看着它,然后摇了摇头,它不能再乱想了,这是朱衣,是从它吐出来的蛋里钻出来的小蛇,不是纪青云。
朱衣见它出神,便扁着嘴巴,露出不高兴的神态来,阿奇双手抱它起来,想要给它把那条开裆裤给穿上的时候,突然觉得好像衣衣比之前高了些似的。
阿奇想,不会啊,大约是自己记错了吧?
挠了挠头,然后就把那条小裤子放在床上,教衣衣:“自己把腿伸进去。”
朱衣却一下子扑到了它的身上,咯咯的笑着,然后抱着它不放。阿奇无可奈何,只好帮它把小裤子穿上,朱衣心满意足的在它的身上蹭着,然后嘟囔着抱怨道:“衣衣冷!阿奇抱!”
阿奇心想,我也要穿衣裳啊,他看着床,又想,我还想睡觉呢。
朱衣赖在它身上就是不肯下来,阿奇在大太阳下面走了好一阵儿的路,还抱着朱衣,这会儿真是又累又饿,就索性抱着它躺倒在床上,扯过被子就呼呼大睡了。朱衣缩在它的怀里,就好像一颗蛋一样,紧紧的贴着它的肚皮,也闭着眼睛糊里糊涂的睡着了。
阿奇想得挺好。
它想,我现在睡一睡,晚上就不用睡了。可以变回原来的样子去看看这里有没有梦可以吃,我早一日吃够了,就可以早一日帮纪青云站起来了。
只是睡着睡着,却闻到一股很香的味道,浓郁得让他睡不着。阿奇被憋得上不来气,终于睁开眼,懵懵懂懂的坐了起来,结果看到屋子里满是赤霞般的云雾,艳丽得让人无法挪开双眼。
第十六章
阿奇看得呆住了,半天才回过神来,这怕是小蛇的梦。只是它以前都不知道,原来这世上还可以有这样绮丽的梦。
阿奇小心翼翼的伸出手指,轻轻的碰了碰,又害怕似的抽了回来。
它舔了舔指尖上缠住的一缕梦丝,甜蜜而又令人满足的味道让它忍不住想要把这屋子里的梦都吃下去。可这么好吃的梦,小蛇也不知是梦到了什么,这么的开心,若是被它吃了,也不知小蛇在梦里会不会不高兴。
梦的味道和颜色都是因人而异的,即便是同一个人,若是在梦里梦到的事情不一样了,梦看起来也会不大一样的。不知道为甚么小蛇的梦就这样的美,比锦缎还好看。也许是小娃娃没什么心事,所以特别容易开心吧。
朱衣迷迷糊糊的在床上翻滚着,伸出胖乎乎的小手胡乱的抓着,似乎是在找它。
阿奇费力的把它抱了起来,朱衣嘿嘿的笑着,嘴巴咧得开开的,毫无知觉的趴在它的怀里呼呼大睡。
阿奇抓抓头,想,就算偷偷的吃一点儿,小蛇也还是很开心吧?
朱衣满足的依偎在它的怀里,屋子里的云雾越来愈浓,阿奇将梦丝绕在食指上,然后一口口的吃下去。阿奇曾吃过的梦里,大约还属小蛇的梦顶顶好吃了,而且怎么吃也吃不完似的,吃到最后竟然吃得饱了。
阿奇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形,想了半天,还是把朱衣摇醒了,问它:“你刚才梦到甚么了?”
朱衣被它摇醒,还有些迷糊,屋子里的云霞慢慢变得极淡,却仍是没有消失,阿奇心想,还没醒呀。
朱衣想了半天,突然冲着阿奇嘿嘿一笑,高兴的喊着它:“阿奇!”
阿奇顿时无语,捏捏它胖嘟嘟的脸颊,又说,“我问你梦到甚么啦?”
朱衣眨了眨眼,看着它说,“阿奇啊!”
阿奇这才明白过来,梦到我么?“梦到我甚么?”
朱衣嘿嘿的笑着,在它怀里不老实的扭来扭去,半天才说,“梦到衣衣抱着阿奇……”
阿奇看着它跟只大蝎虎似的巴在自己身上,还说甚么要抱着自己,突然就忍不住哈哈大笑,安抚般的拍拍它的后背,说,“等你再长大点儿吧。”
朱衣也听出来它在笑话自己了,一下儿就不高兴了,撅着个嘴,说:“我要长得比阿奇还高,还大,还厉害!”
阿奇听它一口气连着三个还字,被它逗得更乐了,捏了捏它气鼓鼓的脸颊,问它:“还高还大还厉害是怎么样儿的呀?”
朱衣很认真的想了想,阿奇看它眉头皱得紧紧的,似乎想得很用力,可最后却只是气哼哼的来了这么一句,“总之就是又高又大又厉害!”
阿奇哈哈的笑着,没把这话当回事儿,又问它:“那我刚才把你弄醒,你就没法儿又高又大又厉害了,你是不是很不高兴啊?”
朱衣扁了扁嘴,阿奇抱着它,摸摸它的小脑袋,朱衣一下儿就不生气来,喜孜孜的说道:“阿奇摸!”
阿奇忍不住乐了。这分明就是个没有愁烦的小娃娃啊,就知道要人抱,要人摸,只要人抱一抱,摸一摸,就有无穷无尽的开心,所以梦才那么的好吃,那么的无边无际啊。
阿奇抱着它,然后装模作样的用一只手把床上拉开的被子给叠了叠,只是歪歪扭扭,叠得很难看。朱衣搂着它的脖子看它叠被子,突然就很高兴,脚丫子蹭着阿奇的腰,嚷嚷说:“”
到了傍晚,老婆婆的儿子从城里回来了,大约已经晓得了事情的经过,只是吃饭的时候见着它们两个,倒也很吃惊似的,说:“你们两个娃娃,哪里走得去庐阳?”
阿奇见他也是这样说,不由得有些泄气,心想,他们不肯带我去,不然还是我自己找回去好了。
却不料那人见它神色有些沮丧,转而又道:“你既然一心要回去,我自然一力助你,你放心好了!明早早些起来,随我一同进城即可。”
阿奇见他答应得这样爽朗,虽然放心许多,可还是有些不安,只是老婆婆十分慈祥,小孙儿也天真无邪的样子,它便把心中的那一丝疑虑按住了,不再多想。
两人吃过晚饭,便早早的睡了,老婆婆家中贫穷,不似纪家那样,天黑之后点不起灯,只好早早入睡了。
阿奇入乡随俗,把包袱仔仔细细的打好了,便抱着朱衣上了床。
可它白日里既然睡过了,又吃了朱衣的梦,夜里竟然十分的精神,躺来躺去只是睡不着,便仍旧化作猫的样子,要从床上溜下来,要走之时,却觉着尾巴被人拽住了的一般,怎么也走不动,它在夜里转头一看,竟然看到朱衣流着口水,手里紧紧的抓着它的尾巴,明明还在睡梦之中,却把它牢牢的抓在了手中。
阿奇又好气又好笑,真不知这小东西怎么一抓一个准,还这么大的力气。它凑了过去,舔了舔朱衣的脸蛋儿,小家伙被它的舌头舔得痒痒,便忍不住似的伸手去抓,阿奇又伸出爪,用爪轻轻的蹭着朱衣的下巴。小家伙腹背受敌,终于松开了手,自己在脸上挠着,阿奇趁机跳下了床,溜了出去。
阿奇闲得发慌,又吃得很饱,便在屋顶上闲逛,却在不经意之间看到一个人披着衣裳,偷偷的推开了门走了出去。阿奇看他背影,分明就是老婆婆的儿子,心中不免觉着奇怪,想,他大半夜的要去哪里?便忍不住偷偷的跟了上去。
第十七章
男子鬼鬼祟祟的走了出去,去偷着敲一户人家的门,半天才有人出来,两个人凑在一堆,悄声的说着什么话。阿奇悄无声息的跳下墙,凑近过去,隐约听到只言片语。
“……那个小的生得好,又有福相,年纪又刚好,不如送去赵员外家,少说也能有这个数……”他朝那个人伸出一只手,比了比,那个人将信将疑,说:“若是果然这样好,到时候抱去了,自然少不了你的……”
阿奇听到这里,毛都竖了起来,它就算再不通人事,也知道这个人是打算要把朱衣卖掉了。
“那个大的要送远些,免得将来扯出事来,你有甚么去处么?”
阿奇听得一肚子火,也不必听完,这就转身朝回跑去。它一路飞奔,心想,要把朱衣弄醒,它们两个变成人不好逃,还是原本的样子好些,偷偷的溜走就好了,谁也不必告诉。
只是想到老婆婆,脚下就有些迟疑,阿奇慢了下来,想了想方才听到的话,突然就有了主意。
它悄悄的溜回房去,把朱衣摇醒,朱衣朦朦胧胧的睁开眼,见是它,便朝它扑了过来。
阿奇问它:“你还能变回去吗?”
朱衣还没回过神来,呆呆的看着它。
阿奇捏它胖嘟嘟的脸,问它,“小蛇呀,你原本不是一条小蛇嘛?要你变回去你还能变回去嘛?”
朱衣欢呼一声,突然嗖的一声就变成了小蛇,唰的缠在了它的身上。阿奇看得目瞪口呆,它觉得它的眼睛已经够亮的了,可小蛇那么的快,阿奇还是盯着它看的,可还是没看清它是怎么变回去的。
朱衣欢乐的甩着尾巴尖儿,不知是什么腔调,哼哼的唱着,“变变变,变变变……”
阿奇无奈的盯着它看了一阵儿,才说:“以后我要你变回来的时候,你就乖乖的变回来,紧紧的跟着我,记住了啊。”
朱衣见它只是吩咐了这么一句,也不伸手摸摸自己,抱抱自己,就有点儿闷闷不乐,小脑袋在它面前摇晃着,嘟囔着说:“阿奇喜欢小娃娃,不喜欢衣衣。”
阿奇见它怏怏的样子,好像蔫巴了一样,顿时乐了,伸手抓住朱衣,然后一本正经的说:“我喜欢吞小蛇。”
朱衣突然高兴起来,昂起脑袋来嚷嚷:“吞!吞!”一双眼睛亮晶晶的看着它,好像巴不得被吞一吞似的。
阿奇摸了摸它的小脑袋,说:“变成人累不累?”
朱衣连忙摇头,嗖的一下就变了回来,得意洋洋的给它看。阿奇将信将疑的打量着它,朱衣犹豫了一下,就轻轻的点了点头,小声的说:“有点儿累。”然后就眼巴巴的看着它。
阿奇心想,原来它也没那么厉害嘛。反而有点松了口气,伸手抱住了它。朱衣软软的,暖暖的,抱起来很安心,阿奇有点儿舍不得的摸着它毛茸茸的小脑袋,想,明天就让它缠在我的脖子上,我带着它走好了,它累坏了呢。
它小声的说道:“再忍忍吧。”
朱衣似懂非懂的搂着它,阿奇就把它抱在怀里,闭着眼,装作睡着了的样子过了一宿。
第二天清早,老婆婆做了早饭教它们吃饱,又替它们看了看包袱里的东西,这才恋恋不舍的送了它们出门。
阿奇回了好几次头,心中十分的不舍,想,若是我报答了纪青云,一定要再回来看她。
男人带它们进了城,令它们穿过一条巷子,走到不知是哪家的后门处,那里停着几辆马车。男人一看见马车,就站住了,同它说:“这些人是去庐阳的,我已经同他们讲好了,你上车就是。一路也不必你做什么,到了庐阳请你们少爷好好酬谢他们便是。”
阿奇认真的看着他的脸,从他的脸上看不出一丝作伪,若是昨夜不曾偶然听到那一番话,只怕此刻全都会信以为真吧。
阿奇点了点头,抱着朱衣走到马车那边,马车上的车夫盯着它们两个看了片刻,便替它们掀开帘子。阿奇看到里面空无一物,又有小窗,逃生足矣,便放心走了进去。它坐在马车之中,看到男子走到巷子尽头,不知同什么人说着话,手里接过一个小布包,心想,这便是那些人给他的酬谢吗?
它不想趁夜离去,惹得老婆婆伤心,也不想让这男子两手空空,所以才想出这一个折中之计,也算报答了老婆婆的留宿之情,相帮之恩。
阿奇看着他把布包揣在怀里,却又折返回来,撩开马车的帘子,同它说道:“你出来一下,我有句话同你私下里说一说。”
阿奇抱着朱衣正要起来,他却慌忙的摇手:“不要当着他的面。”
朱衣突然抓紧了阿奇,瞪了男子一眼,阿奇想了想,也不过是到马车外面罢了,没什么的,便把朱衣放在车里,同它说:“你等等,我去同他说句话便回来。”又怕朱衣太小,不懂得危险,便小声的嘱咐它说:“昨夜教你的,要记住。”
哪里想到刚走出马车,帘子一放下去,整个人就被布袋子套住了头,阿奇一下子就慌了,只觉得两脚离了地,不知被扛去了哪里。
第十八章
脑袋上被厚实的布袋子蒙住,眼前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到,又被人架在肩头朝前飞奔,阿奇一时之间有些吓到了,只觉得心口扑通通的乱跳。片刻之后,它才回过神来,恼火的想道,他们是要把我和朱衣分开,好把朱衣送去那个什么赵员外家!
阿奇担心朱衣一个人坐在那马车之中,不知会不会出什么事,正要变化了脱身而逃,却突然听到耳旁风声大作,也不知出了什么事情,就被紧紧的卷住了,又被扯掉了布袋。阿奇惊慌的看睁开眼,看到一条大蛇将它牢牢的缠住,却对着地上瘫软发抖的男子怒目而视,仿佛要一口将他吞下似的。
阿奇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仿佛松了口气,却又有些生气,它低声的对朱衣说道:“我们走!”
朱衣也凶狠的瞪了它一眼,眼眶发红的说道:“他把阿奇带走了!”
阿奇见它又委屈又生气,仿佛还是那个光屁股的小娃娃,便也不怎么怕它这副庞然大物的样子了,哄它说:“他都已经被你吓得半死了,你还不解气?我们走吧,衣衣想带奇爷去哪儿啊?”
朱衣一下就高兴了起来,粗大的尾巴尖儿用力的拍着地面,然后将它缠住了,顿时腾空而起,霎时间便离地千丈。阿奇心道不好,连忙抱住了朱衣,却还是忍不住觉着眩晕,身旁都是云雾,微微的带着些湿气,阿奇也不敢睁眼,惊慌的抱紧了朱衣,咬紧了牙关,心里抱怨,真不知是个什么妖怪,怎么这样的厉害!
朱衣穿云破雾,顷刻之间便又朝下落去,阿奇绝不敢睁眼,任由它腾跃,等到终于落了地,阿奇这才颤颤巍巍的睁开眼。
朱衣不知把它带去了哪里,两人落在一个镜湖旁边,阿奇向四周看出,终于惊呼了一声。这也不知是多少年的深山了,湖旁的高树都十分的粗壮,只怕几人合抱都抱不拢。
朱衣跃入水中,在水里翻滚扭动,沉沉浮浮,仿佛十分的快活,它自得其乐的玩了半响,终于觉着没趣,从水底探出个脑袋里,撒娇般的冲它喊道:“阿奇也下来嘛!”
阿奇站在湖边看着它玩得不亦乐乎,好像早就知道有这么大的一个湖似的,突然问它道,“你其实是认得路的,对不对?”
朱衣原本还兴致勃勃的,可被它这么一问,却瑟缩了一下,眼神有点儿闪烁。
阿奇不等它开口辩解,便又问它,“你早知道这里有这么一个地方,对不对?”
朱衣听它问的是这个,眼睛便亮了起来,连声的答道:“恩!衣衣在梦里见过这个地方。”
“胡说!”阿奇突然生起气来,大声的问它道,“你根本就是认得路的!你原本是能带我回庐阳的吧?为甚么就是不肯带我回去?”
朱衣见它发起脾气来,立刻变得沮丧,垂下了头,却还是小声的说到:“衣衣真的不知道怎么回去。”
阿奇看了它好久,看它丝毫不肯松口,终于不想理睬它了,转过身去,看也不看它一眼,憋着一股气,离开了湖边。
朱衣见它头也不回的就要走,顿时慌了神,从湖水里游了上来,变成小娃娃的样子,跌跌撞撞的跟在它身后。
阿奇走得很快,朱衣跟不住,就摔了一跤,阿奇听它叫了一声,就有点儿心疼,却还是不肯回头,反而越走越快。
朱衣见它越走越远,慌忙的爬了起来,急急忙忙的想要跟上它,可是阿奇走得太快了,朱衣又太心慌,一连跌倒了好几次,最后一次终于爬不起来,趴在地上大声的哭了起来。
阿奇狠了狠心,还是头也不回的朝前走去。
朱衣哭得上不来气,断断续续的喊着它,哽咽着说道,“阿奇不要走,衣衣带你回去。”
阿奇终于站住了,然后转过身去,朱衣看它终于回头,心里愈发的委屈,哭得反倒更加厉害了起来。
阿奇心里不知是甚么滋味,快走了两步,走到它面前,然后一言不发的把它抱了起来。
朱衣一被它抱住,立刻就紧紧的抓住了它的衣裳,伏在它的怀里嚎啕大哭,上气不接下气的一遍遍的喊着它的名字,就好像不喊它就会飞走似的。
阿奇摸摸它的脑袋,朱衣渐渐的安静了下来,却还是一下下的抽噎着,紧紧抓着它的衣裳,小声的说道:“阿奇别走。”
第十九章
阿奇把它抱在怀里,安抚般的抚着它的后背,看它终于不哭了,才低声问它道:“你为甚么骗我?”
朱衣眼睛红红的,却只是趴在它怀里不吭声。
阿奇看它的膝盖还有胳膊都磕破了,说不心疼是假的,就没再追问它不说实话的原因,只是问它:“衣衣记得这个湖吗?”
朱衣含着眼泪看着那个偌大的镜湖,嘴巴却还是闭得紧紧的,大概还是对刚才阿奇套它话的事儿耿耿于怀,再不敢随意的回答它了。
阿奇捏了捏朱衣的脸蛋儿,安抚它说:“我不会再走啦。”
朱衣却只是紧紧的抓着它的衣裳,抿进了嘴巴,一个字也不说。
“你很喜欢水啊,”阿奇抱着它走到湖边,伸脚试探般的踩了一下水,就连忙缩了回来。这也不知是什么地方,太阳明明极大的,湖水却略嫌冰冷。
朱衣看它瑟缩,便把它抱了一抱,嘟囔着说:“阿奇不冷!”
阿奇觉得它身上顿时变得火热,暖得让人几乎抱不住。阿奇想起方才那一条大蛇,心中仍觉着有些不可思议,朱衣到底是个什么妖怪啊,怎么会这样的厉害呢?
可是看朱衣懵懵懂懂的样子,就算真的问了它,恐怕它也只会反问:妖怪是什么呀,可以吃吗?
阿奇想着衣衣歪着脑袋问话的傻样子,忍不住就笑了,问它:“湖里好玩吗?”
朱衣终于露出了羞涩的笑意,在它心口磨蹭着脸颊,说:“好玩,不过衣衣最喜欢阿奇了!”
阿奇哈哈的笑了起来,摸了摸朱衣毛茸茸的小脑袋,觉得它这样不记仇的样子真是可爱极了,便大度的说道:“那奇爷就陪衣衣在这里玩两天吧。”
朱衣露出了迷惑的神情,问它,“这里很好啊,阿奇和衣衣一直在这里不好吗?”
阿奇没有回答它,只是伸手撩了一点儿清水,把它胳膊上擦破的伤口轻轻的洗了一下,朱衣乖乖的不动,任由它摆弄。
阿奇又把它放了下来,想把它膝盖上的伤口也清洗一下,朱衣大约是摔得痛了,脚一沾地就轻呼了一声。阿奇只好半蹲下去,扶着它,替它把伤口上的浮尘都清洗干净。朱衣乖乖的站着,小手扶着它的肩膀,看它低着头给自己揉着膝盖,突然抱住了阿奇的脖子,在它头顶小声的嘟囔道:“阿奇不要生衣衣的气。”
阿奇站了起来,低头看它,觉得它好像又比先前高了几分,想起之前的疑惑,便要朱衣站直了,好仔细的比一比朱衣的个头儿。
朱衣很听话,等它比完了,才伸手要它抱。阿奇抱它起来,仰头看着湖边高耸入云的大树,心里突然痒痒的,指着树顶问朱衣:“我们去那上面好不好?”
朱衣仰着脖子看了看树顶,又看了看它,似乎有点儿犹豫不决,阿奇摸摸它:“那衣衣想去哪儿啊?”
朱衣眼睛亮闪闪的看着镜湖波光粼粼的水面,眼里的向往之色让阿奇都看得不忍心起来,小声的抱怨道,“你到底是甚么呀?”
朱衣着慌起来,急忙的提醒它:“我是衣衣呀!”
阿奇哈哈的大笑起来,朱衣隐约的察觉到了甚么,便扁了扁嘴巴,气哼哼的不说话了。
阿奇不大喜欢水的,它犹豫的看了看清澈的水面,最终还是放弃了,它同朱衣说,“那你下去玩儿,我在湖边上等你。”
朱衣一下就抓紧了它的衣裳,死死的攥在手里不放开,就好像一只护着骨头的小狗一样,警觉得简直不可思议。
“衣衣哪儿也不去!阿奇别走!”它撅着嘴巴,眼看着又要哭出来了。
阿奇有点儿哭笑不得,连忙安抚它:“我哪儿也不去,我就在这儿等着你。”
朱衣将信将疑的看着它。
阿奇揉了揉它的小脑袋,才说:“我们在这儿歇两天,然后再回庐阳。”
朱衣呆了一下,突然就不再说话了,深深的低下头去,把脑袋用力的埋在了它的怀里,安静的让人心慌。
第二十章
阿奇带了它这些时日,不知不觉的早已把它当做自己养活的小东西一般,总觉得它小小软软的,仿佛还是小蛇时候的那么一丁点儿大,总得要照顾着它些才成。
这时候见它静得异样,就忍不住想要哄哄它,见它傻傻的笑上一笑才能安心似的。
阿奇把它抱在怀里,亲了亲它软软的头发,问它:“你不是喜欢水么?下去玩儿吧,我去树那边儿歇歇,不走远。”
朱衣仍是不说话,半天才问它:“阿奇要回庐阳,那衣衣呢?”
阿奇觉着它问得奇怪,就理所当然的说道:“衣衣还跟着奇爷啊。”
朱衣的脑袋埋在它的胸口,小声的问说:“阿奇很想回去吗?”
阿奇犹豫了一下。他一想起纪青云,心里便很难受,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可方慧芝和纪家照顾它这么久,就算只是为了报恩,它也想让纪青云犹如常人一般的站立起来。更不要说它心里原本就很喜欢纪青云,一直都想为他做些什么的。
阿奇想了想,才说,“也不必急于一时。”
它总要吃完足够多的梦才能回去,不然如何能够灵验呢?“我们一路慢慢的走回去就好了。”
起初是它不知道,所以也不怎么敢在人间吃梦,如今知道了,自然是多多益善,能吃多少,就吃多少,还要专拣人多的城镇里去,好在夜里寻梦吃。
朱衣的小拳头攥得紧紧的,胖嘟嘟的脸颊贴着它的胸口,又委屈又伤心的样子,小小声的嘟囔着:“他们对阿奇不好,阿奇还要回去。”
阿奇愣了一下,低头看着朱衣的小脑袋。
它还以为小东西什么都不懂,早就已经把那些事儿都忘记了呢。原来朱衣全都记得清清楚楚。
阿奇不知道怎么说,只好揉了揉朱衣的脑袋,说,“衣衣,我要回去报恩啊。”
朱衣没说话。
“你又渴又饿的时候,别人给你一瓢水,你也该谢谢人。”阿奇觉得朱衣还小,再大些或许就明白了,它想了想,忽然摇头晃脑,颇为得意的说道,“这就叫做,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
“……蛐蛐?”朱衣连忙喊道。
阿奇轻轻的拍了拍它的小屁股,佯作生气的样子说道,“什么蛐蛐,就知道玩儿!”
朱衣扁了扁嘴,把脑袋埋在它胸口。
阿奇见它不肯下水,只是紧紧的抱着自己不放,就索性吩咐说:“我们先找个最近的镇子住下,然后再说今后的事……”
话音未落,朱衣就呜哇哇的欢呼了起来,“住下来住下来!”
阿奇捏它的脸:“你知道甚么呀,就这么开心!?”
朱衣欢欣鼓舞的说,“衣衣跟阿奇住在一起呀!”
阿奇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觉得眼前一花,突然被什么东西用力一卷,就跃入了水中。阿奇虽说曾被它带进水中一回,可突然来这么一下,还是吓得几乎连心跳都停滞了。
耳边呼呼而过的,也不知是风声还是水声。不过片刻,就被拽出了水面,阿奇这一次胆子大了些,出了水就想吸气,结果反倒被呛了一下。
它的脚还悬在半空,连连的咳嗽着,几乎上不来气,等它颤巍巍的睁开眼,就看到一条极粗的大蛇小心翼翼的卷着它,尾巴卷着井沿,把它从井里往上拽。
“喂!”
阿奇刚开了口,就听到井里一阵阵儿的回声,许许多多的个“喂”在它耳边来回的喊着。
大蛇顿时被吓了一跳,身子一缩,竟然没把阿奇卷住,掉了下去。阿奇只觉得腰间一松,立即觉着不妙,急忙伸手,只是蛇身满是水迹,滑不溜丢的,哪里抓得住,竟然就掉下井去。
第二十一章
阿奇落入水中之时,还隐约的觉着朱衣会回来救它,可等他咕嘟咕嘟的喝了几口水之后,眼看着就要沉入水底时,却突然被一只手拽了一下。它觉着有些害怕了,伸手慌乱无措的在井壁上抓着,可压根儿没有用,它还是被那只手拉进了水底。
阿奇知道大蛇是衣衣变的,可大蛇压根儿就不会有手。那只手来抓阿奇的时节,它当时就觉着毛骨悚然。可它落在水里,一旦想叫,就会结结实实的喝上一大口水,所以它连叫都不敢叫,就被人一把拽得不知道哪里去了。
那只手拽着它落了地,阿奇猛地睁开眼,却发觉拽它的,其实也不过是个少年。
四周明晃晃的,好像也是水,它们两个倒好像是在水里似的,只是却能呼气,也能开口。
“你是谁啊?”少年和阿奇都异口同声的问道,结果听到对方的声音,便又闭紧了嘴巴。
阿奇偷偷的打量了它两眼,看它骨瘦嶙峋的,好像很久没吃饱了似的,心里就觉着奇怪极了,倒也不怎么害怕了,想,要是打架的话,我也不怕他!
少年也在打量它,扫它两眼,突然恐吓般的问它说,“你是谁?怎么在我的井里?你把我的井都扑腾脏了你知道吗!”
阿奇吃惊的看着它,问说:“你的井?”
少年警觉的瞪它一眼,问说:“怎么?不信?这口井里的龙早被我吃掉了!所以这口井就是我的了!”
阿奇打了个哆嗦,它总觉得好像一下子听到了些很了不得的话似的,它低下头去,看着脚底下踩着的白沙,顾左右而言他的说道:“我还以为掉下来就淹死了哩。”
少年恼火起来,抓住它的肩膀摇晃着,说:“喂!问你话呢!你干嘛在我井里扑腾个不停,吵死了你知道吗?”
阿奇呆呆的看着他,突然说:“那你还抓我下来?你放我回去啊,把我送到井上面去,我马上就走了!”
少年也呆了一下,不可思议的看了它半晌,转了转眼珠,突然拖长了声音说道:“放了你也不是不可以……”
阿奇还是呆呆的看着他,心想,他说他吃龙的,总不会连我也想吃吧?想着想着就打了个哆嗦,有点惊恐的看着他。想要喊朱衣,却还是忍住了,想,这个人说他吃过龙的,也不知是真是假,若是果然是真,那朱衣更不是他的对手了,这样一想,便不敢喊了,只是闭紧了嘴巴,心里愈发的害怕。
少年又从头到脚仔细的打量了它两眼,然后刚要说话,脚下就一阵儿摇动,犹如天崩地裂一般。
阿奇警觉性很高,地面微微一动,它立刻变做了原形,四脚着地,紧紧的扒着不放。
回头时,那少年正惊诧的盯着它看,也是四脚着地,趴在那里,姿势极为不雅。
他们两个紧张兮兮的四下里望着,晃动的地面已然恢复平静,他们正觉着一切都平安无事的时节,便又听到轰的一声,地面再次摇动了起来,这一次两人都吓的变了脸色,惊慌失措的看着对方。
阿奇心想,难道是地动不成?这样一想,就吓得脸色发青,它们现在分明是在水中,不必想也知道,那就是地下了。若是当真地动,只怕它有十条命都不够死的!
第二十二章
两人正惊惧不安之时,便看到四周摇晃的水壁被冲破,犹如碎玉一般,飞溅四射。少年大吃一惊,瞪大了眼睛看着那水花,眼底突然放出光来。
水壁一时坍塌,竟从其后冲出一条大蛇来,阿奇心里又惊又喜,正要开口,却觉着眼前一片金光,紧接着后背就是一痛,霎时便被人抓着提到了半空之中。
阿奇震惊无比,它不想这少年竟然如此厉害,想要回头一看,后背却被抓得剧痛,仿佛利爪抠入骨肉之中的一般,根本动弹不得。耳听得呼呼风声,又听到身后奋力展翅的声音,心里慌了,想,也不知是什么鸟化作的妖怪。眼看着它离地越来越远,顷刻之间便到了半空,就听到那少年欢欣无比,大笑着嚷嚷道:“出来了!我终于出来了!”
阿奇低下头去,看着脚下竟然是深深裂开的大地,低陷之处已成了汪洋,心里便是一阵儿惊惧。朱衣在水泽之中也是震惊不已,只是迟疑了片刻,便毫不犹豫的一顿而起,追逐而上,紧逼不放。
阿奇又害怕又担心,想也没有多想,当下就变化为人,抓着它高高飞起的少年也吃了一惊,恼怒的呵斥它道:“别乱动,你想掉下去摔死吗?”
阿奇看着朱衣紧紧的追来,心中不安极了,却又不敢出声训斥,便朝它甩着手,想叫它别再追了。
哪里想到朱衣看到它的手势,竟然愈发的心急,奋力朝上腾起,转眼之间,便又近了几分。
阿奇又慌乱又无措,正六神无主之际,便听到捉它的那少年“咦”了一声,抖了抖鼻子似的,突然自言自语般的说道:“怎么好像有龙的味道……”
阿奇听了心中大喜,想,你赶快把我扔掉,去捉龙吃吧!
哪里想到那少年闻了又闻,倒好像极困惑似的,喃喃的说道:“好像又有点……”
他还好像有点儿摸不着头脑呢,朱衣却已经冲了过来,阿奇眼睁睁的看着它甩尾力腾而上,竟犹如在水中的一般,毫不费力,心中极为惊奇,又气它傻乎乎的也不知道害怕,居然就跟来了,慌忙的大声喊道,“快跑!”
朱衣紧紧的盯着它,眼看着逼近了,便半空中扭了一下,尾巴尖儿就扫了过来,要将阿奇卷住带走似的。
少年却仿佛有顺风耳的一般,立刻抓紧了阿奇,竟然堪堪的躲闪了过去,然后“咦”了一声,吃惊的看着朱衣,迷惑的说道:“你竟然不怕我?”
朱衣这猛地一摆尾,长长的身形便在半空中扭了一番。它虽长大,却丝毫不显笨拙,又借力调转头尾,趁势把头朝他撞去。少年拖着阿奇,大约还是有些躲闪不及,竟然被它撞到了半边翅膀,“啊”了一声,发狠道:“管你是不是,先吃了再说,老子饿死了!”
朱衣这一次撞到了他,大约是觉着得计,便一鼓作气,又朝他撞来。
阿奇见它丝毫不听话,又生气又害怕,连声的骂道:“你快跑啊!”
少年紧紧的抓着阿奇,朝后略退了退,突然朝下俯冲而去。眼看着两人就要在半空中撞上,少年突然松开了一只爪,狠狠的朝朱衣抓去。
阿奇“啊”了一声,惊慌的喊道:“快闪开!”可是那时早已来不及了。
阿奇眼睁睁的看着那尖利的趾爪狠狠的划过大蛇的头,整颗心都紧紧的揪了起来。
朱衣惨叫了一声,就仿佛被人抽掉了骨头的一般,从半空中重重的跌落了下去。
第二十三章
阿奇做梦都没有想到竟然会是这样,脑子里顿时一片空白,突然不要命一般的挣扎了起来。
少年惊慌起来,紧紧的抓着它,生怕它也掉了下去,骂它说:“你疯了!”
阿奇发疯一般的挣扎着,少年几乎抓它不住,啧了一下,慌乱的安抚它说:“它毕竟是龙啦,掉下去也不会死的!”
阿奇顿了一下,突然嘶哑着声音说道:“你放我下去!”
少年愣了一下,便不敢应声,抓着它朝低飞去,只是云层厚重,方才它们又飞得高,此时竟然不知朱衣落去了哪里。
少年仿佛理亏似的,讪讪的说道:“我还以为它躲得开哩,它看着那么大,怎么这么没用啊,抓一下就飞不动了……我,……”
阿奇想到朱衣根本什么也不懂,傻乎乎的来救它,就再也忍不住了,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流,双眼模糊得什么也看不清。
阿奇哭着说道,“衣衣还小,它才刚从蛋里孵出来没多久!你连那么小的妖怪都欺负,你真没本事!”
少年不敢再说话了,小声的嘟囔着说:“可是看着挺大只的,我还以为它挺厉害的,吓吓它而已啊……”
阿奇再也不肯理他了。
少年越飞越低,穿破云层,终于能看到地面上的波光,少年惊呼了一声,说:“遭了。”
阿奇只是死死的盯着地面,不知是不是方才地面裂开的缘故,四下里都是水泽,汪洋一片,倒好像海面一般。
少年突然高兴起来,说:“那里!”
阿奇顺着他的声音看过去,果然看到一条赤纹大蛇在水面上沉沉浮浮,仿佛没有知觉了一般。
阿奇见它动也不动,仿佛死物一般,只任凭水波晃动,想起前一刻它还笑嘻嘻的抱着自己,心中竟犹如刀割一般,立刻哀求道:“我们快过去!”
少年正要带它飞过去,大蛇四周突然涌起白浪,少年犹豫了一下,说:“它要被河神带下去了。”
阿奇不明白他的话,那时节看着白浪如雪,霎时间就堆得极高,心急如焚,用力的抓着他,说:“求你快救救它!”
少年却瑟缩了,讪讪的说道:“这条河太大,我吃过亏的,不敢过去。”
阿奇见他畏缩,知道再求无用,心一横,竟然就用力的一挣,掉落在了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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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奇从来都最怕水的,此刻却好像被什么妖怪附身的一般,奋力的朝大蛇游去。
那时水流出奇的急,阿奇被呛得几乎连头都抬不出水面,眼前也设么都看不清,它只觉得朱衣就在前面,所以就拼了命的一般朝前游去,也不管看不到看得到。
也不知游了多久,突然被人从水里拽了出来,却是先前那少年,他不顾阿奇的剧烈挣扎,将阿奇强硬的拖到半空,教它看水中的漩涡,然后很不忍心的说道:“你不要追了,河神已经把它带下去了。”
第二十四章
阿奇直愣愣的看着那个漩涡,看着那漩涡之中雪一般的白浪,突然使劲儿的摇起头来,想要挣脱了他跳进水里,可是那个人死死的揪住它不放,生怕它掉下去似的。
阿奇生气起来,大声的说道:“它还是个小娃娃,河神要它干什么?一定是你看错了!”
少年看它挣扎的厉害,一定要到水里去看个究竟的样子,心里很是内疚,就安抚它说:“这条河很大,河神肯定是龙啦,怕是看到你的小龙受了伤,又看见我……”少年慌忙的咳嗽了两声,才又说道,“只要是同族,想来总会顾及情分,救它一命的,所以啊,你那个小娃娃不会有事的啦!”
只是他虽然口里这样说着,却好像连自己也不知是不是真的究竟如此,很心虚的挪开了眼,连阿奇的头顶都不敢多看。
阿奇被他紧紧的抓着,失魂落魄的看着河面上的那个漩涡慢慢的变小,然后直至消失,河面上平静如初,宽阔平缓,它的心里却痛极了,就好像被人挖掉了一块儿似的。
少年见它神色恍惚,慌忙的把它带到了高些的地方,将它背对着大水放在干燥的地面上,然后才拍怕它的肩膀,笨拙的安慰它说:“别想啦,它可比我走运多了,我很小的时候,我爹娘就不要我了,我不是还活到了这么大?”
阿奇呆呆的看着地面,心里乱糟糟的一片,若不是这个人,衣衣也不会从半空之中跌落下来,可它也心知肚明,若不是这个人,它只怕早已死在水中了。一时之间,它竟不知是怨恨他好,还是谢过他才好。
阿奇想起在井中时,衣衣费力的把它往上拉,若不是它喊了那么一声,衣衣也不会吓了一跳的松开它。想来想去,竟然都是它的错。阿奇的眼眶都红了,慌忙的垂下脸去,不想在这个人面前落泪。
他说的是真是假,阿奇根本分不出来,可衣衣落入水中,却它我亲眼所见。
阿奇想,衣衣是为了救我才受的伤,我不能抛下它不管,就算真是河神又怎样,他抢了我的衣衣,难道还是他对我错不成?
他若是救了衣衣,我就谢过他,若是他对衣衣不好,我怎么能放心把衣衣留下?
阿奇声音沙哑的问道,“衣衣真的是龙?”
“谁?哦,”少年听它问起这个,似乎终于找到了一件自己笃定的事,便使劲儿的点头。还一手抓着它,一手拍着胸脯打保票说道,“我开始就觉得它龙气跟别的龙不大一样,也很淡,也没见过它这种的,不过你说它还小嘛,那就八九不离十了。”
阿奇看着他,起初见它骨瘦嶙峋,独自一个在井下,只觉得有些奇怪,并没有细想,如今终于觉着哪里不对,又想起衣衣撞坏水壁时这人欣喜若狂的样子,想,他是不是被水族关在井里的妖怪?
少年讪讪的看着它,许久之后,终于忍不住似的,开口说道:“它到底是龙啊,还是跟龙在一起好些呀,你也不是龙,也还小,怎么照顾它啊?”然后又好奇的打量着它,问它说,“你到底是什么妖怪啊?”
阿奇怔怔的看着河面,似乎什么都没有听见似的。
少年自言自语的说道,“我也不是龙,我是……”说到这里却瞥了它一眼,然后把没出口的话咽了下去,才又对它说道,“你把它弄起来,也不一定救得活它啊?若是在水里,还有人护着它,不会被……呃,被别的东西吃掉,能活得久一些。它跟着河神,总比在外面好多了,你说是不是?”
阿奇还是一动不动,抿紧了嘴唇不说话,少年着慌起来,又绞尽脑汁的想了半天,才说:“而且龙不是你那样养的嘛,你一看就不是水里的妖怪,他跟着你不好啦,你就算为了它想,还是放它回河里比较好,你想开点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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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翻来覆去的说着一些啰啰嗦嗦的话,阿奇只觉得耳边一直嗡嗡嗡嗡嗡的在响,它深深的吸了口气,才开了口,问说:“你说你吃过龙?”
少年愣了一下,似乎还有点儿回不过神来,不明白它为甚么又想起这件事来了。
阿奇又问它:“你说这条河大,河神都是龙?”
少年张了张嘴,却又闭上了,大约是琢磨出它要说甚么了,脸上的神情就有点儿怪怪的。
阿奇紧紧的看着他,口气平淡的问他说:“那你为甚么不敢下去?”
少年一下子就蔫巴了,吭哧了半天,还是没说出话来。
阿奇不等他回答,便站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笃定的说道:“我要去河里求河神。”
第二十五章
少年惊得跳了起来,问它:“你求他什么啊?”
阿奇揉揉眼睛,然后才说,“我要问他为甚么把衣衣带走。若是他肯照顾衣衣,我就给它磕头谢过它。若是不肯,我就把衣衣带回来,自己照顾它。”
少年呆愣愣的看着它,阿奇深深的吸了口气,就要往水里走,少年突然拉住了它。
“喂,”少年咽了一口吐沫,指了指自己,问它,“你,你到底知不知道我是谁?”
阿奇摇摇头,又要往水里走,少年拼命的拽住它,然后指着自己的鼻尖说道:“我,我是天生的金翅鸟你知道吗?”
阿奇茫然的摇摇头。
少年跺了跺脚,愤愤的说:“怎么你比我还糊涂啊!”
阿奇瞪了他一眼,还要走,少年连忙扯住它,恨铁不成钢的把它往回拽,在它耳边恼火的大喊,“我告诉你,金翅鸟天生就是吃龙的,我都不敢下去,你凑什么热闹啊?”
阿奇愣了一下,将信将疑的看着他。
少年气哼哼的挺起胸脯,大大咧咧的让它看,知道它不信,就不高兴的说道:“我还小啊!等我长大了,哼!一定把河里那个老家伙都吃掉!我是饿久了,可不是我没本事!”
阿奇看他片刻,什么也没说,撇撇嘴,已经走到了水里,少年气急败坏,拉着它的肩头说:“你怎么不听劝?”
阿奇对着他的手露出雪白的牙齿,作势要咬,少年吓得缩了一下。
阿奇磨磨牙,看都不看他一眼,说:“我吃的东西,比你厉害多了。”
少年呆了一下,阿奇冲着水面大声的喊道,衣衣!
它使劲儿的喊了好几声,然后又深深的憋了一口气,眯着眼睛钻进了水里。
少年突然也钻进了水里,紧紧的扒在它的背上,一霎时就缩得不见了,阿奇不知道他又在弄什么鬼,却也没有心思琢磨,只是闭着气在水里游。
不过片刻,便碰了壁的一般,游不过去了,阿奇伸手去抓,那水便动了起来,生出一个极大的漩涡来。阿奇在水里无所依凭,竟然被那漩涡卷了进去,等它睁开眼后,才发现竟然被卷去了不知哪里,见也不曾见过。
阿奇被水冲到岸边,狠狠的撞在了石头上,碰到的地方疼得好像刀割一样,可它浑然不觉,从水里站了起来,愣愣的看着水面。背上突地轻了几分,少年跳了下来,抖抖身上的水,又打了好几个喷嚏。
阿奇微微颤抖,突然又朝水里走去,少年慌忙的抱住它,“你怎么还不死心啊!你以为真那么容易进去呢?”
阿奇呆了片刻,心里突然很害怕,竟然止不住的大哭了起来。
它在人世之间,所遇见过的生死离别,也不过是方慧芝出嫁和死去罢了。它就是受不了和方慧芝分开,才会千里迢迢的追了过来。可方慧芝毕竟是个凡人,终有生老病死。
阿奇也知道方慧芝是要死去的。一切都有预兆,她已经病了很久,久到连坐起来都不能了。它每日都去看她,看她好像断了根的树一样慢慢的枯死,就知道她身体已经不行了,不日就要离世。
所以那一日迟些来,早些来,终究都是会来的,避是避不开的,它都知道,所以它想,它不会比那一日更难过了。
可是衣衣那么的小,前一刻还在它怀里撒娇,下一刻却被人狠狠的抓伤了,从云端坠落。
衣衣就在它的眼前被别人夺去了。这一切发生的太过突然,简直就像一场噩梦,让它不能相信。
方慧芝已经死了,纪青云又对它大失所望,那种伤心难过的滋味,它真不想再尝。若不是为了报恩,它其实再也不想回去纪家了。
衣衣还是个小娃娃,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知道,只是全心全意的依赖着它,对它好,让它觉着不那么难受,让它觉着离了纪家,离开了纪青云,其实也不是那么的不惯了。
它在这世间几十年,到了最后,陪着它的,却只有衣衣一个。
它还以为报了恩之后,它会把衣衣养大,和衣衣相依为命。
可它还什么都没做,衣衣就已经不见了。
它都没有好好的跟衣衣说过几句话,还净训它,吓唬它,惹得衣衣大哭,连去湖里玩也不肯,只是紧紧的拽着它,生怕它转眼就跑掉了。
阿奇的眼泪怎么擦也擦不干,它原本只是看着水面低声的哭,最后终于忍不住,低着头大哭了起来。许许多多的伤心难过堆积起来,就好像一块块沉重的巨石,压得它几乎喘不过气来。
第二十六章
少年呆呆的看着它,犹豫了好一阵儿,终于为难的半蹲在它面前,有点儿僵硬的把它抱在怀里,笨拙的摸了摸它的头。
阿奇哭得累了,任由它抱着,少年摸着它的头发,嘟囔着说道:“既然你这么伤心,那我就想法子带你下去!”
阿奇猛然抬起头来,难以置信的看着他。
少年不好意思的拍拍它的肩,明明不好意思,却还是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说:“也是多亏了你的那只小龙,不然我只怕要饿死在井下面哩。”
阿奇吸了吸气,抽抽嗒嗒的说:“你要是能带我下去,我就答应你一件事,甚么事都可以!”
少年撇撇嘴,很不以为然,说,“我是那种趁人之危的家伙吗?”
说完就把闭了眼,似乎想着甚么。阿奇还没来得及答话,就只觉得眼前一闪,少年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却是一只金色的大鸟。
阿奇方才被他抓到半空,根本没有看清他的本相,如今一看,却吓了一跳。
那只大鸟飞到水面上,然后用力的扇动着双翅,不消片刻,河面上便起了波澜,原本只是细细的波纹,可随着那只鸟儿愈发用力的振翅,竟然涌起了浪头,水朝两边涌去,中间竟然被分出一条极宽的水路。
阿奇连眼泪也忘了擦,光脚站在水边,直愣愣的看着这副骇人的景象。
那只大鸟浑身的羽毛都是赤金色的,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看着十分的威风,这时阿奇才有些信了他的话。
大鸟用力的扇动着双翅,眼看着极宽的河面被他分作两半,水浪朝两边的岸上涌去,水底下突然传来一个苍老却有力的声音,恼怒的喝道,“季钰小儿!你休要欺人太甚!”
大鸟高鸣一声,似笑似怒,竟又用力的一扇,那时水浪竟涌得极高,如石崖一般高高耸立,露出深深水底下的宫殿来。大鸟朝它飞来,抓着它双肩,将它带入水底。
阿奇什么也顾不上,脚一沾地,就拼命的往那水晶宫里跑。只是还不曾进得宫门,便听到一声大喝,两旁水波震动,脚下大地摇晃,阿奇没站稳,便跌到了,胳膊碰在珊瑚上,痛得直吸气。
那声音浑厚低沉,却又带着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喝道,“季钰小儿!你又来作甚!”
被唤作季钰的少年抓住阿奇的胳膊扶它起来,然后也高声骂道:“呸!你这个老不休!这样一把老骨头了,还抢人家的小娃娃,还不快些还回来!”
那老者果然大怒,说:“你个小毛贼!我把小龙还你,难道还与你腹中不成!休要再说,老夫今日拼了这条性命,也要杀你个半死!免得你再去祸害他人!”
季钰听了这句话,眉头半展,便悄悄的捅了捅它。阿奇又不傻,自然明白他的意思。
可是教它就这样把朱衣拱手送人,它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舍得的。
季钰看它挣扎难过,转了转眼珠,却又冲着那水晶宫殿大声喊道:“你这个老东西,老连路都走不动了,还抢人家的小娃娃,它都被我抓伤了,你养又养不活,还不如给我果腹哩!”
阿奇的心一下就提到了嗓子眼里,那老者更是勃然大怒,一声大喝,地动天摇,骂道:“你这小贼!吃我侄儿也便罢了,却连这样小的龙也吃,你不怕被天雷所劈么!我今日里既然看见了,便决不教它死在我府上!不止如此!我还要把它养得大了,拔光你的毛,喝光你的血,替我侄儿报仇!”
季钰大笑了两声,却使劲儿的拿眼睛瞟它。
阿奇听了又欣慰又难过,它终于明白季钰的用意了,它也知道季钰说得都对,并没有一个字骗它的。
衣衣到底是龙,还是同龙在一起的好些,总强过同它一起,连下湖里玩也委委屈屈的,丝毫不开心。
阿奇的鼻子一酸,忍不住又要哭出来。
季钰的额头上渗出丝丝冷汗来,他看着阿奇,仿佛在哀求,阿奇那时心乱如麻,哪里看到他想说什么。季钰一跺脚,抓起它,然后大声冲着那水晶宫门喊道:“既然你非要养,那就养大了再等我回来吃!”
说完就振翅一飞,逃一般的飞离了河底。
阿奇“啊”的大叫了一声,又惊诧又不甘,它还想亲眼看一看衣衣,可是如今却什么也不曾做过,便被季钰带走了。
它还要挣扎,只是刚飞起来,便看到两边水壁轰然倒塌,那巨响震天,犹如高山崩裂的一般。
季钰心有余悸,颤声说道:“老东西,还这么厉害!”
第二十七章
波浪涌动冲撞,雪一般的浪花高高的堆起又落下,慢慢的恢复平静。
阿奇看着脚下水波微微摇晃,仿佛甚么都不曾发生过的一般,震惊得不能言语。
季钰却不肯停,仍旧用力的往远处飞去,直到他觉着身后绝没人追来,这才松了口气,慢慢的寻了一块空地,将它放了下来。
阿奇呆呆的看着他,半天才说,“我,……”
它想说,衣衣的事,还要多谢你出力,可它一想起衣衣现在到底怎样,它连见都不曾见上一眼,心里就难过的厉害,竟然一个字也说不出。
季钰见它这样难过,露出为难之色,终于开口说道,“其实我一直不想说……”
阿奇愣愣的,它听到季钰在说话,只是心里空落落的,不知道他说什么。
季钰有点心不甘情不愿的说道:“其实你那只小龙……应该挺厉害的,跟别的龙,都不大一样……”
阿奇迷惑的看着他,似乎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季钰吸了口气,索性一鼓作气的说了出来:“你来之前,我一直被那条老龙关在井里的。虽然也是我大意,可老家伙也很厉害的,所以我都没指望能出来了。你那只小龙……我真没想到它还那么小,居然能破……”季钰抓了抓头,似乎有点语无伦次,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阿奇终于回过神来,紧紧的看着他,呼吸也急促了起来。
季钰拍了拍它,苦口婆心的劝着它,说,“所以啊,等它长大了,可能会很厉害呢。你呢,就别瞎担心啦。只是被我抓了那么一下而已嘛。寻常的龙,说不定还顶不住,可它那么厉害的话,一定死不了的。”
阿奇的眼睛又湿了,季钰慌了起来,连忙说:“哎哎你别哭啊,你怎么又哭啊!我就是不想看人哭啊!”
阿奇吸了一口气,把就要掉下来的眼泪硬是憋了回去,使劲儿的瞪着季钰。
季钰笑了起来,摸摸它的头,突然很严肃的问它说:“哎,你到底是个什么呀,我怎么瞧不出来?”
阿奇被他这么一问,也忍不住乐了,说:“我不知道。”
季钰垮着脸说:“你骗我,怎么会有人连自己是甚么都不知道的?”
阿奇想起纪青云,眼神黯淡下去,说:“我当真不知道。”
季钰见它神情难过,怕它又要哭,连忙软了声音,说:“哎哎哎,好吧,不知道就不知道。”
阿奇呆呆的,又想起衣衣,心里竟然是止不住的难过。它也不知自己到底是怎么了。那河底的龙君虽上了年纪,听着似乎是个极有威严的人,极有本领的人,若是衣衣跟着他,想来也能长成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它该为衣衣高兴欢喜才是,可它心里难过极了,闷闷不乐,就好像胸口的那颗心都被人用力攥住了似的。
季钰小心翼翼的问它:“那你叫什么呀?有什么打算不?”
阿奇呆了一下,想了想,慢吞吞的说:“我叫景玉。”
季钰拍了一下手,赞道:“我们两个真有缘!我叫季钰,你叫景玉,怪不得会遇着!”
阿奇笑了一下,“嗯”了一声,说,“这名字,也是人给我取的,我记得的时候,也是独自一个。”
季钰又拍了一下手,说:“太有缘了!我也是独自一个,没爹没娘,咱们两个真正有缘!”
阿奇轻轻点头,只是还不等它开口,季钰又说:“不过嘛,我这个名字,不是别人给我取的,是我抢的。”
阿奇瞪大了眼睛看他,季钰见它果然好奇,便忍不住的哈哈大笑,得意洋洋的说:“我没爹没娘,哪里有人给我取名字啊?我晓得吃龙之后,有一次抓了一条白龙,我听别的龙喊他季钰,觉得这个名字好听,就跟他说:把你的名字给我,我就不吃你。他就乖乖的把名字给我啦!”
季钰说完还兴致勃勃的问它:“怎样,你也觉着这名字好听,是不是?”
阿奇呆住了,一时无语,看他半响,最后才说:“挺好听的。”
第二十八章
它也觉得季钰这个名字好听,不过抢别人名字这种事……它看了看季钰,突然觉着这个人好像的确能做出这种事儿来。
只是想想方才季钰说自己没爹没娘,怎么会有名字的时候,虽然口气轻快,仿佛满不在乎的样子,阿奇还是替他心酸。
它也没爹没娘,可它好歹还有方慧芝,还有自己的名字。
“是挺好听的,不过你真的就没吃它啦?”阿奇有点不信,饿肚子的滋味它知道的。季钰这么瘦,看起来就好像从来都没吃饱过。
“放了啊?”季钰有点奇怪的看它,拍拍胸脯,“我答应它了嘛。我还给它留了个标记,免得将来它长大了,认不出来,不小心被我吃错了。”
阿奇瘪了瘪嘴,实在是不知道说季钰甚么好了。
季钰见它还是无精打采的样子,想了想,便又自告奋勇,说:“你要实在担心得不成,我就去捉只小龙,教它去给你打探消息,如何?咱们就在这里等着。”
阿奇愣愣的看着他,心里突然暖暖的,好像没那么的难受了。
起初它还是有些生气的,气季钰抓伤了衣衣,可是这个家伙接下来做的那些事,却让人连一点儿气都生不起来了。
季钰其实挺厉害的,可他一点儿也不恃强凌弱,听它说衣衣还小,才刚破壳没多久,便仿佛极羞愧似的,好像做了什么要不得的大事一样。
季钰和它之前遇见的所有的人都不一样。
和方慧芝,和纪青云,和施琳,和老管家,甚至和衣衣,都不一样。
阿奇莫名的,竟有些羡慕他。
大约是说到捉小龙的事,季钰情不自禁的摸了摸肚皮,阿奇连忙推了他一下,说:“你快去抓龙吧,我都听见你肚子咕咕叫了!”
季钰咂了一下嘴,嗅了嗅,露出很有心得的神情,笃定的说:“有龙。”
阿奇觉得他说的法子也未必不可行,便说:“那你快去!”又忍不住操心,就说,“太小的你就别吃啦,吃光了就没有大龙了。”
季钰冲它翻了翻眼珠,说:“不涸泽而渔,不焚林而猎,这个我还是知道的!”
阿奇老成的点了点头,显得很有学问似的,其实它只是听纪青云说过这句话而已。
季钰看了看四周,就化出本相来,飞去水面上徘徊不已,想要捉龙出来果腹。
阿奇呆呆的等了片刻,心里乱乱的,突然想起之前衣衣曾问过它的话来。那时候它一心要回去报恩,所以口口声声说要回去庐阳,衣衣伤心得很,如今阴差阳错,竟然就和它分开了,将来能不能再见都不知道。
它突然很生自己的气,却又不知到究竟是为了什么。
方才季钰也问它,有甚么打算,它如今想想,这句话问了跟没问简直一个样。它哪里有甚么打算?
阿奇心里空茫茫的。它好像从来都没想过要做甚么,它从来都没甚么打算。它从记事起,就跟在方慧芝身边了,每天就是偷吃,打滚,上房晒太阳,想方慧芝了,就回去窝在她怀里,它觉得那样似乎也没什么不好,也没想过若是有一日方慧芝不在了它会怎样?
若不是无意间偷听到了纪青云和玄冥子的话,就算方慧芝不在了,它或许还会同从前一样,陪在纪青云的身边罢。
可如今呢?它什么都没有了,却不知道究竟是为甚么?老天爷似乎偏偏就要同它做对,给它一个方慧芝,却又生病离世了。给了它一个纪青云,却又偏偏让它知晓了那些不该知晓的,让它伤心难过。给它一个衣衣,却又转眼间就夺走了。
它不知道它糊里糊涂的活着是为甚么,它什么也不懂,甚么事也做不好。若是纪青云说的都是真的,它当真是食梦的伯奇,它本可以救活方慧芝,让纪青云站起来,把衣衣也护得好好的,让大家都欢欢喜喜的,它也欢欢喜喜的,或许就不会落到这样的境地。
第二十九章
它的日子,都被它一天天昏昏噩噩的睡了过去。其实它本可以做些什么的,是它不争气,没本事,所以今时今日,才会这样的无助,这样的害怕,眼睁睁的看着衣衣被人抢走。
以前它不觉着有什么,可如今它已经不想再这样下去了。它不想还是这么傻乎乎的,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等着人来告诉它。
阿奇想,总有一天,我要变得很厉害。
季钰很久之后才回来,抓着一只小龙摁在它的面前,喜孜孜的说:“景玉!你问!”
阿奇糊涂的看他,心想,问甚么啊?
季钰“啧”了一声,用指头戳着小龙的脑袋,说:“把你刚才跟我说的话都统统再说一遍。”
阿奇看着那条小龙瑟瑟发抖,和衣衣一点儿也不像,心里不免觉着奇怪。
小龙呜咽了两声,说:“伯父他……”季钰敲了他一下,小龙连忙改口,说,“泾水龙王老来得子,四海的龙王都派了人来道贺,你可以捉他们吃,我还小,上仙千万放过我啊!”季钰撇撇嘴,说:“还有!”
阿奇看小龙惊惧,在季钰身旁颤抖得厉害,知道它惧怕天敌,原是本能,心里也有些不忍,便安抚般的摸了摸小龙。
小龙害怕得都哭了,连抬头都不敢,浑身直哆嗦,颤声又说,“就是不知从哪里掉下来的一条小龙,老龙王把他看得宝贝一样,到处请人来给他看伤,还要把他当做龙太子一样的养着。我听说连天帝都派遣了使者前来封赏呢。”
阿奇愣愣的看着它,没想到竟然会是这样,它这里又担心又害怕,生怕有什么不好的事,可不过转眼之间,朱衣就已经成了泾水龙王的龙太子。原本紧紧揪着的心,这时终于忍不住略微的松了口气,情不自禁的替朱衣欢喜,想它有了人养,总比跟着我强。
季钰看它呆愣,以为它没听明白,连忙给它解释:“泾水龙王就是那个老家伙啦!他从来都没儿子,只有一个亲侄儿,还被我吃掉了。那个新得的儿子就是你那只小龙啦。”
然后又踢了踢脚底下那只小龙,说:“像它这种的八竿子都打不着的远房侄儿,胆子这么小,这么不争气,一点儿都不像那个老家伙,老家伙当然看不上啦。”
阿奇拨开季钰,把那只小龙捧在手里,激动无比的追问它道,“那你见过它吗?那只小龙,它伤得重不重?它醒来没?害怕不?……”
它慌忙的摇头,瑟瑟缩缩的,说:“老龙王不让我们进去的。”
阿奇大失所望,想,方才它还说老龙王请人来宫中给朱衣医治,想来是季钰将它抓伤得厉害,不然怎么会到处请人来给它看上?
心里便又十分的不安。问季钰道:“你老实说,你究竟把它伤得怎样?”
季钰有点讪讪的,“我饿了好久的,其实也没用什么力气,只是吓吓它罢了。估计死是死不了的,不过我抓到了它的头,就算将来养好了,怕也是要破相的。”
阿奇突地一下站了起来,激动无比的说道,“你之前怎么不告诉我!”
季钰很是理亏,却还是忍不住嘟囔道:“又不是小姑娘,破相就破相嘛,多有男子汉气概!”
阿奇鼻子一酸,之前一直都忍着的,这时听了他这一句,却再也忍不住了,眼泪止不住的流着。它压根儿不想哭的,便慌忙的用手去擦,可是眼泪根本擦不干,眼前模糊一片,根本甚么都看不清。
朱衣生得雪团一般,粉嫩嫩的小娃娃,若是长得大了,一定玉人儿似的,千里万里挑一的。如今却因为救它的缘故破了相,便是做了龙太子又如何,破了相难道还是甚么好事不成?
季钰见它又哭,大约也是觉着自己的一片苦心都白费了,终于也有点生气,说:“男子汉大丈夫的,破相又怎么样,你老哭个什么劲儿啊?就是因为你这么没用,它才要拼死保护你,不然你以为它为甚么要冲上来?”
说完还气不平,指着地上瑟瑟发抖的小龙说:“你看到没?就算成年的龙见着我都害怕的,这是天生的,天生的你知道吗?就算傻子都知道害怕的!只有泾水龙王那种身经百战的老家伙,才敢跟我叫板,跟我对峙。你以为你那只小龙傻的吗?明明知道我是谁,还要冲上来送死?”
阿奇被他劈头盖脸的一顿痛骂,正好戳到了它的痛处,阿奇脸色纸一般的白,心口也疼得厉害,难受的好像被人剜了一刀似的,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淌,怎么擦也擦不干,不过片刻,衣袖都已经被泪水浸得湿漉漉的了。
它想,季钰说得对,是我没用。若不是我的缘故,它又怎么会被抓伤?它想着朱衣破了相,心里愧疚的厉害,又想起之前的种种,便愈发的自责。
它想,我先前还当它是个妖怪,想把它捉住了送给玄冥子,幸好不曾害了它。又想着朱衣从此竟成了龙太子,与人间相隔遥远,只怕再难相见,心里愈发的伤心难过。
第三十章
季钰见它哭得这么伤心,也有点懊悔,恼火的看了它片刻,终于还是软了口气,低声的说:“你不要哭了,我瞎说的。”
阿奇慢慢的平静下来,摇了摇头,说:“没什么,你说的对,哭有什么用?再怎么哭都是白费力气。”
说完就笑了,还点了点头,摸了摸小龙的头,说:“你回去吧。”小龙逃一般的窜入水中,灰溜溜的,一点儿也不像朱衣那么的神气。
阿奇想,朱衣真的比它厉害多了,气势就不一样。又想起季钰说朱衣和别的龙不一样,这样一想,便又高兴些了。它想,我就算眼下见不着它,也不能再这么没用下去了。将来总有一天我要去见它的,那时不要被它比下去才好!
它原本就不是心事沉重的性子,伤心了这一场,打定了主意,便振作了起来,决意要一鼓作气,不再像之前一样整日里无所事事,反而想着要上进了。它想,衣衣破了相,又不是老龙王的亲生儿子,如今虽是着紧,可谁也不知将来到底会怎样。我一定要快快变得厉害起来,然后去找它。那时它愿意做龙太子也就罢了,若是不愿意,我还是要带它走的。
季钰见它脸上还有半干的泪痕,却不再伤心大哭,反而精神了起来,好像破釜沉舟了一样的气势,也不知它是要做什么,便有点惊讶。却没说什么,坐在它的身旁,略带不安的看着它。
阿奇擦干了脸上的泪,想了半天,终于忍不住问他:“你真的看不出我是个甚么?”
季钰连忙摇头。
阿奇问他:“那别的妖怪呢?”
季钰立刻掰着手指头,如数家珍一样的给它数了起来:“我见过狍子精,兔子精,啊,对了,我还见过一个狐狸精。”
阿奇疑惑的看他,将信将疑的。季钰便有些得意,说:“我天生就厉害嘛。”
阿奇点了点头,它想,或许是梦吃得还不够,等我吃得足够多,或许他就看得出来了。
季钰看它神情很是郑重,想起刚才发得那一通脾气,就有点讪讪的,说:“你想什么呢?”
阿奇突然笑了,说:“我在想,我们两个还有一个地方很像!”
季钰顿时好奇不已,连声问说:“什么?”
“吃啊,我们两个都吃不饱。”阿奇想,眼下最要紧的一件事,就是要吃到足够的梦。
季钰连连点头,极其的称是,伤心的摸着肚皮,说:“我每天都饿得要死啊。”
阿奇望着它,突然说:“你问过我,问我有什么打算。那你呢,你有什么打算?”
季钰“啊”了一声,想了想,有点不好意思的说:“也没什么打算,就是……”他难得的脸红了一下,扭扭捏捏的说道:“我就是想找找,看这世上还有没有和我同族的人。”
阿奇“哦”了一声,想,它还压根儿都没想过世上还有没有跟它一样的家伙呢。这样一想,就觉得有点儿羞愧,觉得季钰的心很大,想得很多,到底跟它不一样。
季钰的神情中有些向往,看着天,喃喃的说道:“我从小没爹没娘,吃了很多苦呢。我总想着若是遇着有和我一样的同族,我就好好的照顾她们,不教他们再吃我吃过我的苦!”
阿奇愣了一下,再看季钰时,心里就不由得生出一种敬佩之情来。
季钰看它呆呆的看着自己,就很不好意思,摸摸脑袋,说:“是不是觉着我异想天开?”
阿奇使劲儿的摇头,然后认真的看着他说道:“一定能找着的。”
季钰很开心,然后啊了一声,问它说:“那你呢,你有什么打算?”
阿奇想了想,才说:“我们两个搭伴儿走好吗?”季钰哈哈的笑,说:“好啊,我一个人在井底下,都要闷死啦,咱们两个搭伴儿走,还能有人说话,多好啊!”
阿奇见他想也不想,毫不犹豫的就答应了,心里十分感激,它想随同季钰一道,一是觉着季钰厉害,想路上有个照应,二来,也是想着若是随着季钰,也方便打听朱衣的消息。
所以它又同季钰说:“那咱们顺着江河走吧。”
季钰哈哈的笑,说:“咱们两个想到一块儿去啦。”
阿奇心里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两个人又在那里坐着略歇了歇,便上路了。阿奇没有特别想去的地方,所以季钰怎么走,它就跟着季钰走。眼下它只想着要吃到足够的梦再说,别的它都不肯想。
第三十一章
他们沿着泾水一路往前走去,遇着村落便住几日。
阿奇一心要吃梦,不只是路上村落里的梦,就连季钰的梦也统统的吃掉了。它起先还问季钰,问他夜里做梦都梦到什么,季钰就说,梦到吃龙就高兴,要是梦到小时候独自一个的时候就很伤心。
季钰的梦大约也就这两种,阿奇都可以看得出来。季钰梦到小时候的事情时,梦的味道凉凉的,带着风沙的味道。梦到吃龙的时候,梦就是香的,暖融融的。
它曾吃过方慧芝的噩梦,知道这种梦吃了,对做梦的人只有好处,好梦却不敢怎么吃,怕把方慧芝梦里的欢喜也吃掉了。
可是季钰的梦太多了,多得几乎由它随意吃。于是它两种就都吃了,可是看季钰每日里还是活蹦乱跳的,丝毫无恙,便想,难道这梦真是可以随意的吃么?又想起它曾吃过朱衣的梦,虽不知朱衣梦着什么,却也是很好吃的,吃过之后也不见朱衣怎样,便想,其实就算梦都被它吃了,也不会怎样罢。
因此随着季钰这半个月在泾水边走时,经过了小村落,它夜里便愈发的放开胆子,吃了许多的梦。甜美的苦涩的,什么滋味都有,它吃得多了,渐渐得便会吃了,原本还要一点点的抓着吃,后来却可以用力一吸,便把许多的梦都一口气的吞下去了。
只是它一路上吃了许多,却不知道到底怎样才是足够,便有些不安起来。
季钰夜里有时饿得睡不着,也跟着它出来过,好奇的看它到底做什么,只是跟了半宿,却还是不知它到底是在做什么。
阿奇还奇怪,想他这样厉害,居然会看不到梦,还亲自抓了一缕梦丝,放在他眼前给他看,问他看到没有?
季钰连连摇头,瞪着它说:“你手里什么也没有啊?”
阿奇试过几次,终于知道便是季钰这样的厉害,却也看不到梦,便想,我这样要吃到何时才算够?它只是从玄冥子的话里才知道食梦吐玉的事,但其实是丝毫不明白的,如今懵懵懂懂的吃了一路的梦,心里竟然还是没什么主意。
季钰走了半个月,也只捉到一只龙,最后气馁起来,说要去海里,还同他说:“其实井里的龙不大好吃,河里的龙还有点味道,不知海里的龙是个什么滋味。”
阿奇也知道他是吃龙的,只是听他口里说出,到底觉着别扭,又想起朱衣,便连忙说道:“对了,你要发誓以后不要吃衣衣!”
季钰哈哈的笑了,说:“你尽管放心好啦。等我到了海边,可以吃的龙简直多得数不清,才不缺它那么小的一只。”
阿奇见他咂着嘴巴,好像眼前摆着无数的美味一般,就无奈的敲了一下他的头,说:“不要想啦,越想越饿!”
季钰伤心的摸摸肚皮,突然很是向往,说:“我还没去过海边哩,也不知道有没有我的同族在那里。”又自言自语的说道:“若要吃龙,自然是那里最多了,我若不是被泾水老龙王关了好久,饿得厉害了,也早就去了。”又唉声叹气的说:“我觉着我被泾水老龙王关久了,肚子都饿小了。”
阿奇看他无比哀怨的摸着肚皮,想了想,就问他:“饿得厉害了,是不是吃一点儿就觉着饱了?”
季钰瞪大了眼睛,使劲儿摇头,说:“什么啊,饿得久了,就觉不出饿了!”又有点生气的说着:“我饿得太久,都已经饿糊涂了,真怕哪天真被饿死了都不知道自己是饿死的!”
阿奇听到这里,便小心翼翼的问他:“那,你是不是挺恨他的呀?是不是挺想吃了他解恨?”
季钰“咦”了一声,反问它说:“恨他干什么啊!”又说,“他岁数大了,肯定不好吃,谁要吃他!”
阿奇听着不免松了口气,不过还是感觉怪怪的,就想,难道我也是饿得久了?所以不知饥饱?它如今每晚都吃许多梦,倒有些怕吃得太多,便想,也不知吐玉是怎样吐?就想,不如索性回去庐阳问纪青云,可是想起那一晚他与玄冥子在窗下说过要把它关起来的话,便有些畏惧。
第三十二章
想来想去,觉得季钰到底不会害它,便试探般的问道,“你有没有听说过有种吃梦的家伙,叫伯奇的吗?”
季钰“啊”了一声,啧啧的说道:“听过啊!是黄帝养的神兽呀!”
阿奇听他“啊”那一声,觉得他口气怪怪的,心里一紧,便问他说:“你怎么这个调调?什么意思啊?”
季钰抓了抓头,吐了吐舌头,说:“没什么。就是觉得我已经够可怜的了,它比我还可怜哩!”
阿奇愣了一下,不由得追问道:“为甚么这么说啊?”
季钰哆嗦了一下,说道:“它吃噩梦的!噩梦啊!”
阿奇原本高高悬起的一颗心终于落了地,心想,噩梦也没那么难吃啦。又想,原来季钰这么的厉害,也有害怕的东西呀?
季钰看它似乎很不以为然的样子,便连忙又说:“还有还有啊!”季钰看了一下四周,然后才小心的说道:“我还听说,伯奇吃够了梦,就要死啦。”
阿奇愣了一下,立刻就想到破壳而生的朱衣,忍不住就反驳说:“怎么可能?”
它让朱衣活了过来,可它还不是活得好好的吗?
季钰被它驳斥,脸上有点挂不住,就振振有词的说道:“当真是真的!我是听人说的,那个人捉过伯奇,说伯奇吃够了梦,可以求愿的。那只伯奇起初不肯,说若是应了他的愿,它就要死了。他不信,就非逼着那只伯奇应他的愿,后来他的愿应了,那只伯奇也真的死了。这是他亲口跟我说的!”
阿奇愣愣的看着他,脑子里乱成了一片,它想,这家伙一定是被人骗了,可季钰说得有条有理,一点儿也不像是胡乱编造的。可是朱衣之前明明是个石蛋,偏偏被它吐出来之后就活了,这是它亲眼所见,也不是假的。
季钰以为它还是不信,便从怀里摸了摸,摸出一块黑甲来,他仔细的剥开黑甲,取出其中的一块圆玉来,递到它的面前,说:“喏,这个我可不给别人看的。这就是伯奇应愿时候吐出来的玉!”
阿奇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它直愣愣的看着季钰,然后又看了看他手心微微发暗,如墨一般的玉,心里砰砰的直跳,不知道为甚么,一看到这块圆玉,它就信了季钰的话。就仿佛有所感应似的,一看就知道那是伯奇吐出来的东西。
季钰见它仿佛信了,这才得意洋洋的说:“这是一只龙给我的,我说要吃他,他拿了这个来换命的,说伯奇可以应愿。我想,若是我找不到同类,倒可以去找伯奇,这才放过他的。”
第三十三章
阿奇听得浑身寒毛倒立,连忙追问道:“你要找伯奇吗?”
季钰被他这么一问,也有点不好意思,连声的说道,“也不是啦,我想先自己找找看,实在找不到了再说。”
阿奇有点儿不敢接话了,它见识过季钰的厉害,很怕被季钰发觉自己就是伯奇,然后按住自己要自己应愿。
季钰见它瑟缩起来,以为它也觉着伯奇可怜,就拍拍它的肩膀,说:“不要想啦,这都是天生的命,没办法啊!”
阿奇心里很是害怕,胡乱的点着头,想,难道我想报恩,竟然是要拿命去换的么?
只是想到朱衣,却又百思不得其解。
季钰给它看过了那块墨玉,便要小心的收起,阿奇突然抓住了他的手,央求般的说道:“再给我看看。”
它想起纪青云,还有玄冥子,他们两个都说过的,伯奇是要食梦吐玉的,它吐出朱衣的时候,却不见什么玉,因此一直很迷惑。
季钰手里的那块墨玉闪着莹莹的微光,看上去好像似曾相识,就好像当真曾是它的东西一般,便忍不住想要拿过来看上一看。
季钰倒是满不在乎,它伸手要,季钰就给了它,两颗脑袋还凑在一堆,仔仔细细的盯着那块墨玉琢磨了起来。
阿奇手心里放着那块墨玉,心中突然生出一种奇异的感觉来,那块墨玉慢慢的发暖,那种暖意从手心流淌到身上的每一处,让它觉着暖洋洋的。那种奇妙的感觉从来没有过,就好像很久以前失去的甚么,此刻都慢慢的流淌了回来。阿奇就好像着魔了似的,轻轻的摸着那块墨玉,然后突然之间,被它托在手心的墨玉消失不见了。
也不知怎得,好像一眨眼的功夫,就凭空的消失掉了。
两个人都大吃一惊,季钰呆了一下,突然用力抓住它的肩膀,使劲儿的摇晃,大声的质问:“你都干了些什么!”
阿奇心虚不已,小声的辩解道:“我,我甚么也没干啊,你,你不也看到了吗?”
季钰抓着它的手翻来覆去的看,然后又在地上找来找去,发现那块墨玉是真的消失不见了之后,便哀声的大叫着:“你干得好事!”
阿奇也很是不安,慌乱的后退了两步,小声的说道,“我也不知道,”它看了看手心,觉着好像有甚么不一样了似的,却不知究竟是哪里不一样。
季钰闷闷不乐的看着地面,然后说:“居然连这个也不见了……”
阿奇隐约觉着他这个话说的有点奇怪,忍不住就问它:“那只龙还给过你甚么吗?那只伯奇的?”
季钰摆摆手,有点郁闷的说道:“不是啦,只有这么一件。那只龙说……伯奇死了后,就消失不见了。我还想……唉,结果到头来连这个东西也消失不见了。”
阿奇讪讪的说道:“你不是要找伯奇吗?留着它吐出来的玉也没甚么用处吧?”
季钰瞪它一眼,说:“你知道甚么!有了这个玉,就会引来伯奇!这是那条龙跟我说的!”
阿奇吓了一跳,心想,这是真的吗?
它的心怦怦直跳,想,若是那样,它遇着季钰,难道并不是巧合?它心里的迷惑越来越大,缠做一团,绞得它头痛不已。
季钰垂头丧气的踢着地上的小石子,嘟囔着说道:“那这下子只能自己去找了。”
阿奇撇了撇嘴,小声的说:“是谁刚才还说想自己找,不抓伯奇应愿的……”
季钰的脸红了一下,摆了摆手,说:“算啦,算啦!”
阿奇暗暗的松了口气,想,幸好季钰不是个较真儿的家伙,不然我就惨了。
它想起刚才墨玉消失不见时的情景,心里总觉得有点怪怪的,想,那块玉能到哪里去呢?难道是回到我的肚子里去了吗?
季钰拍拍肚子,闷闷不乐的去找东西吃了。阿奇盘腿坐在河边,突然觉得很困,就找了一块石头,靠住了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真是奇怪,它很少会有这么疲累困倦的时候,竟然趴在石头上一会儿就睡着了。
等到季钰回来的时候,它还靠在石头上睡得很沉,季钰很少见它睡成这样,吓了一跳,把它摇醒后,小心翼翼的问它到底是怎么了。
阿奇还有些迷糊,慢慢的清醒过来,才“啊”了一声,喃喃的说:“我好像做了一个好长,好奇怪的梦啊……”
“恩?”季钰好奇起来,他几乎很少见阿奇睡着的样子,更不要说阿奇居然也会做梦了,就连声的问道,“什么梦啊?”
第三十五章
阿奇呆呆的想了半天,竟然不知道怎么跟季钰说。那是个很长很长的梦,又伤心又寂寞。季钰摇醒它的时候,那个梦似乎还没有完,但是梦里它是那么的伤心,伤心得让它从梦中醒来之后,心里还是难受得厉害,让它觉得很累很累。
阿奇想了很久,才开始一点点的跟季钰说道,“我……我好像梦到我是一个和尚……”季钰双眼瞪大,紧紧的看着它,然后摸了摸它的头,似乎在看它到底有没有发烧。
梦里它好像是一个小和尚,抚养它长大的老和尚过世了之后,它孤零零的独自一个活在庙里,后来它在江里打水的时候,从船夫的手里救了一条红鲤鱼,放在挑水的木桶里带回了山上。
梦里的小和尚很喜欢这条鱼,觉得它的鳞片生得出奇好看,没舍得把它放生,把它养在了吃水的大缸了。庙里原本有两口大缸的,这样一来,原本五天才下山挑一次水的,如今两天就要下山去,不然水就会不够吃。
但即便这样,小和尚还是很喜欢红鱼,经常捧着下巴趴在水缸旁边,呆呆的看它游来游去的,就一个下午过去了。
它一个人在山里太寂寞了,就经常对着红鱼喃喃自语,就好像红鱼是它在庙里的同伴一样,只不过不会开口说话罢了。
这样过了很久,突然有一天下起暴雨来,电闪雷鸣,响天震地,竟是从未有过的骇人。往常只会在水缸里摆尾吐泡泡的红鱼,那夜却变得十分异样,在雨声中化作龙形,腾入半空,然后垂首望它。
小和尚这才知道,原来它在河边所救的,并不是寻常的鲤鱼啊。
赤龙垂下头来,口吐人言,正要向它道别的时候,刚梦到这里,就突然被季钰摇醒了。
但是那种寂寞的心情,却一直留在它的胸口。就好像它真的一个人在山里住了很久很久似的,眼看着红鱼在雷雨之夜飞升而去,只留下它独自一个,在大雨之中踩在冰冷的石阶上,孤零零走回庙中。
阿奇闭上了眼,想起了梦里的情景,突然忍不住就流出了眼泪。
季钰吓了一跳,连忙伸手替它擦眼泪,嘟囔着抱怨道,“就算是个伤心的梦,也只是梦嘛,干嘛这么当真……”
阿奇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胡乱的擦着眼泪,抽噎着说道:“我也不知道,就觉得很伤心啊。”
季钰挠了挠脸,觉得似乎有点儿奇妙似的,问它:“你以前做过这样的梦吗?”
阿奇摇摇头,说:“我很少做梦啊。”
“说的也是,”季钰点了点头,“你都不怎么睡觉的嘛!又怎么会做梦!”
阿奇心想,我就算做梦,也没做过这么长,这样好像真的一样的梦啊?
季钰想了想,突然说:“你梦到一条红龙是吗?”
阿奇懵懂的点头,季钰哈哈的笑了起来,拍着它的肩膀,说:“你是想你那条小龙了吧!”
阿奇“啊”了一声,似乎觉得他这样说也很有道理,可是……
那个梦里,挑着水桶,一步步的沿着石阶走下山去,在江边的水湾里舀起一桶水,然后再舀起一桶,再慢慢的挑着上山。所有的那些,都那么的真切。和曾经有过的梦,大不相同。
就仿佛,真的发生过似的。
季钰见它终于清醒过来,便彻底放下心来,却不知那梦里的悲伤早已浸透了阿奇的心,让它莫名的就难过不已。
“你想你那只小龙啦,”季钰肯定的说道,想了想,突然说,“你想去偷看它吗?”
阿奇突地坐了起来,直愣愣的瞪着他,就好像他说了什么了不得的话似的。
季钰顿时有点心虚,小声说,“我只是随口那么一问啦,可没说能当真让你看见它啊?”
阿奇沉默了片刻,突然想起了纪青云。它想,若是季钰说的是真,那它当真回去替纪青云应了愿,是不是也要死掉,也会消失不见了?
那时它就再也见不到衣衣了。
它知道衣衣还小,过几年,或许就把它忘记了,可是它长这么大,只有衣衣是真正属于它的,方慧芝不是它的,纪青云也不是它的,只有衣衣才是它的。
就算将来衣衣大了,或许会变,可眼下它才那么大的一点点儿,还是它的,还被它抱在怀里,软软的一团,做梦会流口水,摔疼了会哭着叫它,黑漆漆的眼睛好像盘子里的珍珠一样,滴溜溜的跟着它转。
它想见衣衣,哪怕只是一眼,它想,就算要消失不见,就算真的要死掉,就算会被衣衣忘掉,它也想要看衣衣一眼,这样至少在它消失之前,是有人真心真意的记着它的,而不是因为它是伯奇,是甚么食梦吐玉的神兽。
“你那么厉害,一定有法子的。”阿奇笃定的说道,然后满心期待的看着他。
季钰有点儿得意洋洋,又有点儿脸红,却不敢把话说得太满,就摆摆手,说,“你别急,容我想想啊。”
阿奇摸了摸肚子,也不吵不闹,乖乖的坐在旁边等他想法子。
他们两个沿着泾水一路的朝东走,走了大半个月,还没走到海边,可阿奇的梦已经吃了很多了。它虽然不知道到底多少才是够,可是想想它吐出衣衣之前,吃的梦远比如今少多了,便觉得,其实吃了这么多,可能也差不多了吧。
它还不知道要怎么和季钰说起要分道扬镳,各走各路的事。如今季钰既然说起可以帮它想法子,让它见一面衣衣的话来,它又想多和季钰呆些日子,便更舍不得说要分开的话了,于是坐在一旁愈发的安静。阿奇歪着脑袋看着季钰挖空心思的在替它想法子,口里念念有词的样子,便觉得胸口暖暖的,鼻子也有点酸,想,要是分开了,就再也见不着了,季钰永远也不会知道其实我就是伯奇,永远也不知道我去应别人的愿,死掉了,消失掉了。
这样一想,突然难过极了,眼眶一热,就忍不住想要哭,却心慌的怕被季钰看见,连忙低下头去,深深的吸了口气,才平静了下来。
季钰却不知道它的心思,仍旧在它面前走来走去的,不知想到了甚么愁事,苦恼的抓着头发,自言自语般的说着,“这也不行,不不,那样也不行,唉……”
第三十六章
阿奇呆呆的看着他,等他拿定主意,不料季钰突然拍了一下脑袋,大叫道:“这样就成了!”
阿奇被吓了一跳,季钰喜孜孜的看着它说道:“我想到了!”
阿奇满心期待的等他说,季钰就解释给它听,“我想了半天,泾水龙宫里的人差不多都认得我了,我们两个真要混进去,只怕是痴心妄想。不过算一算我们两个已经走了半个多月了,”阿奇点了点头,虽然不明白他为甚么突然提起这个来,却还是老实的说道:“走了二十三日了。”
季钰就笑,“那再过几日就是东海龙王的寿诞了,泾水龙王这个人,我是知道的,他肯定要带着新得的龙太子去东海拜寿。那时我们趁机混进去。”
阿奇呆了一下,突然说:“要混进东海龙王的龙宫,难道不比混进泾水龙王的龙宫更难么?”
季钰“哈哈”的笑了起来,才说:“话是这么说的没错,可是东海没人认得我们两个啊?我们使点儿法术就可以混进去。我能闻到龙的味道,但是龙分辨不出我的。至于你……”季钰摸了摸自己光溜溜的下巴,装得似乎很老成的样子安慰它,“连我都分不出来,更别提那些龙啦。”
阿奇还是有点不放心,说:“泾水龙王真的会带衣衣去东海吗?”
季钰大约也有点说不准,可又想安抚它,就说:“到时候就都快一个月了,小龙也该能出来见人了,他肯定想带着小龙去东海讨封的,我觉着他肯定会去。”
阿奇“哦”了一声,却没再说话。
季钰就问它,“那咱们就朝着东海边儿上走?”
阿奇不由自主的摸了摸肚皮。它其实有点儿担心,它觉得它的梦已经吃得差不多了,它不知道再这么吃下去,又或者不再吃了会怎么样,会不会发生什么奇怪的事。就好像从前它吃多了咸鱼,结果不得不呕出一整条来似的,它很害怕出些无法掌控的意外,让事情变得无法收拾。
季钰却兴致勃勃,阿奇都不必问他,就知道他肯定是想着东海里有更多的龙可供他吃,所以才这样的兴高采烈吧。
季钰自个儿在那里想得心花怒放,迫不及待的站了起来,对阿奇说:“我背你过去吧,我变出本相来背你过去,那样的话比现在赤脚走快多了。”
阿奇有点同情的看着他,问他,“你饿得厉害了?”
季钰嘿嘿的笑着,似乎有点不好意思,拍着肚子大言不惭的说道:“没有啦,也不算很饿,就是从来没吃饱过,一想到到了东海就能吃饱,就忍不住想赶快的飞过去。”
阿奇忍不住乐了,它一想到到了东海或许就能看到衣衣,也忍不住由衷的欢喜,就说:“嗯,饿肚子很可怜啊。不过一次吃太多也不好啊。我有一次偷吃很多咸青鱼,结果吐出来一条,我可惜了好久啊。”
季钰听它这么一说,也有点担忧,可又有点委屈,嘟囔说道,“可我从来都没吃饱过啊。”
阿奇摸了摸他的脑袋,许诺般的说道:“你会吃饱的,放心好了!”
然后又在心底暗暗的同自己说道,我也能见到衣衣的,一定能的。
第三十七章
季钰带着它不眠不休的朝东海边儿上飞,阿奇这辈子没飞过这么高,紧紧的搂着季钰的脖子,生怕从那么高的地方掉了下去,季钰被它勒得都有些上不来气,痛苦的叫了几声之后,阿奇这才回过神来,讪讪的把手松开了些。
季钰没敢飞得离海太近,他们两个还是走过去的,虽然季钰没说,但阿奇还是猜他有点害怕的。或许是因为之前被泾水龙王关在井底那么久的缘故,虽然很想饱食一顿,可当真做起事来,还是很谨慎的。
两个家伙都从来没有来过海边,但是季钰一直听人说起过海里怎样怎样,心里一直十分的向往,又想着到了海边就可以饱食一顿,更加的跃跃欲试,迫不及待。
等两个人当真到了海边时,就已经是东海龙王寿诞的前一日了。那一日天气阴沉,乌云沉沉,滚滚的海浪仿佛带着怒气,轰的一下涌来,狠狠的撞在海边奇形怪状的礁石上,然后又哗的一声全都碎了。
季钰被海浪吓得缩了一下,讪讪的说:“原来海是这个样子的啊?”
阿奇已经看得呆掉了,季钰忍不住就跟它说:“这是我头一次看见海。”
阿奇点了点头,心中满是敬畏,想,衣衣大了,也会呆在这样的海里吗?真了不起啊。
两个人在海边吹着风,发了半天的呆,然后季钰带着阿奇就下了海。
季钰会避水,也不知念了甚么,海水便从中分开,他拉着阿奇就直接飞了下去。
阿奇有点担心,说:“你这样会不会引来人?”
季钰飞得起劲儿,并不吭声,片刻之后,竟然已经飞到极深的地方了,阿奇回头,看到分开的海水慢慢的在它身后合拢,突然很是害怕,便抱住了季钰,喃喃的叫着季钰的名字。
也不知飞得多深了,阿奇突然发现眼前的海水消失了一般,只剩下淡淡的水色,泛白的细沙,还有层层的水光,在他们脚下很远的地方摇曳闪动着。
季钰猛地一下朝下扎去,阿奇吓的惊呼了起来,两个人落在地上,阿奇还有些晕乎乎的,季钰已经变化了回来,用力的跺了几脚,又吸了几口气,就很欢喜的说道:“果然这个避水诀是真的。”便跟它说:“我找了一条龙特意问过的,原来它没骗我。”
季钰还要教它,却看到阿奇呆呆的看着头顶高处晃动的水波,又摸了摸身边浮动的水光,好像做梦一般的神情。
季钰大约猜出它在想甚么,就说:“这也是海水吧,就是跟上面的不大一样。”又盯着它看了半晌,然后才说:“你会避水诀?”
阿奇摇摇头,季钰有点惊讶,“那你怎么……”
阿奇有点心虚,想,我也不知道,便摸摸季钰的脑袋,说:“咱们快点儿去找龙宫吧,还不知道到底能不能混进去呢。”
季钰被它一打岔就忘了之前在问甚么了,连忙点头说是,两个人偷偷摸摸的在珊瑚后面走,半道看到一个巡海回来的夜叉,两个人屏着气,动也不敢动一下。
两个人这么鬼鬼祟祟的走了一阵儿,季钰突然说,这样不行,这得哪辈子才能找到龙宫呢?
等过迟些看到再有巡海的夜叉骑着飞鱼而过,季钰一下子扑出去把夜叉摁住,把飞鱼牵住,然后又使劲儿的把那个夜叉揍了一顿,把他身上能搜刮出来的东西都搜刮了,这才把夜叉绑住了,嘴巴堵上,硬塞在了珊瑚丛里。
季钰照着这个夜叉的样子略做变化,阿奇就变化出本相来,缩在他的怀里,季钰抱着它,骑着飞鱼,任由它驮着他们两个往前游去了。
第三十八章
两个人一路糊里糊涂的任由飞鱼带着,居然也曲曲折折的摸了过去。两个家伙傻傻的骑在飞鱼的背上,远远的望着波光下银光闪闪的龙宫,看着那些宫殿绵延千里,一眼望不到尽头,忍不住暗暗的惊叹。
季钰是打算偷偷摸摸的藏起来,找机会大吃一顿的,阿奇却只不过是想见上衣衣一面,看他过得好不好,伤势恢复的如何,诸如此类一样的事情。
季钰不放心它一个人过去,两个人就在远处的宫墙外面捉了一只老态龙钟的龟精,费劲的揪着它问了半晌,才终于把想要知道的都问了出来。原来泾水龙王居然还挺受人尊崇,似乎是从前有过些甚么不得了的战功,因此格外受东海龙王的敬重。
泾水龙王收得新龙子的传言只怕各处都传得沸沸扬扬了,龙宫里似乎没有人不知道的,连这只老龟精也听说泾水龙王这次必然要前来的,而且定然是要替他新收的龙子讨封的。听说井水老龙王把他的龙子夸得天上罕见,地下无有,人人都等着看那个新龙子到底是如何的惊天动地呢。这一次东海龙王的寿宴又是百年一遇的,井河江湖,各处的大小龙王都会前来,携礼拜寿,犹如朝贡的一般,那时这海中必然是极热闹的。
季钰想起来那时这海中会有多少条龙齐聚一处,便愈发的觉着腹内饥饿了。
他们两个连泾水龙王要住在哪一殿都打问得清清楚楚,老龟精颤颤巍巍的请求他们高抬贵手,季钰呲着牙冲它一笑,说:“怕甚么?你撒谎骗了我们成?”
老龟精吓坏了,季钰却不容它开口分辩,伸手就把它的壳翻了过来,让它肚皮朝天的躺在平坦的沙地上,吓唬它说:“休要出声,我们去查看一番,若是你不曾扯谎,便回来放了你。”
季钰带着阿奇两个偷偷溜进宫墙之内,两个人藏在一处荒无人烟的宫院里,好好的睡了一宿。
阿奇梦里梦到了衣衣,梦里所有的一切都是模糊不清的,衣衣似乎长大了许多,虽然只有一个背影,可它还是一眼认了出来,它想出声喊住衣衣,可是喉咙里好像被人塞了什么似的,竟然连一个字也喊不出来。
衣衣漠然的走在它前面,头也不回,不知要走去哪里,阿奇使劲儿伸手也够不到他,心里又绝望又难受,竟然一下子就从梦里惊醒了过来。它怔怔的坐在黑暗之中,季钰在它的身旁呼呼大睡,一动不动,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阿奇突然很害怕,它不知道它来这里到底是对是错,也不知道它是不是真的能够见到衣衣,它害怕若是衣衣和梦里一样,任它如何喊叫也不会回头认它,那时它该怎么办?
它是欠方慧芝的,它也愿意替纪青云应愿,可它若是就那么孤零零的死去了,是不是这世上连一个记得它的人都不会有?
季钰不知怎么的醒了,也坐了起来,用力的揉着眼睛,打着哈欠问它:“怎么啦?”
阿奇在一片黑暗里呆呆的看着他,就算是没有光亮,它也能感觉到季钰的关心,它的鼻子一酸,突然轻声的问道:“你有没有想过,总有一天,……我们都会死吗?”
季钰一下子就清醒了,鲤鱼打挺般的从床上翻了起来,坐直了,不知使了一个甚么法术,指尖发出淡金色的光来,将屋内照亮。
阿奇怕被他看到自己满脸是泪,慌忙的转过头去,季钰用力的扳着它的肩膀,紧紧的看着它,半天才说:“你怎么啦?突然说这个话?”
阿奇的眼泪再也忍不住,终于哭了出来,哽咽着说道:“是我骗了你……”
季钰听得莫名奇妙,糊里糊涂的看着它,可又不敢松开手。
阿奇哭得很伤心,却连它自己也不知道为了甚么,它觉得好像太多太多的事情让它难过,让它不知所措,可又不得不一路继续往前走,走到连它自己也害怕,也不敢再往前走的地步。
季钰担忧的看着它,阿奇含着眼泪望他,终于忍不住向他坦诚交待,断断续续的同他说道,“我一直没告诉你,其实我就是伯奇……,我怕你要抓我应愿,所以一直不敢告诉你。可是你对我这么好,还带我来看衣衣,我……我真的太羞愧了,你甚么都告诉我,甚么都照顾我,我却甚么也不敢跟你说,一直都在骗你……”阿奇越说越羞惭,越说越难过,终于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再也说不下去了,只是止不住的大哭。
第三十九章
季钰目瞪口呆的看着它,似乎迟迟都没有回过神来它到底说了甚么,过了许久,终于明白过来了,张大了嘴巴,用手指着它,震惊的说道:“你是伯奇?”
阿奇胡乱的点着头,季钰半天都说不出话来。阿奇小心翼翼的看着他,试探般的问他道,“你生气了吗?”
季钰似乎有点心烦,但并没有生气,他看着阿奇,半天才说:“你怕我抓你应愿,所以才不告诉我?”
可是不等阿奇回答,却又自言自语般的说道,“你居然是伯奇……”
阿奇心里乱哄哄的,小声的说道:“我不是有意要瞒着你的,”
季钰看了它好一阵儿,突然说:“我们一路走过来,你夜里不睡,是不是就出去吃梦了?”
阿奇吓了一跳,没想到这个人明明是在呼呼大睡,却全都知道,就缩了一下。
季钰见它畏缩了一下,就连忙宽慰它,说,“我就是觉着奇怪,居然看不出你是个甚么妖怪。你夜里又不怎么睡觉,还总要去人住的地方,看你也不像吸人精气的,所以一直都在想,难道你不是妖怪?没想到果然不是。”
阿奇呆了一下,才说:“你不生气吗?”
季钰唉了一声,很无奈的说道,“我跟你无冤无仇的,又不是天生要跟你作对,为了应我自己的愿,就得要你死,那不就是要你拿命来换我的愿吗?你瞒着我,害怕我,我当然明白啦,也不会怪你,不会生气的,我只是……”他顿了一下,突然想起什么,抓着它问道,“那时候我给你看的那块玉,之所以会消失不见,是不是因为你是伯奇?”
阿奇心虚无比,说:“我不知道……”
季钰安静了半天,突然警惕的问道:“你想见那只小龙,不是想做甚么傻事吧?”
阿奇没说话,季钰看着它,突然说:“你不用担心,泾水龙王既然带它过来受封,那它肯定没事儿了,你不就是担心它吗?等等我们混进去,你看见就知道了。”
阿奇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说,它的确是担心衣衣不假,可它要做的事,却与衣衣无关。
季钰想了想,不知想到什么,忍不住又叮嘱它:“你千万不要做什么傻事呀,你要是吐了玉,不就,呃……没命了吗……你可不能拿自己的命去应什么愿啊?那只小龙肯定没事儿啦,顶多就是……”季钰的声音小了点,似乎有点心虚,“顶多就是破了个相而已啊。”
阿奇没说话,却有点不敢想象衣衣破了相是怎样。
季钰看了看窗外,便拉它起来,说:“我们趁着还暗着,先混去泾水龙王他们那一殿,不然等他们住进来了以后就不好混进去了。”
阿奇连忙点头,季钰揉了揉脸,看起来比方才精神了许多,两个人偷偷的绕过那些巡查的夜叉,还有宫殿前值守的侍卫,跑去了祈明殿,两个人藏在大殿后面,被鲛幔遮得严严实实的,谁也看不出。阿奇坐了一会儿,便有些困意,却强撑着精神不敢睡。
季钰看着它头一点一点的,却还是大大的睁着眼,心里不免觉得它可怜,就小声的说:“你睡吧,等他们进来了,我再喊你。”
阿奇一向不怎么贪睡,这时却不知怎么的,一反常态,困得不得了,一听这话,感激不尽的趴在他的怀里就睡着了。
季钰看着它睡着的样子,心里也有点奇怪,想,它不是一向觉少,不怎么困的吗?可这疑惑也不过是一闪而过罢了,他此刻只想着这宫里会有多少龙,想着等等若是见着那只小龙,要不要把阿奇单独留在这里,他自己溜出去偷偷的捉几条龙先开开胃?
他一想到吃的,肚子里面就叽里咕噜的响了起来,正伸手要摸,便听到殿外面有人低声恭迎,说着:“恭请泾水龙王!”
季钰吓了一跳,没想到当真来得这样快,听着许多人走入殿中,顿时浑身绷紧,抓着鲛幔偷偷摸摸的朝外看,心想,不知它那只小龙在不在这其中?
第四十章
阿奇不知怎的,仍旧趴在他的怀里睡觉,季钰想要摇醒它,却又犹豫了一下。
他小心的探出头去,朝殿内看去。泾水龙王似乎仍是那副糟老头子的模样,没有丝毫的改变。只是不知为何,季钰觉得他那种骄横的气焰仿佛又比从前更甚了许多,难道是因为得了新龙子的缘故?
之前这殿内空无一人,倒也还好,只是等泾水龙王进来之后,季钰便被龙的味道弄得有些心痒。不过想到身边还有一个甚么也干不了的拖油瓶,就只好悻悻的躲藏在鲛幔之后,不敢贸然行动。
泾水龙王一行人众多,季钰虽然被他镇在井中,之前却也曾与他缠斗多年,对他水府里一兵一卒都了若指掌,只是其中有一个身形高挑,衣着华贵的少年,却仿佛从未见过。季钰觉着他的味道有些淡,与别的龙族都不同,心里一动,想起那时紧随阿奇而来的小龙,心想,难道就是他不成?
那少年一直低垂着头,神情十分的漠然,一行人走入殿中,守殿的侍卫便退了出去,泾水龙王坐在水精椅上,余下众人才一一的分坐在殿下。这时那少年坐在泾水龙王的座下,伸出手来扶住座椅,冷淡的目光也一一的扫过座下诸人。季钰藏在鲛幔之后,偷看到他的容貌,不禁大吃了一惊,原来他的脸上竟然有一道狰狞的伤疤,几乎盖住了半边脸庞,丑陋可怖之极。季钰看到之后心虚不已,他知道自己本相的指爪厉害,却不想这只小龙破相破得如此难堪。
季钰眼角的余光不经意的扫过他的手,却怔住了。这人进殿的时候还好,被衣袍遮蔽着,并不曾露出分毫,如今坐了下来,双手松松的扶在座椅之上,露出些许手腕,只是怎会瘦得那么厉害?都让人看不下去。他还记得那时在井中相遇,那小龙看着还好端端的,十分厉害的样子。如今相隔不过几十日罢了,怎么就会消瘦成那个样子?简直好像皮包骨头的一般。
季钰看了一眼怀里熟睡不醒的家伙,犹豫了一下,殿里的人都一一坐定了下来,有人低声的吩咐着甚么,便有些人慢慢的退了下去,剩下的人便都静坐在那里,泾水龙王咳嗽了两声,清了清喉咙,四下里突然静得令人心慌,想来是泾水龙王要说些甚么极要紧的事情了。
季钰心里隐隐觉着不妙,就并没有照约定的一般叫醒它,反而把它又往怀里藏了藏,然后竖起耳朵,听殿里的人说些什么。
泾水龙王低声的说道,“好孩儿,你且在这殿中稍事歇息,迟些为父便带你去见东海龙王,为父与他是过命的交情,只是从来不曾求过他甚么事,如今便求他救你一救,他念在往日的情分上,便把那宝物拿来与你一用,无需多久,便可救你的性命了!”
那少年抬起头来,笑了一下,才缓缓的说道,“父王不必如此。那宝物是海中之至奇,他又如何会轻与他人?父王恩情深重,孩儿全都明白,只是此生福薄,不能一一尽报。孩儿如今命不久矣,也是天要收去,父王何不安听天命,为何必为了孩儿去屈膝求人?”顿了一顿,才又说道:“孩儿不求长命无忧,只求与故人一见,父王为何总是不能成全?”
泾水龙王面上显出怒气来,却隐忍不发,静了静,才又说道:“你既然认做是我的孩儿,便休要说这样丧气的话,他日你身健体强,再去见你的故人,难道不是皆大欢喜的事情?若是教他看见你如今这样,若是当真与你有情意,难道不要伤心,不要难过么!”那少年还要再说些什么,泾水龙王便呵斥道:“你这孩儿,好不懂事!此事休要再提,你且去歇息,迟些为父带你去宫中与东海龙王相见,难道你就不信为父救得了你么?”
第四十一章
那少年还要开口,泾水龙王却不许他再多说,命人将他搀扶下去。那少年抿紧嘴唇,垂下眼去,被侍从扶着,朝殿后的寝宫去了。季钰目瞪口呆的看着少年离去的背影,心想,这个老龙王,白认了个儿子脾气还这么暴躁,难道不怕这个便宜儿子也被气跑吗?
泾水龙王深深的叹了一声,在这一片寂静之中,听起来仿佛近在耳畔的一般。季钰吓了一跳,深深的藏在鲛幔之后,心里想着那少年脸上的伤疤,竟然有些不敢相信,想,难道真是我那一爪抓坏的不成?
他正不安之际,却听到殿中又有人低声说道:“陛下,海珠原是海中至宝,世间罕见,许多年才生出一颗来。便是当年神魔之战时您救过他的性命,他也未必肯就这样把海珠给一个来路不明的幼龙。况且太子看似长成,实则年幼,又为金翅鸟所伤,元气大损,若是海珠也救他不回,陛下岂不是……”
泾水龙王喝止了他,说:“我主意已定,尔等休要再说!”
于是殿中愈发的寂静,犹如空无一人一般,死气沉沉。
季钰吃过泾水龙王的亏,晓得这家伙骁勇善战,仿佛对金翅鸟无有丝毫的畏惧,与别的龙都不相同。他如今怀里又躺着个啥也不知道,啥也不会,自称是伯奇的家伙,若是真要被发现了踪迹,只怕不好脱身,因此藏在重重的鲛幔之后,连大气也不敢喘一下,头痛的看着怀里沉睡不醒的那只伯奇,心想,它突然变得这样的嗜睡,莫不是生了病?却又觉着应该不会,他想,伯奇不是神兽么?神兽怎么会生病?
心里正觉着有些异样,却突然发觉怀里的家伙皱紧了眉头,仿佛极痛苦似的蜷缩起来,双臂紧紧的抱住膝盖,牙关也咬得极紧,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声音。这情形太过突然,几乎是在转瞬之间发生的,季钰乍一看到它蜷缩成一团,还没来得及动作,便听到它喉中发出“赫——赫”的声音,季钰万万料想不到会在这种时候发生这样的变故,那时心中一惊,还没来得及去捂它的嘴,便听到殿中一声中气十足的怒喝,高声问道:“谁在那里?”
季钰听到泾水龙王突然发问,心里便是咯噔的一声,想,糟糕!
霎时间只听到殿上一片拔剑之声,众人顷刻间便要围了过来,季钰只觉得后颈寒毛倒立,当时知道情形不妙,一时手足无措,索性破釜沉舟,当即便化出本相来,将那家伙牢牢抓在身下,然后冲破鲛幔,朝殿中飞去。
季钰用尖喙和一只利爪撕破了鲛幔,一眼就寻到了泾水老龙王的所在,当即就直冲着老龙王而去了。众人乍一见到季钰本相,都是一片惊呼惶恐,竟然畏缩畏惧,都不敢上前,只有几个略胆大些的,惊慌之后,便哆嗦着围了过来。
泾水老龙王绝未料到竟会在此处见到他,神情极为震惊,只是被他直冲了面门,竟也不闪躲,长啸一声,霎时也化出本相来,直直的朝他冲了过来,季钰原本就不欲与他缠斗,两人近若咫尺之时,他突地一扇翅膀,犹如离弦之箭一般,嗖的一下便调转了方向,直直的朝上飞去了。
季钰几乎是与他的龙尾擦边而过,心有余悸回头时,见他龙角发红,甩尾扭身,似乎仍要追赶,心里悻悻的想着,这老东西,难道以为关了我一次,我就当真怕了他不成?要知道今夕菲比,我那时候是饿坏了,所以不敌他手!如今当真比试起来,还不知谁输谁赢哩!
正恼火的想着,却听到身下的那家伙又发出“赫——赫”的声音来,而且一声更比一声大,又看它浑身蜷紧,不由自主般的颤抖着,季钰吓得厉害,惶恐的想着,它这到底是怎么了?
只是身后有大龙紧紧追逐,季钰竟然不敢低头细看,唯有拼命振翅高飞,心中默念祈祷,
第四十二章
季钰只顾着逃命,没有看到有许多侍卫匆匆的离去,他用力的振翅高飞,头顶上原本平静的水面仿佛感应到他的到来,随着他翅膀的扇动而剧烈的摇晃了起来,顷刻之后,竟然犹如被甚么撕扯着一般,飞快的分开了。
季钰吃了一惊,他之前可没料到头顶的海水会分开,他不知这是不是龙族的陷阱甚么的,会不会等他飞了进去海水就涌在一处,将他吞没。
就在他犹豫的那片刻,泾水龙王已经紧紧的追了上来,那时他爪子里还抓着一个蜷成一团的家伙,那家伙的喉咙里发出赫赫的声音,一声更比一声巨大,季钰心慌意乱,一时之间竟然不知如何是好。
泾水龙王的龙身极其长大,他的长尾一甩,便飞起极高,霎时间便追了上来,在他耳边大声喝道:“你往哪里跑!”
季钰又惊慌又愤怒,展开双翅,冲着泾水龙王大叫了一声,然后冲他亮出了利爪。
他这一叫,分开的海水竟然剧烈的晃动了起来,愈发的朝两边分开了。泾水龙王似乎也是一惊,大声喝道浑身的鳞片泛着青光,愤怒的盘旋在他周身。那时便听到远处传来滚滚的雷声,仿佛无数铜车飞快的驶来,季钰心中隐隐觉着不妙,看了一眼分开的海水,突然翻身朝上飞去。
两边分开的海水之中冲出几条大龙来,季钰看他们粗壮长大,远非河井之中的那些小龙可比,心中已经有些惊慌了,又看到海水中驶出一辆精致的大车,车四周围着两条巨龙,鳞片闪着银光,犹如盔甲的一般,心里暗暗觉着不妙。他这几番迟疑,四处的退路都已经被封死了,这时车里有个低声的声音威严的说道:“杀了他!他如今还小,等迟些成了气候,便难办了!”
季钰不料竟然会是这样,心里惊慌不已,他这一生从来不曾见过这样多的大龙,他在河里吃的龙见了他就瑟瑟发抖,唯有泾水龙王厉害,从不畏惧他丝毫。如今却被许多大龙重重紧围,他又要保护景玉,又要脱身,心里竟然害怕了起来,觉得情形极为不妙。
阿奇却偏偏就在这个时候睁开了眼,季钰的爪子紧紧的抓着它,它略一动弹季钰就察觉了,惊慌的低头看它。阿奇仿佛极难受,已经不能维持人身了,变成了猫的样子,软软的缩成一团,任由他抓紧了。喉咙里不停的发出奇怪的声音,还张开了嘴,仿佛要往外吐什么似的,季钰一想到它这是要做什么,脑子里一下就懵了,又急又气的想着,千万不能吐玉啊!
第四十三章
阿奇难过的厉害,眼神也十分的涣散,那时四周都有赤红色的大龙逼近过来,季钰在河中从来不曾见过这样的龙,便是景玉那只朱红色的小龙,也没有这种让他毛骨悚然的感觉。
季钰朝它们大叫了一声,然后亮出了爪尖,不轻不重的抓了景玉一下。
阿奇被他这样一抓,终于也清醒了过来,看到四下里被无数只大龙紧紧包围,顿时惊慌了起来。
那些红龙已经飞了到它们身侧,季钰几乎都能看清楚它们每一片鳞甲上的纹路,还有每一片鳞甲尖利的边缘,他四周充满了太多龙的味道,血的味道,还有危险的味道,这让他觉得有些眩晕。
远处大车里的男子低喝了一声,那些红龙便犹如铜墙铁壁一般,紧紧的将他围住,然后张开巨大的龙口,朝他吐出无数赤红色的火焰。
水中腾起一片火海,季钰被围在炽热的火焰之中,烈火犹如铁网一般将他牢牢困在其中,他惊慌的想要寻到一条退路,却发现烈火被他的翅膀扇得更加猛烈,他几乎闻得到羽尖被烧焦的味道。
景玉也被烈火燎到了,它微弱的叫了一声,毛茸茸的爪子软软的扒住他的爪子,好像一点儿力气也没了似的。季钰紧紧的抓住了它,心里突然充满了愤怒,他感觉不到饥饿,感觉不到害怕,他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冲到了头顶上,冲到了他每一根羽毛的根部,他觉得他的指爪发硬,他的鸟喙发痒。那一瞬间,他完全不记得自己在做甚么,也不知道自己要做甚么,他只是高声的大叫了起来,双翅完全伸展开来,然后用力的扇动了起来。
阿奇被炽热的火焰逼得几乎睁不开眼,它喉咙里有甚么东西要涌出来,就好像以前曾吐出来的那些毛球。它惊恐的想起玄冥子曾说过的话来,还有之前那些不妙的预感,难道真的是要吐玉了吗?
它咬紧了牙关,可是那东西仿佛已经涌到了它的嗓子眼里,那种想要吐出来的感觉令它忍不住慌乱了起来。水底满是密密匝匝的水族,四周无数聚拢紧紧的包围着他们,它心里充满了绝望,想,为甚么要在这个时候,为甚么偏偏是在这个时候?怎么会这样?它悔恨无比的想着,都是我的主意,是我非要来看衣衣,不然的话就不会这样了。
季钰大叫了一声,那声音尖利响亮,震耳欲聋,仿佛能够穿透云霄,紧紧将他围住的巨龙们,身形也随之一震。他愈发用力的扇动着翅膀,就好像这样能逃脱一样。海水已经剧烈的摇动了起来,就好像盛在钵盂里的水一样,猛烈的翻涌着,卷起又落下,巨大的海浪扑了过来,眼看着就要将所有的人都卷入水中。阿奇惊慌得厉害,嗓子眼里的东西眼看着就要吐出来了,它知道它这一次再也没法儿把那东西吞下去了,它知道它要许愿,可它竟然不知道许甚么愿,它要救季钰,那它就没法儿救纪青云了,它也不知道衣衣到底怎么样了,它连最后一面都没来得及见它的小蛇。
可是若是它不许愿,它们两个就会死在这里,被海底的群龙撕碎,或者被海水吞没,是它的贪念害了季钰,它浑身发抖的想着,至少我要救季钰。
海水高高涌起,然后犹如重锤一般狠狠的击落下来,它只觉得身上一轻,然后它听到季钰惊恐的叫声,遥远而模糊,仿佛隔着厚厚的水波一般。被海水吞没的那个瞬间,阿奇浑身发冷,脑海里一片空白,只是绝望无比的想着,要是一切都恢复原样就好了,就好像很久很久以前,只有它和方慧芝一起的时候就好了。
那时候纪青云还没有出世,它也没有遇着衣衣,也没有遇着季钰,然后所有的这一切就都不会发生了。
然后海水犹如崩塌的山石一般重重的拍在它的身上,这念头犹如云烟一般轻轻的消散了,它毫不费力的从嗓子眼里吐出来一块圆润的墨玉,就好像那时季钰放在手心里给它看的那块一样,只不过比那块大很多。
海浪仍是无比的暴烈,挤得它浑身发痛,仿佛要把它扯碎在水中的一般。那块墨玉被海水飞快的卷走了,再也看不见。阿奇脑袋里空空的,它觉得很累很累,累得它甚么也不想想,甚么也不想看,于是它闭上了眼,任凭激荡的海水吞没了它。
第一卷
尾声
“景玉!景玉!”
它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头顶的阳光太过刺眼,它不由自主的定了定神,却被一双白皙的手抱了起来。
一个清脆的声音笑嘻嘻的在它耳边说道:“你这只懒猫,明明醒着,还要装睡,你不就是想让我抱你回去吗?”
阿奇吃惊的看着她,是小晴,居然是小晴啊,是方慧芝的贴身丫鬟小晴。
当年方慧芝出嫁,小晴因为八字不利夫家,所以没能一同陪嫁前去,阿奇至今还记得她一个人躲起来偷偷的哭,泪水将一条衣袖都浸湿了。
它呆呆的看着小晴,看她把自己抱在怀里,温柔的抚摸着自己身上的毛,突然有种惶然的感觉。它是在梦里么,还是它梦了一场,才刚刚醒来?
它眯着眼睛,小晴的衣袖上还有湿痕,脸颊上仿佛刚刚擦过香粉,香得让它想要打喷嚏。它小心的伸出爪去,在小晴的衣袖上轻轻的摁了摁。
小晴把它抱紧在怀里,抚摸着它的脑袋,喃喃的说道:“我带你去见小姐吧,你这傻瓜,过两日就……”
说到这里,她却顿住了,眼眶有点儿发红,她把脸埋在阿奇的背上,带着哽咽,轻声的说道:“那时你想见也见不着了呀。”
阿奇安静的伏在她的怀里,任由她的眼泪浸透了它的毛皮。
方慧芝嫁到纪府之后,小晴每年都会捎来精心缝制的鞋袜,香包,扇坠,后来就没了,听人说是她嫁人了,方慧芝还有些感伤,私下里包了极重的礼送了回去。
原本以为就这样了,直到有一年家里的下人过来,不小心说走了嘴,才知道小晴给她的儿子绣襁褓的时候累着了,伤了眼,后来夜里不小心掉进池塘,就再也没上来了。方慧芝那时刚没了大儿子,心里正十分的难过,又听到小晴不在了的消息,便是从那时起,她大病了一场。
阿奇静静的呆在她的怀里,仍旧觉得有些恍惚,就好像浮在半空,周身的事是那么的虚无,好像梦境一般,它心里不知是恐惧还是惊慌,总觉得梦终究要醒来。
而它,则无比的惧怕着梦醒的那一刻。
它没记错的话,方慧芝还有两日就要出嫁了,它在庭院里踌躇很久,都不敢去见方慧芝。
它其实是记得的,一直都记得那个年轻的方慧芝,那个在方府里和小晴欢笑嬉闹,抱着它捏它的爪尖的方慧芝。
可她病了太久太久,躺在病榻之上的方慧芝,一日更比一日的衰弱下去,它一直一直的陪着她,陪到最后,它几乎都以为它只记得病着的方慧芝了。
可它还是不敢去看她。
它觉得这仿佛就是一个轻盈的梦,就仿佛瓷缸里的金鱼吐出来的泡泡一样,轻轻一碰就会破,就会消失在水中。
它不敢去看她。它不敢踏进那间熟悉而又陌生的闺房,它怕它悄无声息的走了进去,看到的,仍旧是那个躺在病榻之上的方慧芝。
它不想知道这到底是不是梦境,也不想看到这个梦醒来。
方慧芝是在正月里动身的,阿奇紧紧的跟在送亲人的身后,一路跟随,似乎也不是很难走了。
以前曾经觉得这一段路途太过艰辛,那时它伤心愤怒的走过来,就只为了见方慧芝一面,却不料从此就在纪府留了下去,一直都不曾离开。
而如今一路慢慢的走来,仿佛也没有那么难过了。
到了庐阳之后,它并没有跟随众人进府,而是走出了府去,走了很远,一直走到那棵极高极粗的槐树下面,这才停住了,仰起头来看着高高的树顶。
树顶上那个巨大的鸟巢让它的心口猛地一颤,就好像被人紧紧的攥住了似的,竟然有些上不来气。
它伸爪在树上抓了抓,试探了几下,这才深深的吸了口气,然后一鼓作气,拼命的爬上了树去。
它觉得它浑身都在发抖,因为颤抖得太厉害了,厉害到它几乎觉得自己已经站不稳,眼看着就要掉下去了,所以好几次都不得不停下来,在树杈之间歇息片刻,才敢再继续朝上爬。
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爬到了树顶,它看了一眼那个硕大的鸟巢,然后用力的跳了上去,屏住了一口气,然后朝那巢里看去。
那巢里安安静静的躺着一枚蛋。
阿奇愣愣的看着那枚蛋,它当年几乎没有怎么看过那枚蛋,可是蛋壳上那些暗红色的花纹是那么的熟悉,熟悉得让它眼眶发热,让它霎时间就落了泪,然后眼前一片模糊,甚么都也看不清了。
阿奇低下头去,轻轻的用鼻尖碰了碰蛋壳,蛋壳是那么的冰凉,几乎就像一块石头。若是夏日里被太阳晒着,或许还会有一丝的错觉,觉着这颗蛋是暖的,是活的。
可是此时此刻,它却分明知道这是一枚石蛋,是一枚一直落在这里,从来没有人知晓,冷冰冰的石蛋。
它轻轻的跳进了鸟巢之中,然后将那枚蛋拨到了怀里,它紧紧的搂着那枚冰凉的蛋,身体蜷缩在了一起,像一个毛绒绒的蛋。
它搂着那枚蛋,听着恍惚的,不知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心跳声,就觉得这枚蛋还活着,总有一天会破壳而出,会有一条小蛇傻乎乎的喊着它阿奇,然后在它的怀里蹭来蹭去。
这一路的艰辛,一路的期盼和惧怕,仿佛都不再重要了。
它看着明亮而皎白的月亮,终于露出了笑意,然后安心的闭上了眼,陷入了梦乡。
——第一卷•完——
第二卷
一
“景玉!”香蝶踮起脚尖,站在树下朝它张望,哄人一般的口气同它说道,“快下来呀,夫人到处找你找不着,正着急着哩!”
它扒在树上,脑袋朝下探着,从树叶的缝隙里偷偷的瞄着一脸焦急的香蝶,尾巴尖儿轻轻的摇晃着,就跟微风里的野草一样,偏偏就是不肯做声。
哄谁哩?香蝶这个丫头,怕是自个儿房里又闹耗子了,所以想哄它回去。它可是昨儿就听管家说了,老爷今日里回来,方慧芝这个时候哪里有心思找它,它也要趁着这个空闲好好的睡一觉呢。
香蝶等了半晌,不见甚么动静,便撅起嘴,喃喃的说:“这只臭猫!”
阿奇把脸在树皮上轻轻的蹭了蹭,这才又往上爬了几下,缩在宽大的枝桠间,眯起眼睛,舒舒服服的正要睡上一觉的时候,却被甚么东西轻轻的卷紧了。
阿奇露出牙齿,看也不看的朝身上狠狠的咬去,然后还用爪用力的抓了几下。
“啊!”身后传来一声惨叫,阿奇像水里的鱼一样脱身而出,转过头去看着缠在树上,开始哭哭啼啼抱怨着他的那个家伙。
“呜!阿奇好坏!”那条赤蛇挂在树上,眼泪汪汪的看着他,彷佛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伤心的往后缩着,说道,“居然真的咬我!”
阿奇懒洋洋的舔了舔爪子,得意的说道:“谁让你不听话!都叫你别打搅我了,尤其是我闭目养神的时候!”
朱衣委屈极了,眼泪在它的眼眶里打转,眼看着就要掉下来,阿奇不满的说:“别哭啦!你都多大啦,你看看你,腰粗成这个样子!”
朱衣被它呵斥,便讪讪的缩了缩,将半截蛇身藏在树后,脑袋也耷拉着,好像很没精神的样子。
阿奇苦恼的看着它,也不知道到底是甚么缘故,朱衣长得没有前世那么快了,也不像前一世那样,轻而易举的就能变大变小了,就连开口发出人声,也是在它教了很久之后才学会的。或许是它还没有吃到足够的梦就吞吐了那颗石蛋,又或者一切重来之后,有甚么不一样了。
这些让它很是担心,却又无能为力。
朱衣的脑袋从树后探了出来,讨好般的看着他,小声的说道,“我以后少吃一点……”
阿奇哈的一声笑了出来,说:“胡说!你上次也这么说,结果饿得眼冒金星,差点儿把我也吞下去了。”朱衣拼命的摇晃着脑袋,窘迫的辩解说:“没有!不是的!是你两天都没来看我了,我只是想闻闻阿奇的味道!”
阿奇撇了撇嘴,懒洋洋的舔了舔爪子,才说:“那你吃饱啦?”
朱衣羞涩的靠了过来,小小的嗯了一声,然后满心期待的看着它,问说:“阿奇今天陪我玩嘛。”
它小的时候阿奇还蛮疼它的,甚至比上一世有过之而无不及,可后来……眼看它越长越发的粗大,心里就有点害怕。虽然如今早已经看得惯了,可它心底总是怕的,怕不知道哪一天就被这个不着调儿的家伙绞死在梦里了。
它斩钉截铁的回绝道:“不好,我要睡觉。”
朱衣一下子失望极了,闭紧了嘴巴忍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带着哭腔抱怨道,“可是你总在睡觉呀,每天都快中午了才来看我,说是看我,其实不过是来这里睡觉的吧?等到你醒来,也说不上两句话,你就又回去了。”
阿奇被它说得终于有些心虚了,它歪着脑袋想了想,“等你哪一天会变小了,我就带着你。”
朱衣的眼睛一下亮了起来,转瞬却又黯然下去,它盘在树上,扭来扭去的晃荡着尾巴,小声的嘟囔说着:“我试过好多次啦,都不行,怎么办……”
阿奇闲闲的走了过去,一爪踩在朱衣晃动的脑袋上,理直气壮,一本正经的说道:“是吗?你要是真的想,早就变小啦!你迟迟不肯变化,分明就是不想跟着我嘛?”
朱衣眼眶都红了,认真的辩解道:“有的!朱衣有的!朱衣好想跟着阿奇,时时刻刻都跟着,总也不分离的!”
二
阿奇只觉得朱衣凉凉的,滑滑的脑袋在它的爪心蹭来蹭去的,蹭得它心里痒痒的,它用了点力气,把朱衣的脑袋往下踩了踩,然后才说:“好啦好啦,我信。”
朱衣轻轻的卷住它,依依不舍的磨蹭着它胸口的绒毛,喃喃的说:“我好想跟着你哦,为甚么都不让我跟你回去?”它说着说着,眼里就有了水汽,鼻子也酸酸的,小声的央求道,“我会藏得好好的,没有人能看见我。等他们都睡了,我再去找你,好不好?”
阿奇听它说的这些话,就知道它一定每晚都眼巴巴的在纪宅外面张望,也不知道忍了多久才说出口,听起来这么的委屈,倒好像被它丢弃了很久似的。
阿奇用前爪扒住了它,不许它乱蹭,然后舒舒服服的蜷成一团,眯着眼睛。
它其实很少睡觉,但是白天太阳正高的时候,它喜欢闭着眼躺在太阳下面,又或者爬到极高的树上,阳光从树叶之间落下来,斑斑点点的撒在它的毛皮上,那种感觉真是舒服极了。
它压着朱衣,惬意的在小蛇的脑袋上磨蹭着它的下巴,嘟囔着说道:“你快点变小,便小我就可以带着你啦。我可以把你含在嘴巴里带着走!要是你还能变得更小更细,跟绣房里的线似的那么细,还可以圈在我的脖子上,藏在我的毛里面,这样别人就不会发现啦!”
朱衣被它压着脑袋,张不开嘴巴,却着急的发出唔唔唔的声音,阿奇知道它想说甚么,无非就是,“我也想啊!”或者“我不会啊!”然后还带着哭腔,让它忍不住心软。
阿奇搂着朱衣,两个家伙静悄悄的藏在树上,过了没多久,朱衣就在它怀里睡着了,尾巴也软软的从树上垂了下来,偶尔晃一晃,然后卷一下,也不知道是梦到了甚么。
周遭的光渐渐的暗了下来,身上慢慢的没有了那种暖融融的感觉,阿奇觉得皮毛下的热气一点点的消散,终于懒洋洋的站了起来,抖了抖身上的毛。朱衣也醒来了,迷迷糊糊的昂起头,阿奇凑了过去,舔了舔它的眼睛,朱衣就忍不住开始撒娇,缠在阿奇的脖子上,恋恋不舍的磨蹭着,说:“不要走啊。”
阿奇就哼哼起来,说:“那你快点变小啊,我也想带你回去!”
说完,就纵身一跳,轻巧无比的踩着树枝爬了下去,朱衣从树枝上游了下来,一直紧紧的跟着它,直到离纪府太紧,阿奇不许它再往前一步,这才停了下来。
这已经快到方慧芝生一次小产的日子了,一想到生下来的会是个幼小的死胎,想到方慧芝会伤心欲绝的大病一场,从此种下了病根,阿奇心里就很难过。有时候它甚至想,要不要用它食下的梦把这个孩子救活。
可是它不知道若是它当真这样做了,会不会出甚么令它意想不到的事。这一世的朱衣似乎有些不同了,似乎没有前世那么的厉害了。还有自从苏醒过来之后,就从未相见过的季钰。是不是多少年以后,还会被泾水龙王困在那口枯井里,饿得廋骨嶙峋,奄奄一息?
也不知此时此刻,季钰究竟在哪里?还活得好不好?
它这几年每夜都回到纪府去吃梦,无论是谁的梦它都拼命的吃,就好像有一个梦漏吃掉它就会死一样,虽然它也知道其实并不会真的死掉。可是它想起前一世的那些事,想着若是那时候它能够做些甚么,又或者当真做了甚么,会不会结局就会从此不同?那么一想,它就拼命的去吃所有能够找到的梦。
它不知道它到底能做甚么,可它真的很想让纪青云能够如常人一般行走,想让方慧芝健康长寿,子孙满堂。它不想眼睁睁的看着朱衣被带走,它也不愿意再看着季钰为了帮他的缘故,几乎送掉性命。
它走到方慧芝的房前,小声的叫着,然后蹭着门,不过片刻,便有侍女来给它打开门,把它抱了进去。
方慧芝躺在床上,似乎睡了,又似乎没有,见它进来,便睁开了眼,伸手摸了它两下。阿奇觉得她的手虚软无力,心里十分的不安,便蹭了蹭她,跳上她的床去,软软的蜷缩了起来,依偎着她的锦被。
它眯着眼睛,装作睡了一般,任由方慧芝的手指一下下的抚过它的皮毛,它想等到方慧芝睡了之后再出去吃梦,不过它记得这几日应该便是方慧芝小产的日子了,所以心里隐隐的不安,竟然犹豫着想要不然这几夜干脆就守在这里算了,不再外出。
三
方慧芝喃喃的同它说了会儿话。无非是叹息老爷公务繁忙,数月才归家一次,相聚不易,至如此类。只是看它似懂非懂,只是一心一意的低头舔着爪子,便笑了起来,捏着它的爪,轻声的说:“好景玉,等到我的孩儿生了出来,也不知你是不是还如今日一般?”
阿奇原本蜷缩在那里,眯着眼睛看她,听她这样一说,就站了起来。有那么一瞬,它真想开口同方慧芝说:若是你想要甚么,只要同我说便好。
可是方慧芝只是温柔的抚了抚它的脑袋,自言自语般的说道:“你到底是甚么呢?”
阿奇心里很有些惶恐,不安的用爪摁着方慧芝的被角。前一世方慧芝从来不曾同他说过这些话,只是有时,会若有所思的看着它,彷佛要说些甚么,只是从来不曾说过。
那时它并不明白为甚么,如今想起来,或许那个时候方慧芝就想问它了罢。为甚么能够活得那么久,看起来却不像别的猫那样,渐渐的衰老下去,老得连路也走不动。
阿奇不知道为甚么方慧芝会突然问它这样的话,它心里有点烦乱,收起了爪尖,轻轻的跳到锦被上,昂起头来看着她。
方慧芝只问了这么一次,就再没有问过了。天色也不早了,她似乎也很累,便命香蝶熄灯入睡了。
阿奇犹豫了一下,没有离开,就蜷缩在她的脚边,不知怎得,它心里很是不安,总觉得好像有甚么要发生似的。
它静悄悄的窝在那里,睁着眼睛望着方慧芝的梦,偶尔伸爪扒拉一下,然后彷佛怕被人看到一样,偷偷摸摸的吃到嘴里。到了夜半的时候,它突然听到门口有甚么窸窸窣窣的声音,极轻极细,好像有甚么从门外经过的一般。
阿奇警惕的站了起来,跳下床去,轻悄悄的溜了出去,只看到庭中的树影在月光里微微摇动。它疑惑的朝前走了走,想要看清那黑影之中到底是甚么,只是看那夜色如墨染一般,心底便忍不住有些害怕。
它朝那团树影走近,大气还不曾出一口,便听到树叶儿一阵儿轻响,阿奇浑身的毛都倒立了起来,等回过神来,早已经吓得撒腿往回跑了。
只是还没跑多远,便听到身后有人啪嗒啪嗒追了上来,阿奇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凉了,还没等它小小的脑袋瓜想出甚么主意,它就已经被人高高的抱了起来。
阿奇四脚离地,正惊慌失措,吓得要死的时候,便听到耳边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焦急的唤道:“阿奇,是我呀。”
阿奇愣了一下,还没回神来,就被小心翼翼的放了下来。它转过身去,果然看到那个熟悉的,但许久不曾见过的小娃娃,赤身露体的蹲在它的面前,傻乎乎的揉着鼻子,然后没心没肺的冲着它傻笑。
阿奇只觉得眼底发热,心里又难过又欢喜,也不知是甚么滋味。朱衣嘿嘿的朝它凑了过来,鼻尖几乎蹭到了它的额头上,朱衣的手抓着它的肚子,似乎想要抱它起来,它躲开了,然后也不知想着甚么,啪的一下就给了朱衣一爪,刚好抓在朱衣的膝盖上。
朱衣呆了一下,低着头看着膝盖上慢慢渗出血珠来,慌忙的捂住了膝盖,伤心的看着它,带着哭腔嘟囔道,“为甚么呀?不是你说的,我可以变化了,就能来找你的吗……为甚么要挠我啊!”
阿奇有些理屈词穷,讪讪的说:“……我以为你是假的。”
朱衣破涕为笑,不管不顾的把它抱起来,紧紧的搂在怀中,亲腻的在它背上磨蹭着脸颊,然后把脸贴在了它的背上,不安的说道:“我本来在做梦,梦到吃了好多好吃的!可是不知怎么得,突然梦到你很害怕的四处躲,我好担心啊,就想无论如何也要来看你,结果就可以变化了呢!所以我就来找你了。”
朱衣把它抱在怀里,缩在花木的影子底下,很郑重的说:“我来保护阿奇!”
阿奇这一晚上受了不少惊吓,此刻总算是定下了心来,只是想起方慧芝,终究还是放心不下,便说:“你变成个银环,挂在我的脖子上,会吗?”
朱衣摇头:“甚么是银环?”
阿奇无语的叹了口气,从花叶的缝隙之中看着天上的月亮,便说:“你记得么?月亮有时圆得像颗露珠,有时扁得像一条银线,你变成那样的,细细的,圆圆的,挂在我的脖子上,我就可以带着你走进去啦。”
朱衣喔了一声,靠了过来,搂着它的脖子,它的胡子扎在小孩儿赤裸的胸口上,朱衣忍不住咯咯的笑了起来,然后变成了一个银色的细环,藏在了阿奇的毛里面。
阿奇带着银环从树影里偷偷摸摸的走出来,正要回房,却听到香蝶惊恐的推开门,披着衣裳跌跌撞撞的走下台阶,压低声音的唤道:“紫鸳,小荷!快,快喊大夫来!夫人,夫人的月水下来了!”
四
阿奇有点懵了。它没想到这一切竟会来得这样快。它记得彷佛应该是哪一日的午后,那时大夫刚走出纪宅的大门没多远,怎么在这一世却会成了夜半时分?
它惊慌起来,跳上台阶,想要溜进房中去,只是站在门口,却又犹豫了起来。
香蝶已经去唤府里上了些年纪,经过事的老婆婆过来了,她脸上的神情很是惊恐不安,脸色发白发青,显然已经乱了阵脚。
阿奇犹豫了一下,它不知道进去了会不会碍着别人的事,可它想在近处看着方慧芝,所以趁着香蝶带人进去的时节,便也跟在她的脚边,偷偷的溜了进去。
它缩在桌子下面,隔着那些来来往往,惊慌失措的侍女的裙裾,不安的看着床榻上紧闭着双眼,彷佛已经不醒人事了一般的方慧芝,心底不由得开始发慌。上一世方慧芝小产的时候它不在她身边,不知当时的情形是怎样的。可是此刻亲眼目睹这一切的发生,它害怕极了,也不安极了。它安慰自己,想,等等大夫来了,看过了就会好起来的,就如同上一世一样。
它也不知过了多久,彷佛才不过一转眼间,却又彷佛极漫长,方慧芝的脸色愈发的苍白,双目紧闭,彷佛毫无知觉的一般,它看得心里难受极了,却又不知道如何是好。
香蝶在床边守着,唤来的老婆婆撩开床帐子看了看,突然浑身发抖,转过身来将她拉去一旁,在她耳边颤抖的说道:“不好了,怎么这样多的血,再这么下去可不成?大夫还不曾来么?”
香蝶年纪轻,不曾经过事,见到老人这样说,立马慌了神,这时门外的紫鸳跑过来,小声的说:“纪三说章大夫昨夜出诊的时候从马上跌下来了,今晚来不了,他们去请别的大夫来。”
香蝶脸色都变了,浑身哆嗦,扯住她,问说:“管家呢,管家人呢?”
又同老婆婆说:“快想些法子!”
老婆婆也慌了,连忙说,先去拿止血药过来,正说话之际,香蝶往床上看了一眼,急促的叫了一下,然后慌忙的捂住了口,老婆婆也看了,大惊失色的说:“糟了。”
香蝶喘了口气,老婆婆连忙压低声音说道:“快些包起拿走,不要被夫人看见了!”
阿奇听她们着慌的说着这些,虽然听不大明白,但还是知道事情不妙,章大夫离纪府最近,他来不了,别的大夫再来,也不知还赶不赶得及。它的脑子里乱哄哄的,却也知道事情跟前一世不大一样了。它害怕起来,蜷缩在桌子下面,使劲儿的想要吐出甚么来,只是喉咙里空空如也,甚么也吐不出来。它惊慌的想,是不是我吃下去的梦不够多的缘故?
整个纪府都已经乱成了一片,就在它埋头想要吐出些甚么的时候,它突然听到香蝶尖叫了一声,然后跪倒在了床前。它从来没听到过这样的声音,彷佛绝望惊怕之极,便慌忙的探出头去。那时候香蝶已经昏厥在了床下,老婆婆脸色苍白,裙角都是血迹,手从方慧芝鼻下颤抖着收回,看着紫鸳,浑身发抖的说:“夫人已经去了……”
紫鸳“啊”了一声,跌跌撞撞的后退了两步,那时便听到门外急匆匆的脚步声,说:“大夫请来了!”
紫鸳转过头去,看着门,满脸都是眼泪,已经连半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它浑身冰冷,只觉得心口浸在冰窟之中的一般,嗡嗡作响,后面的话,竟然连一句也都听不到了。
五
整个纪宅都乱了,它却恍然未闻,只是动也不动的蜷缩在桌角之下,把脑袋藏了起来,眼睛也紧紧的闭着。它觉着自己脑子糊涂了,怕是做了甚么了不得的梦,一定是哪里出了错,明明方慧芝会一直一直活下去的,虽然还会接连着小产几次,但终究还是会生出两个儿子来。然后她的儿子们都会成亲娶妻,小儿子会生出纪青云来,然后会慢慢的看着纪青云长大。
它脖颈上的银环抖动了一下,变成一条细细的小蛇,小蛇探出头来,温柔的磨蹭着它的额头。它浑然未觉,只朦朦胧胧的听到屋子里很多人的声音,但是它不知道他们说甚么,它只听到声音,但是甚么都听不懂了。它觉得它好像落在一个很深很深,很冷很冷的地方,让它只想要紧紧的蜷起来,蜷得紧紧的,甚么也听不到,甚么也看不见,这样等它一梦醒来,就会发现一切都跟它入睡之前一样,没有任何变化。方慧芝只不过是小产了,大夫很快就来了,然后她慢慢的好起来了,虽然还有些病怏怏的,但还是会好起来的。
它闭着眼睛慢慢的睡着了。朱衣有些不安,它轻轻的磨蹭着阿奇,可是阿奇只是把脑袋埋在爪子下面,动也不动。它着慌起来,开始用力的顶着阿奇的脑袋,想要它醒过来,阿奇却将它紧紧的按住了,然后压着它,只是动也不动的蜷缩在那里。
朱衣害怕极了,它从来没有见过阿奇这个样子,它想做点甚么,却又不知道到底做甚么才好。它怎么弄阿奇阿奇都不肯醒来,最后实在没了办法,只好用细长的身体绕住了阿奇,好像要保护它一样的将它圈了起来。
乱哄哄的也不知多久,整个房子里便都静了下来,终于有人来收拾床铺,床上的人也被人抬走了。朱衣只看到满床都是血迹,床底下的几床褥子都被血浸透了,朱衣看得心发慌,它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血。有人收拾起屋子来了,拿清水洗过地面和床架,又撒着不知甚么,整个屋子里擦洗得干干净净,一点痕迹也不留。
卧在桌底的阿奇被侍女寻到了,抱去了绣房,一日三餐都有人来喂,但是它根本不睁眼,也不动一下,朱衣不敢离开,只好寸步不离的守着它。
也不知过了有多久,它只知道外面的天亮了又暗了,然后又亮了,屋子里的人来来往往,终于它饿得厉害,可它还是忍住了,紧紧的守在阿奇的身边,动也不动。到了后来,它就觉不出饿来了,只管守在阿奇的身旁,任由人来人往,它只是彷佛细线一般围在阿奇的脖颈上,小心翼翼的注视着周遭的情形。
它还不能变化的时候,也常常偷偷摸摸的游来纪府。它想阿奇,所以就算是不听话,它也想离阿奇近一点儿。这里是甚么样的,怎么离开,它很熟悉,也摸得一清二楚,可是不知道为甚么,阿奇的样子让它很担心,它隐约的有种感觉,好像不能就这么带着阿奇离开。
可阿奇只是不醒,它终于害怕起来。
它想了很久,突然心念一动,从口中吐出一颗细小的红珠来。它不知道这个是甚么,也是偶然之间才发现,它的肚子里竟然还有这么一颗小珠子,好像它吃了东西,有了力气,这颗珠子就会慢慢的长大,就好像……,好像汲取了它的生命一样。但是它也试着把红珠吐出来,离得远了,好像就会失去力气。
它试着把红珠推到阿奇的嘴巴里,只是无论试几次好像都不成,它变成了那个娃娃的模样,顺利的把阿奇的嘴巴掰开,然后把珠子放了进去。
六
起初一切都没甚么变化,就好像阿奇还在睡着似的,朱衣看它动也不动,心里失望极了,它蜷紧了阿奇,很伤心的在的阿奇耳边喃喃的说道:“你睁开眼看看我呀,阿看我一眼也好呀?”
慢慢的,阿奇的身上热了起来,朱衣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到底是好还是坏。它慌忙的从阿奇的身上爬了下来,游到阿奇正对面去,目不转睛的盯着看。又过了片刻,也不知是它眼花还是怎得,好像看到阿奇动了一下,它慌忙的凑了过去,轻轻的磨蹭着阿奇的脑袋,阿奇终于睁开了眼,眯成了一条线,怔怔的看着它。朱衣没想到它居然真的醒了过来,心里高兴极了,蹭了过去,想要舔一舔阿奇的眼睛,却被阿奇一爪摁在地上。
朱衣不敢挣扎,在它毛茸茸的爪子下面一动不动,呆呆的看它。阿奇的眼神渐渐的清醒,小心翼翼的抬起爪来,先是看了看四周,然后才低头看它。
“你怎么进来了?”阿奇问它。
朱衣昂起头,说,“我能变化啦,所以就进来找你。然后……”它说到这里,先偷看了一下阿奇的眼睛,阿奇的神情好像很迷惑,就好像刚睡起来,还没醒似的。
它看着绣房里半挂起来的缎子,突然说:“我怎么会在这儿?你带我来的?”
朱衣见它终于问起,就小声的说道:“是她们放你进来的,你一直在睡觉。”
阿奇愣愣的看着它,好像不明白它话里的意思。阿奇走了出去,朱衣慌忙的跟了上去,阿奇一直走到方慧芝原本住着的屋子里,门被紧紧的锁住了。不只挂了一把锁,还拴了几条铁链,锁和铁链都是新的。
阿奇不得其门而入,在外面徘徊了一会儿,朱衣看它一直挠门,心里就很难受,它爬到了锁链上,使劲儿将铁链绞断了。阿奇愣愣的看着它,这是它昏睡以后,头一次这样专注的看着朱衣,朱衣眼睛发亮,一使劲儿,把那把锁也给绞断了。
阿奇推门进去,吃惊的看到屋子里空得厉害。虽然家俱摆设甚么的都在,可是不知为何,却感觉那么的空。挂在架子床上藕荷色的床帐子不见了,里面的被褥也都不见了,只剩下一个空空的床架子,好像一座空坟。地上被水洗得极净,原本插着花的几个瓷瓶也都不见了,多宝阁上也空空如也。
它往后退了几步,突然跑了出去,它在纪宅里飞快的奔跑着,惊慌失错的朱衣紧紧的跟在它的身后,生怕跟丢了。
直到它看到灵堂,看到满眼都是一片素白,看到牌位上的字,它才站住了。
阿奇愣愣的站在那里,突然想起那个它连做梦也想不到的夜晚,所有的一切就好像才刚发生的一样的,那么的清楚。它好像有点儿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
方慧芝死了。
它慢慢的走了出去,朱衣忧心重重的看着它。
它径直走到朱衣面前,看着它眼里的担忧和害怕,它的心里突然痛得厉害,方慧芝死的时候,它好像做梦一样,而此时此刻,梦终于醒了,而它的伤口好像终于开始疼了起来,疼得让它受不了。
它没法儿再在这里呆下去了。哪怕只是一瞬,它也没法子待下去了。
它低下头去,舔了舔那个小小的脑袋,说:“咱们走吧。”
七
朱衣欢喜的绕在了它的脖子上,只是察觉到它心里好像并不像自己那么的欢喜,便慢慢的安静了下来。
阿奇带着它走回了山林之中,一路上甚么也没说。朱衣也不敢说话,只是软软的盘绕在它的脖颈上,只是偶尔的偷甩着尾巴尖儿,轻轻的磨蹭阿奇毛茸茸的脖颈。
月亮就好像一块儿冰冷的玉,高高的镶嵌在夜空之中,山里的树瑟缩在寒冷的月光下面,在他们的身上投下一片片浓暗的影子。
阿奇带着它默不作声的走过那些漆黑的树影,突然想到,很多事情都变了。朱衣提前活了过来,却不如从前那么厉害了。方慧芝也死了,一个子嗣也不会再有,纪府于它,已经没有停留的必要了。
它不知道季钰如今怎么样了,它想去找季钰,却又害怕一切跟它想的不一样。它心里突然一片茫然,不知道从今往后它要往哪里去,要做甚么。它不知所有的这些变成如今这样到底是不是它的错,可它已经伤心得没有力气去想那些了。
“你下来吧。”阿奇声音有点古怪的跟朱衣说道。
朱衣乖乖的滑了下来,有点不安的探起小小的脑袋看它。
阿奇似乎是在问它,又似乎只是在自言自语,它说:“咱们不在这里住了,去远一点儿的地方,好么?”
朱衣不管它说甚么都会点头说好的,有时候阿奇都觉着它其实根本没听懂自己说甚么。
朱衣紧紧的看着它,用力的点头说,“好啊,阿奇说去哪里?”
阿奇用鼻尖蹭蹭它的小脑袋,说:“你能飞的,你带着我,我们去很远的地方。很远很远……离这里越远越好。”
朱衣似乎有点儿不敢相信,小声的说:“飞,阿奇,你是说像鸟儿那样的飞吗?”
阿奇疲惫的坐了下来,脑袋无力的耷拉在前爪上,喃喃的说,“是啊,你行的,你试试吧。”
朱衣有点儿为难,不安的说:“阿奇,我没有翅膀呀。”
阿奇眯着眼看他,用爪子轻轻的拍拍它的头,然后轻轻的咬住了它,一鼓作气的爬上了树顶,找了一个废弃的鸟巢窝在里面。它对朱衣说:“我醒来以后,咱们就出发。”
朱衣有点儿心慌,可是阿奇已经把脑袋埋在爪子底下睡着了。
朱衣不知所措的看着它,阿奇闭着眼装睡,然后过了一阵儿,它听到啪的一声,然后又是一声,又过了一会儿,它听到好像甚么掉在地上的声音。它偷偷的睁开眼,看到朱衣好像一团麻绳一样一动不动的,它心里突然有点痛,它低下头去,叫了两声,朱衣摇摇晃晃的抬起头来看它,委屈的说:“阿奇,我真的不会啊。”
阿奇在心里叹了口气,说:“那我们走着去吧。”
朱衣飞快的游上了树来,用小脑袋磨蹭着它毛绒绒的小爪,有点儿好奇的的问它说,“咱们去哪儿啊?”
阿奇看着头顶的月亮,它有点不明白,为甚么甚么都变了,那个月亮却仍和从前一模一样,就好像在看着它一样,带着怜悯,带着了然。
它看得眼睛酸涩了起来,低下了头,把朱衣的小脑袋推开了,小声的说道:“咱们……,去泾水。”
八
朱衣虽然不知道它说的泾水是哪里,但只要是跟着阿奇,它哪里都愿意去的。
阿奇出发前,还是忍不住回头朝纪府的方向看了看。朱衣偷偷的爬上它的脖颈,松松的缠住了,小声的说:“阿奇别难过,衣衣陪着你!”
阿奇没想到会被这个小家伙安慰,反而有点不好意思起来,它低下头去,舔了舔朱衣的小脑袋,突然对它说:“小笨蛋,你从睁开眼就一直都跟着我,要是有一天我不在了你怎么办?”
朱衣被它的话吓坏了,连忙的问说:“阿奇要去哪儿啊?乾嘛不要衣衣?”
阿奇看它被吓得眼泪汪汪的,就在心里暗暗的叹了口气,又换了一句问它道,“衣衣想不想要爹娘?”
阿奇眼底放出光来,扭了扭,才小声的说道:“衣衣有爹娘吗?”
阿奇心里一软,想,果然还是小孩子,天性就是想要爹娘的。它理所当然的训道,“当然,谁都有爹娘,不然你以为你哪里来的?石头缝儿里蹦出来的不成?”朱衣哦了一声,突然好奇的问道,“那阿奇的爹娘在哪儿?”
阿奇呆了一下,居然被问住了。它突然觉得很丢人,因为它发现它答不上来。它的爹娘在哪儿,是甚么样儿的,它压根儿就不记得了。
朱衣又问它:“衣衣的爹娘在哪儿?是甚么样儿的?比阿奇还好吗?”它连珠炮似的问了一连串的话,阿奇有点心虚,一时之间又编不出更好的话来,就索性一个字儿也不说了,直截了当的堵住了它的嘴,说:“不告诉你!”
朱衣撅起了嘴,它觉得阿奇待它没有从前好了,它记得它刚醒来的时候阿奇把它当做宝贝一样看待。走路的时候都小心翼翼的用嘴巴含着它,生怕它掉在叶子底下就找不着了。可是后来就只管窝在高高的树上,明明闭着眼在装睡,也不肯理它,陪它玩耍。
阿奇只是想到方慧芝的提早过世,心里黯然伤神之时,便忍不住担心起自己和朱衣来,若是自己不在了,也不知道朱衣这个家伙会怎么样?还有这一世尚未谋面的季钰,也不知道那家伙如今怎样了?是不是已经被泾水龙王关在了井底,饿得皮包骨头了?又或者那家伙还不曾找上泾水龙王,就算它去了泾水,也不会遇着季钰?
想到这里,它突然有点害怕起来,要是它去了泾水,可季钰却再也不会到那儿去怎么办?
那么多的事情都和之前不一样了,若是季钰也不在了……它不由得畏缩了,心里竟然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绝望来。
朱衣见它就是不告诉自己,便气鼓鼓的说道:“阿奇太坏了!等我找到阿奇的爹娘,叫他们不理阿奇!”
阿奇这才回过神来。朱衣虽然说得很有气势,可是眼角还是不由自主的偷瞥着它。阿奇心里有点儿难过,想,这个小傻瓜,还甚么都不知道呢。却不愿意让它察觉,就装作不信的样子同它说道:“好啊,若是衣衣当真这样的厉害,那等你找到了我的爹娘,我就把它们让给你。”
九
朱衣亲腻的缠着它,孩子气的说道:“衣衣的就是阿奇的,阿奇的也是衣衣的!等找到了爹娘,衣衣也让衣衣的爹娘疼阿奇!”
阿奇又好笑又好气,想,这个小笨蛋,不会以为去泾水就是找爹娘的罢?
但是想到这里,它心里突然一动,想起一件事来。
它记得上一世朱衣被季钰抓伤,不小心跌入泾水,便是被老龙王救了.后来泾水龙王还把朱衣认作龙子,要朝天庭讨封,给朱衣一个名分。那时它和季钰去龙宫里偷看,捉到的虾兵蟹将都说泾水龙王待朱衣十分的好。阿奇想到这里,忍不住又看了朱衣一眼,朱衣见它频频的看向自己,便忍不住欢喜,催促它说:“我们快走!快点儿走!”
阿奇看它高兴得尾巴尖儿都在摇晃,心里一软,到底还是舍不得,想,若是实在不成,再走这条路罢。眼下朱衣就这么跟着它,似乎也没甚么不好。它把方才想要问的话咽了下去,用爪子拨弄朱衣,逗它说,“那咱们两个比比看,看谁先到蒲水镇!”
朱衣的眼神有点儿挣扎,听阿奇这么一说,它倒很有些跃跃欲试的样子,可心里又很想同阿奇一起慢慢的走,心里正犹豫不决,阿奇就用爪子轻轻的摁着它的小脑袋,说:“衣衣要是先到了,想叫我陪你玩甚么都可以。”
朱衣的眼里放出光来,大声的喊道:“开始啦!”话音还未落,便已经窜出了几丈远。
阿奇见它在叶子底下游得飞快,心底便暗暗的好笑,觉着这个小傻瓜真是太容易骗了。
它爬上当年藏着朱衣那颗蛋的树上,想在离开之前再在那个废弃的鸟巢里找上一找,看看还有没有甚么当初忘记了取出来的。它就要带朱衣离开,再也不回来了,在那之前,它不想遗漏了甚么。
鸟巢被它咬着带下树来,全都拆散了。那些散碎的乾草和细枝中间,只有一条破旧的,赤金色的细绳,好像是用来绑甚么的,但是事到如今,已经甚么都看不出来了。
阿奇把那个细绳缠在一只脚上,然后这才恋恋不舍的离开了那棵大树,朝着蒲水镇的方向跑去了。
朱衣早就在镇子的石牌坊下面等着了,阿奇远远的就看到它盘在石狮子的头上,高高的昂起头,翘首以望的样子,就知道这小家伙肯定是等急了。
朱衣心神不安的看着来镇上的路,一看到它的身影就扭了起来,欢喜的叫道:“阿奇!阿奇!”
阿奇跑到石狮子下面,点头示意它下来,朱衣哧溜一下就滑了下来,立在它面前,欢天喜地的说道:“阿奇阿奇,你看!我先到的!”
阿奇毫不客气的用爪子把它昂得高高的小脑袋摁了下去,说:“知道啦知道啦!”朱衣趁机缠在它的爪子上,一圈一圈的,半松不紧的勒着它的毛。
阿奇郑重的同它说道:“从今往后,我们要变化了才可以继续赶路,有人的地方,你千万要记得,不能开口讲话。”
这些话它从前就嘱咐过朱衣,怕它吓着纪府里的人,可它看着刚才朱衣高兴得忘形的样子,到底还是不放心,忍不住又叮咛了一遍。
朱衣有些不解,说,“为甚么呀,我们绕着他们走不好么?就在没有人的地方走?”它小声的嘟囔着说:“我不喜欢变化,变化好累,还不能缠在阿奇的身上。”
阿奇不知怎么跟它解释自己要吃梦的事情。若是远离村镇,它就吃不到人的梦了,吃不到梦的感觉太糟糕了,就好像没了牙齿和利爪的老虎一样,好像不能保护自己了似的,这让它很不安。
十
“我可以抱着你,”阿奇想了想,这么说道:“你要是变化了,我就把你抱在怀里,那和你缠着我也没甚么分别,是不是?”
朱衣歪着脑袋想了想,虽然还是有点儿不大情愿,却勉为其难的答应了。
阿奇藏在牌坊后面,想着上一世是怎么变化成人的,默默的依瓢画葫芦,居然也被它变成了,朱衣昂着小脑袋看它变成了人的模样,只好也变出了小娃娃的模样来。
阿奇看着它光着屁股昂着头,圆乎乎的好像个小肉球,心里就软软的,忍不住伸手去捏它的脸。朱衣刚变化出人形来,还没来得及躲开,就被它一把捏住了脸,不由得哎呦的叫了出来。阿奇终于哈哈的笑了起来,它好像很久没有笑得这么开心,这么厉害了,笑得连眼泪都笑了出来。朱衣撅着嘴看它,好像不明白它在笑甚么。阿奇揉了揉眼睛,然后把它抱在了怀里,又给它变了一件小孩子的衣衫穿上。朱衣好奇极了,拿胖乎乎的小手去抓自己的衣裳,又去抓阿奇的,阿奇捏了它一下,吓唬它说:“不许乱揪,这可是我的毛!疼呢!”
朱衣连忙揉了揉它的衣裳,说:“阿奇不疼,衣衣给阿奇吹吹!痛痛痛痛飞!”说完还装模作样的吹了一下,眨着眼跟它说:“看!痛痛飞走了!”
阿奇撇撇嘴,它才不稀罕这一套哩,它又不是小宝宝。它把朱衣紧紧的搂在怀里,说,“你闭上眼睡一会儿,我找个地儿歇脚,咱们明天一早再走。”
它得吃点梦再上路。
其实它心里也很是犹豫。它虽然打定了主意要带朱衣去泾水,可这一路上,还是想要多吃点梦心里才算有底。它也是怕了,若是再遇着甚么变故,想吐玉许愿的时候却吐不出玉来可怎么办?可它也忍不住要想,吐玉这件事到底是好是坏?这一世许多的事情都与之前不同了,是不是因为上一世它吐玉的缘故?阿奇摇了摇头,不再多想了,想得多了头疼,还想不明白。
朱衣在它怀里小声的哼哼了起来,脑门顶在它的心口,小脑袋软软的,好像一碰就会破掉似的,阿奇有点儿不敢使劲儿了,就抱得松了点。
它独自一个,带着个粉妆玉琢的小娃娃,到底还是有些惹眼。它默默的在心里编了一套说辞,心想,若是有人问起,就说我是去贺州投奔哥哥的。
它找了个客栈住了下来,掌柜的要钱,它使劲儿的在袖子里攥了攥,便捏出了一个银角,然后扔给了掌柜。掌柜眯着眼睛拿指甲掐了掐,顿时就乐了,说:“这都够住小半年儿的了。”阿奇抿嘴一乐,说:“弄点儿好酒好菜上来!”
上楼的时候,却听到哐的一声门被踢开了,房里有一个声音怒气冲冲的说道:“那就是个妖孽啊!你呀,你就是心太软!”
阿奇僵了一下,突然有些发懵。这分明就是玄冥子的声音啊,一点儿也不会错!这个声音它是绝不会认错的!
十一
它抱紧了朱衣,身不由己的瑟瑟发抖,那门里已经走出了人来,手里提着剑,道服敞开着,道冠也歪着,发髻散乱,有几缕长发落在面前,又是一脸的怒相,倒颇有些像野鬼。
阿奇心慌意乱的转过身去,低下脸,不敢看他。这声音太像了,他听了就忍不住害怕。它想要装作没事儿人一样,若无其事的走过去,但是它紧张得根本迈不开步,哪里还走得动?
这个人走了出来,门里才有个声音唤他道:“玄冥,你回来。”
阿奇听得浑身发抖,如坠冰窟,整个人都僵在了那里。
这分明就是少爷的声音。它心口生出一种奇异的感觉,原来是这样,原来还会在遇到,它还以为这一世再也遇不到他了,没想到竟然会在这里遇到。
阿奇的眼眶发热,忍不住想装过身去往那门里看上一看,可身后站着玄冥子,它实在不敢轻举妄动,心中激动得厉害,却只好生生的忍住。
玄冥子大约是气极,冷笑一声,说:“玄羽,你又不捉妖怪,又不做法事,跟着我出来到底图甚么?”
门里那个声音静了一下,才淡淡的说道:“我这样的废人,难道还有别的师兄愿意让我跟着么?”
玄冥子愣了一下,脸上露出懊悔的神色,正要说些甚么,阿奇的肚子却不由得叽里咕噜的叫了起来,他便不经意的朝它看了一眼,这一看可好,他立时便愣住了。
阿奇心慌的按着肚皮,硬着头皮想要装作没听见,却突然有只手重重的搭在了它的肩膀上。阿奇吓得灵魂出窍,忍不住猛地转过身去,瞪大了眼睛看着眼前的人。玄冥子眯着眼睛看它,问道:“小兄弟,怎么独自……”他话说到这里,才看到它怀里抱着的朱衣,便惊奇道:“呦,怎么还带着个小娃娃?难不成是小兄弟你的……?”
朱衣已经醒来了,看到不认得的人在同阿奇说话,就使劲儿的看着那个人。阿奇脸涨得通红,有点儿吃力的把他的手拨开,“我不认识你。”
玄冥子笑了一下,自信满满的说道:“你大清早的来住店,既不是人,也不是鬼,不认识我不要紧,你怕我、躲我做甚么?”
阿奇心慌起来,没想到竟然会被这个人看出来。它上一世就不喜欢这个人,又偷听了这个人同纪青云的话,知道这个人一直想把它捉起来关在笼子里的,心里就更是害怕,觉得这个人不怀好意。
它害怕的连牙齿都在打颤,却还是忍不住要逞强的说道:“你披头散发,大清早就像个疯子似的,我还带着个小娃娃,自然要离你远些!”
它声音不高,怕引来了别人。这一大早的,要赶路的早就走了,仍住店的人都不曾起来,它和这个臭道士在人门前拉扯吵闹,惹来看热闹的人就糟了。
玄冥子大笑了起来,一脸的不信,还要说些甚么时,门里的人竟然出来了,低声的说道:“玄冥,大清早的,你怎么在人门前这样吵嚷。”
那人坐在一把竹椅之上,那竹椅两边犹如马车一般,各有一个木轮,他的面色苍白,双眼却极有神采,
阿奇愣愣的看着他,心中波涛起伏,犹如在梦中的一般,这个人生得与纪青云极像,就彷佛十几岁时的纪青云,活脱脱的从它的梦里走了出来一般。
那人看了它一眼,微微颔首致意,才又同玄冥子说道:“你休要为难他。”
十二
他一开口说话,阿奇就忍不住要看他。它有太久没有见过这个人了,久得几乎都要忘记纪青云的模样了。可是一见到他,它才知道自己根本没有忘。无论过了多久,无论这个人当年有没有同玄冥子说过那些让它伤心的话,无论它有没有再一次看着这个人从那么一丁点儿长大成人。
它怔怔的看着纪青云,原来这一世这个人还在,只不过他已经不叫纪青云了,他成了玄冥子的师弟。成了一个道士,一个叫做玄羽的道士。
朱衣原本老老实实的窝在它的怀里,这时却不知为何挣扎了起来,手里紧紧的拽着阿奇的衣裳,撅着嘴转过脸去看着玄冥和玄羽。
玄冥似乎觉着他说的话十分可笑,便嗤笑道:“为难?”他似乎想说些甚么,朱衣却突然用一种它从未听的语气开口说道:“走开!”阿奇也被它吓了一跳,小腿发软,连后背都出了一层冷汗,只是低头看到它气鼓鼓的脸颊,心里才没那么害怕了。
玄冥愣了一下,定晴看了看它们两个,玄羽的脸上仍旧带着客气的微笑,却也在不露声色的打量着它们两个。
阿奇虽然不知道此刻他们两个心里所想为何,却也察觉到这两个人的神色微微有异,它抱紧了朱衣,低着头说:“衣衣不会说话,还请两位道长休要见怪。”它方才真是晕了头,这两个人如今都是道士,它犯了甚么傻,要与这两个人在这里纠缠。它抱着朱衣就要从他们身边走过,玄羽却说:“小兄弟赶路辛苦了,还是早些去房中歇息的好。我师兄他生性鲁莽,言语之间有所冒犯,还请小兄弟不要见怪。若是不嫌弃的话,不如午间到楼下一同用饭?”
阿奇愣了一下,有些不明所以,可是这话是眼前这个人说出来的,所以它宁愿往好处想,况且它也不想与纪青云就这么一别而过。它有点不好意思,点了点头,又装作很老成的样子认真的说道,“我也有银子,还是由我来请两位道长吧。”
玄羽微微一笑,点了点头,阿奇的脸突然止不住红了起来,心也砰砰直跳。它抱着朱衣匆匆忙忙的找到它们的那件客房,有点着慌的推了门进去。它关上了门,微微颤抖的靠在门上,好像做了一场梦才醒来似的。
刚才玄羽似乎一直在看着它,它虽然不曾回头,却还是察觉到了那个人安静的凝视。它不知道玄羽在看甚么,但它心里明白,那个人看到的,永远也不会是那个会团在他腿上打盹,会在他写字的时候咬他的笔杆的景玉了。它心里突然很是难过,纪青云已经不是纪府里的那个纪青云了,这一世的他,变成了玄冥的师弟,变成了玄羽,变成了一个身边没有它的人。
朱衣抓紧了它的衣裳,突然小声的说道:“阿奇,衣衣饿了。”
阿奇低下头去,看着它扁着嘴一脸委屈的样子,就伸手戳着它的脸颊,说:“咱们先睡一觉,等会儿吃好的!”
朱衣安静了一会儿,又嘟囔说:“衣衣饿。”
阿奇叹了口气,朱衣很少任性的,它要是这么说,那就一定是饿得受不了了。阿奇把它放在床上,无可奈何的说道:“好吧好吧,我去。”朱衣却搂着它的脖子不肯放手,在它的耳边高兴的嚷嚷说,“一起去一起去!”
十三
阿奇变成了猫的样子,用爪子蹭着脸,朱衣也变成了小蛇,紧紧的缠在它的脖颈上。阿奇悄无声息的从不曾扣掩的窗户缝里钻了出去,然后轻轻巧巧的跳在了地上。
它不知想着甚么,不经意间,竟回头看了一眼,不料竟看到玄羽静静的坐在那里,垂着眼,朝楼下不知看着甚么。彷佛察觉到它的目光似的,玄羽抬起头朝它望了过来,那若有所思的眼神令它发慌。它顿时手足无措的跑开了,直到它从楼上跳了下去,才后知后觉的想到,方才它逃开的时节,好像是同手同脚的。
它嗅着味道,轻车熟路的寻到了后厨。这家店不大,只有一个厨子,也不知是出去做甚么了,正巧无人。它吃了房梁上挂着的一条半咸鱼,还有半条实在是咸得吃不下去了。朱衣吃了两个鸡蛋,又吃了一碗正在锅里闷着的鸡蛋羹。阿奇趴在灶台上看它,忍不住就说它:“你是狐狸精投胎的么,就知道吃鸡蛋?”
朱衣撅着嘴,说:“吃了这个才有力气!”
阿奇哈的笑了,跳到它的面前,伸爪去拍它的脑袋,说:“有力气乾嘛?哭鼻子嘛?”
朱衣瘪了瘪嘴,想说甚么,却还是没有,它赌气似的,又把锅里蒸着的一大碗芋头也吃掉了,阿奇看它吃得那么有劲儿,不免有些好奇,就说:“你还要吃多少才饱啊?”
朱衣哼哼了两声,小小的嘟囔了几句甚么,阿奇没有听清,又怕厨子很快就回来,就催促它说:“快点吃够了就走吧,中午的时候让你吃好吃的!”
朱衣似乎并不高兴的样子,它把一碗芋头都吃掉了,这才爬上阿奇的脖子,软软的缠着它。阿奇带着它偷偷的离开,朱衣难得的这样沉默,一路上都安静的不曾开口,阿奇终于觉着有点儿异样,就问它:“你怎么啦?吃撑啦?”
朱衣蹭了蹭它,阿奇在外面也不敢多问它,怕惹人注目。等带着它回到房里,才轻声的问它:“你怎么啦?”
朱衣闷闷不乐的窝在它的两爪之间,小脑袋使劲儿的蹭着它胸前的绒毛,半天才嘟囔着说道:“我不喜欢那两个人。”
阿奇这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儿,笑了起来,说,“他们是道士呀。”不过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这家伙应该是龙嘛,怎么还会怕道士呢?
阿奇仔细的看了看朱衣,然后用指头摁着它的小脑袋,说:“真是不争气的家伙,怕他们做甚么?”
朱衣张口似乎想说甚么,却又顿了一下,才小声的说道,“阿奇不是也害怕吗?”
阿奇没想到竟然被它发现了,就很有些不好意思,跳上了床去,钻在叠好的被子里,只有脑袋露在外面,凶巴巴的说道,“睡觉睡觉,睡起来吃好吃的!”
朱衣盘了起来,小脑袋紧紧的贴在它的胸口,喃喃的说道:“阿奇在想甚么?”
阿奇静了一下,想甚么?它甚么也没想。
它只是没有想到会在这里碰到纪青云,只是没有想到这个人还会好好的出现在这一世。就算是梦里,它也梦不到这样的情形罢。它想着纪青云,不知怎的就想起刚才出去时不经意回头的那一眼。那时玄羽彷佛察觉到了它的眼神,也抬起头来看它。
它想起玄羽温柔中却又带着探寻的眼神,胸口就止不住的颤动了起来。
十四
朱衣突然用力的卷住它的脖颈,在它耳边同它撒娇一般的说道:“衣衣睡不着。”
阿奇回过神来,朱衣平常没有这么的缠人,不知道今天为甚么这么的不老实。它哼哼着说:“一定是你刚才吃多了!”
朱衣小声的问道,“阿奇,衣衣的爹娘是甚么样儿的呀?”
阿奇呆了一下,一时还想不到要怎么答它,便又听朱衣自言自语般的问道:“阿奇的爹娘甚么样啊?”
朱衣想起泾水龙王,心里有个模糊的念头,想,若是有了甚么不测,还是把它送去泾水的好。因此便有意的说道:“我没见过我的爹娘,不过我见过衣衣的爹爹……”
朱衣果然好奇起来,连连追问:“是甚么样的啊?厉害吗?威风吗?”
阿奇嘿嘿的笑着,说:“厉害极了!威风极了!他可是龙王呢!”
朱衣愣了一下,好像想起了甚么,但是又想不明白似的,就使劲儿的摇了摇它小小的脑袋。阿奇摁住它,想了想,试探般的问道:“你想见你爹爹吗?”
朱衣的小脑袋昂了起来,几乎顶着它的鼻尖,兴冲冲的说道:“那咱们去找我爹爹啊!”
阿奇没想到它答得这么快,一瞬间竟很有些伤心,觉得它真是没良心,居然这么着急想去见泾水龙王,就有点不乐意了,说:“你急甚么啊?路是慢慢赶的,你又不会飞!”
朱衣还要说甚么,它一低头,突然忍不住把朱衣含住了,然后就听到唔唔唔的声音,朱衣在挣扎顶着想要说话。它忍不住笑了起来,等到小家伙终于安静了,才把朱衣吐了出来。
朱衣有点怏怏的,耷拉着个脑袋,突然小声的说,“衣衣想要快点儿长大。”
阿奇舔了一下它,说:“多吃多睡,就能快快的长大啦!”
朱衣没做声的看了它一眼,然后飞快的低下头去,不知道想着甚么,然后趴在它的耳边喃喃的说道:“阿奇永远不和衣衣分开,好么?”
阿奇用爪子把它扒拉下来,藏在肚子下面,用爪子圈住了,说:“快睡觉!”朱衣乖乖的盘在它的肚皮下面,一动不动的闭上了眼睛。阿奇也很累了,之前还没怎么察觉,此刻松懈下来,却觉得浑身的骨头都要散架了似的,窝在那里没多久就坠入了梦乡。
它大约是太累的缘故,睡得沉沉昏昏,竟然做起了梦来。只是在梦里时,它却不知那是梦。
它梦到它住在山上的一个破庙里,那个寺庙很小很小,它的师父很早就圆寂了,只留下它和三尊不会动也不会说话的佛像在一起。
它是很小很小的时候被丢在寺庙门前的,所以师父不在了,它就独自一个住在庙里,自己去打水,自己去山里挖笋,在庙里种菜吃。有时候山里的人也会来施舍它点粮食和布匹,它还会自己动手做僧衣,虽然缝得还是有些歪歪扭扭,不太像样,但是也比穿着破了又补,补了又破的旧僧衣强许多。
梦里它每天就沿着那条破旧的石阶走下山去,去江边打水,然后再挑了水回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好像每天都没有甚么不同。
那样的日子安静而又寂寞,有的时候它就糊涂了,觉得好像过了很久,又好像还没过多久,可是江里的水结了冰又化了。燕子飞来了又走,它才知道,其实已经过了很久。
十五
它是在江边发呆的时候看见那条红鲤鱼的。靠岸的船家把盛满鱼虾的木桶放在船边,若是有人来挑,便可以少担一些去城里卖。
放那条红鲤鱼的木桶被打翻了,它看到的时候,那条红鱼正在石滩上拼命的挣扎,结果竟然跳到了它的面前。它被脚边的红鱼吓了一条,想要放回江中,只是看到江边都是船家,便改了主意,偷偷的把红鱼丢在了打水的木桶里。
它提着桶,冲着船家在心中默念,阿弥陀佛,是老天爷教它跳出来的,真真不是我偷的。
它带着那条红鱼回去了庙里,取了净水养着,还喂它东西吃。然后从那天起,它好像终于觉着日子过得有那么一点儿意思了。它夜里都把桶放在屋子里,就放在它的床边,等清晨起来后,才又把木桶搬到院子里,让日光落在桶里。它做完了寺庙里的杂事,就喜欢盘腿坐在桶边,下巴搁在桶边,抿着唇,呆呆的看着红鲤鱼游来游去,自由自在的吐着泡泡,又或者甩它一尾清水。
那条红鲤鱼没过两天就恢复了元气,精神得很,还总喜欢甩它一脸水。它要是不趴在桶边呢,红鱼就安静的在水里沉沉浮浮,可它一旦过去了,哪怕只是靠了过去瞥一眼,也能被狠狠的甩上一身一脸的水,害它常常的要下山去提水。
可惜小和尚是个没记性的,改天又眼巴巴的扒在桶边看它。
红鲤鱼的鳞片和鱼尾都很美,每一片都像宝石一般,有着精妙细致的纹路,当日光落在木桶里时,每天蹲在桶边看那只红鱼,看它周身的波光变幻流转,就彷佛入迷的一般。
然后有那么一日,小和尚趴在桶边看着它发呆,红鲤鱼吐了个泡泡,游了上来,突然开口说道:“笨和尚,你不念经,也不诵佛,每日里只顾着在这里看我做甚么?难道我是你的佛祖不成?”
小和尚被吓坏了,它坐倒在了地上,惊慌失措的四下里看着,不知道这声音究竟是从哪里发出来的。
那条红鲤鱼跳了起来,跃出了水面,然后又跃入水中,将水花溅起了一地,它说,“笨和尚,快过来!我在同你说话,你不快过来,还等甚么?”
小和尚愣了一下,终于回过神来,四下里看了又看,见四周都空无一物,这才战战兢兢的过去了,想看又不敢看,在桶边站着,深深的低着头,说:“阿弥陀佛,不知这位施主要同小僧说甚么?”
它吐了个泡泡,这才又浮了上来,问说,“你是谁?”
小和尚困惑的抓了抓脑袋,说:“我是止行,是这庙里的和尚,你又是谁呀?”
红鲤鱼毫不客气的又甩了它一脸水,“你做得哪门子的和尚,连人都不是。”
小和尚呆呆的看着它,又看了看自己,然后用袖子擦着脸,后退了两步,才说:“我是人呀,我有手有脚,我会说人话,我不是妖怪。”
红鲤鱼一翻身,又甩了它一身水,小和尚的袖子已经湿透了,只好伸手抹了抹脸上的水。
红鲤鱼嗤笑一声,说:“你才不是人,你是吃梦的伯奇。”
十六
“伯奇?那是甚么?”小和尚忍不住好奇的问出了声。
“是甚么?”红鲤鱼笑了起来,一甩尾,说道:“总之不是人。”
小和尚有点讪讪的,它摸了摸自己的脸,似乎还是不大相信鲤鱼的话。红鲤鱼就说:“你可以夜里下山,看一看我说的是真是假,你是吃梦的伯奇,除了伯奇,没有人能看到梦。”
小和尚怔怔的看着它,红鲤鱼跳了起来,很不屑的问道,“怎么?你不敢?”
小和尚低下了头,半晌才说:“好,我下山去看看。”
红鲤鱼吐着泡泡沈到了水底,它的尾巴就好像一团艳丽的火焰,在水底摇曳着。
小和尚果真按它说的下山去了。第二天清早,小和尚脸色发青的回来了。
它蹲在木桶边,心里害怕却又不知所措,它喃喃的说道,“怎么办?我是看得到别人的梦,我真的不是人吗?”它一看就知道那些是梦了,它好像天生就能分辨那些好的,或者不好的梦。它一伸手,梦就好像丝线一样缠绕在它的手指上,它不由自主的就吃了下去,然后才后知后觉的回想起了红鲤鱼的话。
红鲤鱼浮出水来,说:“你不是人,是食梦的伯奇。”
小和尚不明白伯奇是甚么,它的师父教它的东西不多,又早早的离开了它,这世上很多的事情它都不知道,也不懂得。
小和尚怔怔的看着它,问说:“那是甚么,是妖怪吗?”
红鲤鱼忍不住笑了起来,说:“妖怪?”它既没有说是,却也没有说不是。它只是说,“妖怪也没甚么不好,怎么,你不是人,还瞧不起妖怪?”
小和尚慌忙的摇头,说:“没有没有,我没有瞧不起谁。我只是……,只是……”它一直以为它跟大伙儿一样,不过是没有亲人罢了,所以独自一个在这寺庙里生活,却原来它跟别人都不一样。
它不知道怎么形容这种感觉,它本来就很寂寞了,如今却变得更寂寞,寂寞得让它伤心。它呆呆的坐在桶边,抱着腿,下巴搁在膝盖上,垂着眼看着红鲤鱼,问说:“那你也是妖怪么?”
红鲤鱼过了片刻才又开口,低声的说道:“我会化龙的。”
“龙?”小和尚的眼里放出光来。它曾在别的寺庙的壁画上看到过龙。龙是很厉害的,可大可小,可长可短,可以呼风唤雨,可以摇动天地的神物。红鲤鱼说会化龙,它就忍不住心生羡慕,口气里也带了点胆怯,说,“好厉害啊。”
红鲤鱼甩了一下尾,轻轻的溅起几朵小小的水花,然后才同他说:“你不是人,却变成了人的样子。你明明要吃梦才能活下去,却偏偏住在这远离人群的荒山上。你……,你真是个奇怪的家伙。”
小和尚有点难过,它小声的说道,“我不奇怪,我和别人一样的……”
红鲤鱼奇怪的看它,说,“为甚么要跟别人一样?”它从水中一跃而起,在半空甩了一下尾,然后又跃入水中,溅起一地的水花。
“我不想和别人一样,”红鲤鱼在水里沉沉浮浮,低声的说道:“我要比他们都厉害,我要比所有的人都厉害。”
十七
“为甚么啊?”小和尚不明所以的问道,“乾嘛要那么厉害?你喜欢打架吗?”
红鲤鱼浮上水面,看到这个家伙扒在桶边看着它,便忍不住问它:“你能化形,化成甚么不好,为甚么偏偏要化成人的模样?你若是做人,难道不要去尘世间,怎么又独自一个住在这山里?”
小和尚呆了一下,说:“我生下来就在庙里了……”它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喃喃的说道:“我被师父捡到时就是这个样子的,我以为我和别人是一样的。”
红鲤鱼一时无语,片刻之后才又说道:“你不是人,你是伯奇,你要吃梦的。世间万物,唯有人是最有灵性的,所以你要吃梦,只有吃人的梦是最好的,妖怪便要低一等。你离群索居,一个人躲在这山里,又不去人世间吃梦,又要做人,你可真是奇怪透了。”
小和尚挠挠腮帮子,突然想起一件很要紧的事情,连忙的问它:“我不吃梦会怎么样?会死吗?”
红鲤鱼翻了个身,然后又翻了过来,才说:“你吃梦的话,才会有力量,才会……”它说到这里,却顿了一下,后面的话,便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了。
小和尚扒在桶边,往桶底张望,好奇的问说:“会怎样?”
红鲤鱼想了好一阵儿,才说:“我也是听人说的,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小和尚不由得摸了摸自己的脸,它很想知道自己到底是个甚么,到底能做甚么,到底为甚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它有没有亲人,朋友,它生活在哪里,离这里远不远,它还能回去么?
关于自己的一切,它都想要知道。
它连忙的点头,急切的问说:“会怎样?”
红鲤鱼迟疑了一下,吐了个泡泡,才说,“你会吐玉。”
小和尚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的一般,反问道:“吐甚么?”
红鲤鱼沈了下去,声音闷闷的,从水底传了上来,说:“传说伯奇吐玉的时候,可以替人应愿。”
……应愿,“那是甚么?”小和尚还是有点不明白,就好像寺庙里朝神佛求愿那样么?可它不是人,也不是神佛,怎么能做到那样的事情呢?
红鲤鱼想了一下,才说,“比如说,你若是吃够了梦,就可以吐玉让你的师父死而复生。”
小和尚震惊的看着它,然后拼命的摇着头,用力的说道,“你骗人的!我不相信。”
它师父都已经圆寂好几年了,寺庙里的椿树都长高了那么多,人的尸骨埋在土里那么久,只怕早都腐朽了,又怎么可能死而复生?
它不相信。
红鲤鱼在水里笑了起来,似乎觉得它的话很可笑。它说:“你可以试试,没人拦着你,你去山下吃了足够的梦,然后试试看?若是我哄你,我这一生都变不成龙!”
小和尚见它说得这么斩钉截铁,还拿自己化龙的事情赌咒发誓,便有些信了,它忍不住就问:“那,到底要怎样才能吐玉呢?”
红鲤鱼啪得甩了它一脸水,不屑的说道,“……伯奇是你,又不是我,我怎么会知道?”
小和尚紧蹙着眉头想了半晌,突然说:“你有甚么愿望么?”
红鲤鱼僵了一下,顿时警惕的问它道,“你甚么意思?”
小和尚笑得有点不好意思,它抓了抓后脑勺,羞涩的说道:“你告诉我这么多,我都没有报答你。我若是能应愿,就先替你应了吧。然后再去吃梦,让师父起死回生。”
红鲤鱼愣了一下,似乎想说甚么,却还是没有,它头朝下沈了下去,只有尾巴在水面微微摆动,然后过了好一阵儿才又浮了起来,说:“好,那你就拿我试试罢。”
十八
“好啊,”小和尚静了一小会儿,还是忍不住开口猜道,“你的愿望,肯定是想变成龙吧?”
红鲤鱼看都不看他,笃定的说道:“我肯定会变成龙的!”
小和尚撅着嘴巴,闷闷不乐的说:“变成龙有甚么好呢?”
红鲤鱼大笑了起来,不以为然的说:“像你这样,每日里守着一座空山,又有甚么好?”
小和尚讪讪的说:“可是……我好不容易才有了个伴儿,你若是变成龙,我……我还舍不得呢……”
红鲤鱼愣了一下,似乎是没料到他会这么说。小和尚傻瓜似得半跪在那里,双手抓着木桶的边缘,下巴几乎抵在了桶边上,自言自语般的说道:“你要是变成了龙,我就又是一个人啦……”
红鲤鱼似乎不知说甚么才好,只是一味的沉默着。小和尚见它不开口,便自说自话道:“你肯定是巴不得早点变成龙离开,你嫌我说的话多,对不对?”
红鲤鱼朝他吐了个泡泡,才说:“当然!吵死了!”
小和尚嘿嘿的笑了起来,有点寂寞的说:“我就知道……可是我忍不住啊。”
红鲤鱼想要说些甚么,却还是咽了下去。它摆了摆尾巴,转了身,不再看他,没好气的说道:“你呀,多下山去吃点梦吧!呆头呆脑的,甚么都不懂!”
小和尚哦了一声,傻傻的站了起来,揉了揉眼睛,说:“好,我多吃点梦,早点吃够了,好让你变成龙,好不好!”
红鲤鱼却不以为然,说:“你那么笨,只怕还不等你吃够,我就已经成了龙呢!”
小和尚突然伤心起来,不知为了甚么,竟然觉得难过得厉害。不过他还是甚么也没说,夜里独自一个下了山,吃了很多很多的梦,直到清早才又回来。
红鲤鱼在桶里沉沉浮浮,仿佛睡着了似得,小和尚呆呆的蹲在那里看了好久,这才揉了揉眼睛,回到房里准备烧火。
那段日子似乎出奇的漫长。小和尚每天都觉得很累很累,他要走一个多时辰才能下山,回来的时候差不多要两个时辰,他每天都吃很多很多的梦,走很远很远的路,他想快一点吃够,却又有点害怕若是当真吃够了,红鲤鱼就不会再留在他的身边的。
红鲤鱼似乎不怎么喜欢他,跟他说话的时候也爱答不理的,还总拿尾巴甩他。红鲤鱼嫌他笨,嫌他聒噪,嫌他这个那个,总之就是嫌他不好。可是小和尚还是傻乎乎的坐在桶边,自言自语一般的说着傻话。
有时候红鲤鱼心情好了,也会同他多说几句话,都是些无关痛痒的话,笑话他的呆笨,嘲笑他空空的破庙,还有满身补丁的僧衣,然后不经意的问他,梦吃得如何了。
小和尚知道它是想早点儿变成龙,只是不愿意就这样赤裸裸的问出口罢了。小和尚知道它性子傲,不肯求人,就装作甚么都不知道的样子,也不说。
小和尚很想让它美梦成真,变成一条真正威风凛凛的大龙,可他又十分的舍不得,吐玉的那天似乎迟迟不肯来到,在这焦急不安的日子里,和红鲤鱼说话的时光,成了他唯一觉着快活的事。
有一次,小和尚突发奇想,说:“我给你起个名字吧?”
红鲤鱼狠狠的甩了他一脸水,不屑的说:“不要!等我成了龙,上了天,就会有名字的。”
小和尚心里突然有点难受,却不死心,趴在桶边,讨好般的说道:“可你要等到那时候才有名字呀。我先给你起一个,等你变成龙,你再用你的名字,好不好?”
十九
红鲤鱼嫌弃般的说道:“你这个呆和尚,能起甚么名字,肯定是个和尚名,我才不要呢!”
小和尚有点伤心,说:“我给你想个好听的还不行吗?”
红鲤鱼静了一会儿,才勉为其难的说道,“你说一个我先听听看。”
小和尚想了想,然后试探般的说道:“你的鳞片这么好看,好像玉一样,叫你红玉好不好?”
红鲤鱼狠狠的甩了他一脸的水,凶狠的说道:“你自己留着用吧!”
小和尚讪讪的抹掉脸上的水,不敢再试了。他自己也知道,他的小脑袋瓜和这座山,这个庙一样的空,绞尽脑汁的想,也想不到甚么好名字。
然后,在那之后不久,小和尚再也想不到的事情,就那样毫无预兆的发生了。
那似乎是个雨天。白日里就乌云密布,走在路上就觉得天阴得人心里发慌,小和尚紧赶慢赶的朝山上去了,回到庙里,就看到雷光电闪,直直的朝庙里劈了下来。
小和尚吓坏了,他跌跌撞撞的推开庙门,看到木桶已经被雷火烧焦了,淌了满地的水,红鲤鱼挣扎着在浅水里往上跳,它跳得很高,但还是一次次的跌落下来。
小和尚跑过去的时候,它似乎已经没有力气再挣扎了,只是奄奄一息的躺在那里。小和尚心疼极了,慌忙的把它从地上兜了起来,慌慌张张的把它带去灶房,那里有他吃水的水缸,他把红鲤鱼小心翼翼的放在水里,可是它却缓缓的沈了下去。
小和尚又难过又害怕,他用双手把红鲤鱼捧起来,浅浅的浸在水中,又用手指轻轻的去碰红鲤鱼,可是红鲤鱼仍是一动不动,软软的躺在他的手心里,就好象一片从树上掉下来的叶子。他的心口发疼,傻乎乎的在水里轻轻的摇晃着手里的红鲤鱼,眼泪啪嗒啪嗒的落了下来,他很后悔,他为甚么不早点想法子,让它变成龙呢?他这样想着,胸口就又甚么东西涌了出来,从口里吐出了一块圆润的石头来。小和尚吓坏了,想,这是怎么了?
那时节,红鲤鱼的身上却渐渐的放出光来,转瞬间就不能直视。小和尚害怕的闭起眼来,却仍是捧着红鲤鱼不敢动。正惊慌之际,耳旁便听到轰隆的一声巨响,似乎有甚么东西破顶而出,将整座山都掀开了一般。他慌忙的抬头看去,只看到半空中有一条巨大的红龙,沉沉浮浮,犹如昏睡一般。
小和尚呆了一下,看那鳞片艳红,犹如被胭脂染过的玉石一般,这样的红,别人再不会有的,便欣喜之极的喊了起来:“红玉!红玉!我是止行,是我呀,我是止行!”
那条赤红色的大龙终于睁开了眼,垂下头来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那么的冷漠,就好像在看一只蚂蚁似的,然后很快的就抬起了头来,纵身向前飞去,头也不回。
小和尚再也没想到会是这样,他愣了一下,跌跌撞撞的追了出去,一直跑到山顶。他觉得一定是他声音太小的缘故,所以它没有听到,才不理睬他。
他急忙的追赶着,气喘吁吁的在山路上奔跑着,急切的呼喊着红玉,这个名字是他给红鲤鱼取的,他不知道他还能叫甚么了,他是那么的无措,想要喊住红玉。他只是想同变成龙的红玉说几句话呀,他不会耽误它飞上天去的,只是想说几句话。
红龙转身就飞入了茫茫的云海之中,再也看不见了。
小和尚啊了一声,没有站稳,从山上跌落了下去。
阿奇猛地从梦中惊醒过来。他的心都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了,那失足跌落山间的梦境,把他吓出了一身的冷汗,他的身体发冷,半天都不曾缓过劲儿来。
等他回过神来时,却发现了一件更要它命的事儿,朱衣不见了。
二十
阿奇在房里找了个底朝天都没找到朱衣的影子,心里不安极了。不知为何,这一世的朱衣总是没有前世那么的厉害,好像还甚么都不会似得,它心里一直为了这个隐隐不安,总觉得有些不妙。
木窗半开,房门虚掩,阿奇挣扎了一下,还是变成猫的样子从门缝溜了出去。楼上楼下都没有朱衣的影子,阿奇心急如火的四处乱窜,起初它还很生朱衣的气,可后来总也找不见,便担心得要死,只想把这个胡闹的小东西赶快找回来,其余的都不想了。
它从窗外跳上屋檐,想要偷偷的溜进客栈的屋里去找寻,它有点害怕朱衣变成小蛇到处乱窜,玩得糊涂了,走错了屋子。它轻轻的踩在瓦檐上,想从那些不曾掩住的窗溜进去,却隐约的听到了朱衣的声音。
它呆了一下,觉得是自己听错了,可还是站住了仔细听了起来。
朱衣的声音怪怪的,似乎有点害怕,又有点逞强的说道,“我不是妖怪!”
阿奇愣愣的想,这是怎么一回事儿?它心慌慌的跳了下去,凑到那木窗底下,便又听到一个声音冷笑着说道:“谁知你是妖还是魔?总归不是人就对了。你这样的,无论走去哪里,都免不了要被人捉拿,还在我面前说甚么大话!”
这分明就是玄冥子的声音,阿奇有点被吓着了,不知道为什么朱衣会同玄冥子在一起。
这时另外一个人说道:“你休要吓它,”又和缓的说道:“你说得不错,是,我们自然认出它是伯奇,你看我这一双残腿,你若是我,遇着机缘,难道不会尽力一试?”
阿奇愣了一下,脊背突然有些发冷。
朱衣口气突然变得凶狠,说:“总之就是不行!你若再要纠缠,我就一口吞吃了你们,叫你们死无葬身之处!”
说完只听哗啦啦的一阵乱声,仿佛是打翻了许多东西,玄冥子恼怒起来,说:“你这小妖,法力低微,胆子倒不小!”朱衣怒声说道:“休要再来烦我们!”说完便飞出窗外,腾空而起,嗖的一下便冲进它们安歇的房中,消失不见了。
阿奇呆愣愣的看着它,心想,这家伙原来会飞!居然只是瞒着我!
玄冥子似乎要追出来,却被玄羽拦住,说:“休要莽撞!”
玄冥子恼怒非常,说:“你听它好大的口气!我难道还怕它不成?”
玄羽却低声的安抚他道:“你若是伯奇,难道会同寻常的妖怪一路么?我看它虽年幼,身上却有些玄妙,还是不要轻易动手的好。”玄冥子懊丧的跺了跺脚,说,“你呀,这也不好,那也不好,依我看,总照着你的主意,只怕甚么都好不了!不如索性将它们两个一并捉来的好,不然平白无故的,它如何肯替你应愿?”
阿奇不料这一世居然还是如此,心里就是一沈,只想转身走开,不愿再听纪青云的回答。可是玄羽却答得快,无论它愿是不愿,都已经清楚明白的将这人的话听在了耳中。玄羽说道:“你我出行,不过是修行历练罢了,哪里走不一样?它虽是天生的神物,却不懂得掩藏行迹。我看它此行恐有危难,不如护它一路,求它个情面,或许那时它便医好了我的伤腿,教你升仙的法子?不必急于这一时,不如等到那时再看。”
阿奇愣了一下,心里竟然有些欢喜,想,原来它不知道应愿是怎样应。可是又想,我救活了朱衣,也不曾死,那时在海中发愿吐玉,也不曾有甚么大碍,只是……这世上的一切又从头来过罢了。
它想到这里,才觉出哪里不对。它在海中发愿吐玉,霎时间一切都重新来过。可它吐出石蛋时,也不过是瞧见朱衣破壳而出,周遭并没有甚么天翻地覆的变化。难道这其中的不同,就是吐玉不曾的区别么?
它心中有甚么一闪而过,却还是浑浑噩噩的想不明白,玄冥子说:“我怕你到了最后也不过是竹篮打水一场空,那时难道你甘心?”
玄羽静了片刻,才说,“神物若是不能通人情,又怎么算得神物?我宁愿赌一把。”
玄冥子不以为然,说:“既是神物,就应变化多端,可大可小,可妖可仙,它做甚么变作一个软弱无力的少年?我只怕这应愿之事大有蹊跷,与人所说并不相同。你若苦等,只怕难遂心愿!”
阿奇听到这里,心生惧怕,不敢再多听半句,匆忙的逃回屋中。
二十一
朱衣正盘在床头,呆呆的看着空空的床铺。见它回来,便欢呼了一声,飞快的窜了过来缠绕在它的身上,奶声奶气的问说:“你去了哪里啊?”
阿奇有点生气,想,还不是为了找你。可是一想到若是当真骂出口,岂不是不打自招的交待了自己方才的去向,便哼哼了两声,说:“饿了,又去找了点东西吃。”又说:“你不好好睡觉,起来做甚么?”
朱衣有点心虚的说,“睡着睡着……觉着阿奇不见了,就醒来了。”
若是往日里,阿奇当真半点也看不出来它在扯谎。可如今既然明知这是怎么一回事,便能看出来朱衣神色之中的不同,又想起方才它飞入窗中,便有点难受,想,它会不会飞,瞒着我做甚么,难道我还能害它不成?
正板着脸,想着到底要不要揭穿它时,便听到门外有人过来。片刻之后,便是敲门声,阿奇与朱衣面面相觑,都是无声。门外之人静了片刻,便又敲起门来。阿奇心里极怕是纪青云,却又不敢露出痕迹来,只好变作人的模样,假装若无其事的样子去将门打开。
门外来的却是店里的小子。原来这两日有新客要住进来,这客人出手阔绰,要将楼上数十间空房一并包下。掌柜的便着他们来与客人相商,请楼上的诸位搬去楼下住。
朱衣藏在它身后,听到这里,心里十分的欢喜,便趁机悄声的与它说道:“我们走吧,不住这里了。”
阿奇也正有此意,心想,便说:“那我们便不住了。”
说话间,玄冥子也推门出来,恼火的说道:“我管他来者是谁!我又不是白住在你这里,好端端的碍着谁的事了?我就不搬,你能怎得!”
掌柜被他撵了出来,却仍笑嘻嘻的说道:“我让你一半房钱,如何?”
玄冥子见它也站在门前,便皱起眉来,阿奇被他瞥了一眼,便觉得骨头都疼,慌忙的缩了回来,将门关上。店里的小子吃了一惊,拍门问道:“小官人,你当真不住了?”
他的声音倒是不小,阿奇听得头皮发涨,玄冥子只怕也听到了,便“哦”了一声,笑着说道:“既然如此,我们也不住了,一同走便是!”
阿奇在门里听得直咬牙,朱衣用尾巴卷着它的脖子,有点烦躁的催促它说道:“走,走!”
阿奇心想,我怕他是有缘故的,你怕甚么?
阿奇心里怕那玄冥子得很,虽然这里有纪青云,可玄冥子一直在他身边,阿奇实在不敢多留。
阿奇把它从脖子上拽了下来,歪着脑袋想了想,便笑嘻嘻的说道:“我们偷偷的走!”说完便把床上的被褥叠得整齐,仍旧变作猫的模样。朱衣欢欢喜喜的缠在它的脖子上,尾巴尖儿在它的两爪之间晃来晃去,晃得它心痒痒的,真想一口咬住。朱衣摇头晃脑,悄声的在它耳边说:走喽!走喽!阿奇听它这样高兴,也忍不住暗自好笑,从木窗跳下,踩着屋檐那些细薄的瓦片,悄无声息的逃走了。
它仍是要去泾水。除此之外,它也不知道它还能做甚么了。
方慧芝不在了,它还能做些甚么呢?也不过是想去看看季钰还好不好,想好好的照看好朱衣,想要……纪青云能入常人一般的行走,想要……平平安安的过这一世。
阿奇飞檐走壁的在屋顶,突然想起梦中的光景,想,那个小和尚也是伯奇,它与我也是一般的了?又想,梦里那伯奇似乎也是吐了玉的,只怕也是死了?可惜它梦到半截便被吓醒,后面也不知究竟怎样。它想得出神,朱衣便不安起来,在它身上缠绕起来,说:“阿奇,我们去哪里啊?”
阿奇回过神来,便想起这小东西会飞的事,便有点生气,故意说:“很远很远的地方。”
朱衣有点奇怪,说:“不是要去泾水吗?”
阿奇说:“泾水很远很远很远的!”
朱衣便不吭声了,阿奇见它悄无声息,也不搭句话,就愈发的火大,说:“要走很久很久,很辛苦的!”
朱衣的小脑袋在它的胸口磨蹭着,呢呢喃喃的说道:“衣衣陪着阿奇一起走,阿奇不怕的。”
阿奇又好笑又好气,便有意说道:“你要是会飞就好了!”朱衣垂着个脑袋不说话,阿奇见它没甚么动静,便又故意说道,“我以前认得一个同你一般的家伙,却不似你这么小,它可以变得极大,直飞九天,还能破海而行,威风极了!”朱衣听了以后,愣了一下,突然说:“阿奇是衣衣的!”
阿奇大笑了起来,朱衣闷闷不乐,几次欲语还休,在它身上扭来扭去,然后小声的问说,“它那么厉害,怎么不陪着阿奇?”
阿奇想起那一世紧紧的跟在它身后,为了救它被季钰抓伤的朱衣,心里突然一阵儿伤心,半响不曾说话。朱衣磨蹭着它,发誓般的说道:“衣衣才不会离开阿奇!”
阿奇哼了一声,心里却好过了许多。朱衣悄声的说:“衣衣要是能变得很大很厉害,还会飞的话,阿奇是不是更喜欢衣衣?”
阿奇好笑得很,却有意的说道:“那也未必,你若是飞得不好,我也不喜欢。”
朱衣垂着个脑袋,无精打采的,阿奇舔了舔它的小脑袋,给它鼓劲儿,说:“飞一个给我看看!”
朱衣看了它一眼,突然昂头向上,纵身一跃,竟仿佛迎风长大的一般,霎时间便变作一条巨龙。
阿奇眼看着它由一条指头粗细的小蛇变作几乎冲破天地的大龙,突然愣了一下。前世的朱衣便是变化得大了,仍是一条大蛇,身上赤红色的花纹它记得清楚,怎么也不会忘记的。可如今变化之后,却分明是龙形,周身那红玉般片片分明的鳞片,还有比前世更甚的巨大身形,竟然和梦里那条红龙一般无二。
二十二
阿奇仰着头,怔怔的看着半空中的大龙,有那么一瞬,它竟然分不清这到底是梦里还是梦外。它看着龙身上那红玉一般的鳞片,也不知道是为甚么,胸口突然闷得厉害,就好像上不来气似得。它觉得好像眼前的这条大龙转眼就会消失在云端一样,无论它怎么奔跑也追赶不上,然后失足跌落山崖。
赤龙垂下头来,轻轻的抵着地,它的眼珠带着一种奇异的红色,仿佛带着火焰的琉璃。它一开口,那巨大的声音在阿奇的耳边嗡嗡作响,连脚下的地面都在震动。赤龙甩着尾巴,讨好般的唤它道,“阿奇,阿奇,我变得大不大?”
阿奇愣了一下,看着那跟小蛇一模一样的殷切眼神,一下就从迷梦中醒了过来。压在胸口的阴霾顿时消失不见,它好笑的想着,我这是怎么啦,衣衣是衣衣,又不是那条化龙的赤鲤。
前世的朱衣是蛇形不错,可不是连季钰都拍着胸脯给它保证,说衣衣的确是龙吗?既然季钰都说了,那就错不了的。朱衣如今的这个样子,才应该是对的,才是真正龙的样子啊。
它伸手去摸赤龙的鼻吻,赤龙有点儿怕痒的往后缩着,可一双湿润的眼睛却紧紧的盯着它,好像舍不得离开它半寸似得。
阿奇拍了拍它,从心底觉得神奇,它都变得这么大了,怎么还能做出这么一种楚楚可怜,招人心疼的样子来呢?阿奇忍着笑说道,“你变小点,我们飞去泾水,好不好?”
朱衣有一丝畏缩,巨大的脑袋沉沉的垂了下去,耷拉在地面上,在满地的落叶上磨蹭着,就好像要在阿奇前面刨个坑似得。它憋了半天,才从牙缝里憋出一句轻不可闻的狡辩,“……我,我不认得路的……”
阿奇轻轻的打了它一下,说:“笨!”又理所当然的说道:“直直的朝着东飞就好了,我看见了就告诉你!”
朱衣沉默了好一阵儿,也不知想着甚么,心中似乎十分的挣扎,最后才下定了主意,哀求般的说道:“我们不去那边好不好,衣衣好害怕啊……”
阿奇十分不解,问它:“怕甚么呀,你是龙,那边是大河,你一定会喜欢呀。或者再往东,还有海呢,傻瓜,你是没见着,等你见着了,肯定会高兴的呀!”
它想起前世的朱衣,只不过见着个大湖,就高兴得不得了,眼睛里都放出光来,再也不舍得走的样子,心里就忍不住有点感慨。
“衣衣梦到阿奇不见了。”朱衣垂下了眼皮,不敢看它。
阿奇愣住了,不由自主的问了一句:“不见了?去哪儿了?”
朱衣小小声的说道:“我梦到你丢下我跑了,不要我了,我怎么追也追不上……”它的声音又苦涩又伤心,似乎还很委屈。
阿奇见它说着说着好像又要哭起来似得,心里就有点疼,只是看它傻乎乎的因为个梦伤心,又有些好笑,说,“胡说,肯定是你梦里干了甚么坏事儿!”
朱衣缩得更厉害了,似乎有些心虚的样子,阿奇心里一动,轻轻的捏了它一下,吓唬它说:“说,你干了甚么坏事儿?”
朱衣甩甩头,仍旧变成小蛇的模样,游到它脚边,软软的缠着它,细声细气的说,“衣衣没干坏事,那些都是梦里的!是梦里的那个朱衣干的,不是真的,不关衣衣的事。”
阿奇听它说得郑重其事,好像还真的有那么一个梦里的朱衣似得,便在心里暗自发笑,也愈发的好奇了,板着脸追问道:“说!你在梦里到底干了甚么好事!”
朱衣瑟缩了一下,声音愈发的小了,几乎就要听不到了似的,悄声的说道,“它……它骗阿奇给它应愿,还……还……”它说到这里,有点不敢往下说了,昂着头眼巴巴的看着阿奇。阿奇的心跳得厉害,一下下的,就好像有只小兔子在不停的撞着它的心口,砰砰砰,砰砰砰,它后背是一层冷汗,突然有种很不好的感觉,它想,怎么会呢?不会那么巧的,衣衣不可能也梦到了这个。
“然后呢?”它的耳边响起了一种嗡嗡声,就好像许多细小的虫子在它耳朵里飞一样,它努力的想要听清朱衣的声音,却不知为何心慌得厉害。
朱衣垂着小脑袋,亲昵的贴在它的胸口,仿佛舍不得似得磨蹭了一会儿,才嘟囔着说:“我也不知道,梦里断断续续的,衣衣也记不清了。后来……,后来好像它又找着阿奇了。可是阿奇的样子变了,也不记得它了,它就很生气,对阿奇做了很多坏事,阿奇……”
“嗯?”阿奇忍不住应了一声。
朱衣眼泪汪汪的昂起头,看着它,哭哭啼啼的说道:“阿奇就跑了……”
二十三
阿奇好一阵儿都没说话。它有点发懵,就好像前世在海中被翻涌而来的滔天巨浪狠狠淹没的感觉。它半天都没回过神来,不太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
它梦到一半儿就惊醒了,不知道后来是怎样的,如今听到衣衣说的那些,它也觉得好像是在听个故事罢了,并不像是真的。可不知为何,心里竟然并不觉着太难过,大约是并不曾梦着过罢。
朱衣见它安静得厉害,心里也觉出异样来,小心翼翼试探般的唤着它,“阿奇,阿奇?你生气啦?”
阿奇回过神来,先问它道:“你梦里梦到我,我是甚么样子啊?”
朱衣老实的回它的话,说:“原本是个小和尚,后来也不知怎得,变成了富贵人家的小官人,相貌声音都不象了。”
阿奇有点糊涂,说:“小和尚怎么变成小官人了?还连样子都变了?”
说完才想起梦里失足坠落山崖的情景,它心里沈了一下,突然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儿。它又说:“是不是死了以后重新投胎转世的?”
朱衣飞快的看了它一眼,然后又低下头来,小声的“嗯”了一声。
阿奇仔细的盯着它看,见它把脑袋低低的垂着,就是不抬头的样子,越看越觉着可疑,便说:“你看着我。”
朱衣缩了一缩,心慌意乱的抬头看它,一看就是没说实话的样子。
阿奇用爪踩住它的尾巴尖儿,认真的问说:“我这一世也是上一世投胎转世吗?”
朱衣迟疑了一下,阿奇愈发觉得不对,便又问:“怎么不说话了?你的舌头被黄雀吃掉啦?”
朱衣胆怯的磨蹭着它,好像要讨好它似得,悄悄声的说道:“不是转世……”
阿奇愣了一下,不由得追问道:“不是转世是甚么?”
朱衣有些为难,半天才说,“伯奇是神物,是不会死的。”
阿奇“啊”了一声,吃惊不已,想,怎么会?季钰不是说过的吗?伯奇食梦吐玉,就会死吗?
阿奇不知道它哪儿听来的,便问说:“怎么不会死呢?那怎么会不记得了呢?怎么连样子都变了呢?”
朱衣一时语塞,吭哧了半天,低下头,尾巴尖儿有点烦躁的扫着落叶,小声的说:“这都是梦里的那个朱衣说的,它跟阿奇说了很多话,我都听不懂。”
阿奇想起那个漫长的,逼真得几乎让人上不来气的梦,便有几分信了,忍不住问说,“那它说甚么?”
朱衣看上去有点糊涂,它摇了摇脑袋,又想了好半天,才好像怕说错似得,一个字儿一个字儿的慢慢说道,“他跟那个小官人说,伯奇是黄帝的神兽。说上古时候八荒乱战,死伤无数,黄帝命它去四野食尽噩梦。只是伯奇吃了太多的噩梦,性子便会变坏,所以吃够了梦,便会吐玉,把食过的梦都吐出来。他说,玉是梦之华,有神力,大可以撼动天地,令日月交替,小可以活死人,肉白骨,所以人说伯奇可以食梦吐玉,替人应愿,便是这个道理。可是伯奇若是吐了玉,它便会忘记前事,变化了形状,再难寻见了。”
阿奇听得瞪大了眼睛,半信半疑之间,突然想起另一件事来。上一世它是摸了季钰藏起的那块墨玉之后,才做起小和尚的梦来,难道那些便是之前它忘却的事情么?又想起朱衣方才变化的赤龙和梦里的那条大龙,心里竟然有些发慌。
朱衣背书一般的背到这里,便偷偷的瞥了它一眼,软软的问说:“阿奇还要听吗?”
阿奇理所当然的用爪拍了它一下,说:“当然,还有甚么,都统统告诉我,以后有事不许瞒着我。”
它一时之间也有许多想不明白,心道,我这一世也吃过了许多噩梦,并没有变坏啊?可转念一想,我也吃了许多好梦,大约善恶相抵了不成?
只是不解为甚么吐玉便要忘记前事,若是有这样大的神力,那岂不是想做甚么便做甚么了?可惜忘记前世,便只能如小和尚一般一无所知,呆呆的留在空山里。
朱衣被它打了一下,似乎很是委屈,眼里都是泪光,半天终于忍不住,小声的嘟囔说:“梦里他对阿奇那样坏,我才不要说呢!若是换了我,我要对阿奇很好很好,才不教阿奇离开我!”
二十四
阿奇一听它这么说就竖起了耳朵,好奇的追问道,“对我怎么个坏法儿?”
朱衣顿时抿紧了嘴巴,就跟被冲上岸的蚌壳似得,闭得严丝合缝,一点儿也撬不开。
阿奇见它这时候嘴巴倒严了起来,便愈发的好奇起来,想,也不知道它都梦到了些甚么。只是想起梦里的赤龙那样绝情的离去,心里还是有些隐隐作痛,好像上不来气的感觉。
阿奇突然说:“你做这个梦有多久了?”
朱衣小心翼翼的说道,“……断断续续的,好久了,我也记不清了。”
阿奇没想到它居然还挺藏得住心事的,就哼哼了两声,琢磨了一阵儿,突然想问它,重来之前的上一世也是这样么?朱衣是不是也想起了之前的事?可是转念又觉着好笑,记得上一世的,恐怕只有自己罢了。
阿奇看它的神情就知道它还是不想去泾水,便哄它说,“你是你,梦里是梦里,梦里的事,跟眼前的事有甚么相关?好端端的,咱们又怎么会分开呢?你带我去泾水,等到了你就知道为甚么。奇爷几时诳过你的?”
朱衣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不情愿的点了点头,变出龙形来,让变成人形的阿奇骑坐在上,纵身向高处飞去。
阿奇骑在龙背上,耳边都是猛烈的风,吹得它几乎睁不开眼,和这相比,它从前爬过的最高的树都成了个笑话。它紧紧的趴在朱衣的身上,使劲儿的朝下看去,山川河流都变得那么渺小,仿佛树叶上的脉络一般。赤龙在云海之中起伏穿行,阿奇的心也随着它的上上下下一起一落,可心里并不怎么害怕。它搂紧了赤龙,看着身边的云雾犹如水汽一般,任由赤龙带着它在云海里穿梭,它想,衣衣刚破壳的时候,常常被它咬着四处乱窜,那时的衣衣是不是也象它这样,一点儿也不害怕,满心都是信任?
衣衣总是很乖巧,很听话的,不让它进纪宅,它哭得眼睛红红的,却还是乖乖的留在树上,不跟着它回纪宅。让它自己玩儿,它就自己在树上盘来盘去的咬自己的尾巴尖儿,趁它不注意就偷偷的看他。让它飞,它就呆呆的从树上往下跳,摔了好几次才找它哭诉,说还是不会飞。
阿奇突然有点心疼,想,衣衣跟着我,好像吃了很多的苦。
这一世重来之后,它吃了足够的梦才去吞那个石蛋。吐出石蛋来的时候,它的心跳得厉害,生怕再也看不到衣衣。小蛇破壳而出,软软的站了起来,努力的睁开眼睛看它,它鼻子一酸,几乎哭了出来。明明应该是欢喜的,不知为何还是难过。它想起前世那个傻乎乎的跟着它的小蛇,那个差点儿被它送到玄冥子手上,却还是紧紧的跟着它,想要把它从纪府带走的小蛇,那个被为了保护它被季钰抓伤的小蛇,它身边明明就有一个完好的朱衣,可是它想起一切重来之前,那条分别之后就再也未能相见的小蛇,还是觉得难过。
它把脸贴在朱衣的鳞片上,觉得那凉丝丝的感觉很舒服,它想,不管前世的衣衣做了甚么坏事,那个衣衣它不认得的。它认得的衣衣,不过是一条笨小蛇罢了,就算变成了大龙,还是傻傻笨笨的,它不保护衣衣,还有谁能保护衣衣呢?
无论发生了甚么,只要它还能护着衣衣,它就不会和衣衣分开的。
朱衣带着它飞了好一阵儿,突然低下了头,慢慢的落了下去,阿奇有点担心,就问说:“怎么了?”
朱衣迎着风,哼哼哧哧的说道:“天上冷。”
阿奇哈哈大笑,摸摸它脖颈上的鳞片,说:“傻衣衣,你是龙呀,怎么这么娇气?”
朱衣扭了一下,半天才撒娇般的说道,“冷嘛。”
阿奇趴在它的背上朝下看去,却有些不认得了。当年它和季钰一路朝东走去,也走了不少时日。只是在高处看去,脚下的这些山峦似曾相识,却又难说究竟是或不是。
说话间,朱衣便已经飞得极低了,眼看着便要落地时,阿奇便从它身上跳了下来,朱衣霎时间变得小了,缠绕在它的手腕上。
二十五
阿奇站定了之后看了看四周,这里是一处山洼,两旁都是高山密林,山间谷底有一道细细的溪流,放眼望去,根本看不到人迹。
阿奇想着朱衣的模样,想,落在这里是好些,不会引人瞩目,只是吃不到梦了。
它朝谷底望去,看着满谷都是红花,开得密密匝匝的,无处不是,方才在半空之中竟然不曾看见,便同朱衣说:“谷底有条小溪,我们下去耍耍。”
朱衣甩甩尾巴,在它的手腕上缠来缠去,自告奋勇的说道:“衣衣带阿奇下去!”
阿奇哈哈的笑了,说:“这算甚么呀?让你见识见识奇爷的本领!”
说完就仍旧变成猫的样子,轻巧的跳了下去,踩着树枝往下窜。斜斜生长出来的山树却也将根扎得极稳,被它踩得一抖一抖,落下许多小叶,却仍结结实实的挺在那里。
阿奇连跳带滚的下了山,朱衣紧紧的跟随在它的身后,从半空中掠过,有那么一瞬,阿奇觉得它似乎变大了,但是等它定晴看去的时候,朱衣又变回了那条小蛇,落在它的眼前。
阿奇用爪子拨拉它,说:“你可以去水里打滚啦,”
朱衣用尾巴勾着它的脖颈,说:“一起去玩嘛。”
阿奇哈哈的笑了两声,然后一本正经的说:“别闹,奇爷要想事情哩!”
朱衣呆了一下,然后犹犹豫豫的问它:“想甚么呀?”
阿奇用爪子摁了它一下,说:“想你刚才说的话。”
朱衣突然僵了一下,阿奇察觉了,就说:“怎么?”
朱衣有些不自在,缩了缩,才小声的说:“那些话都是梦里的那个坏蛋说的,不是我说的。”
阿奇乐不可支,忍不住逗弄它说:“反正你也说过了,也算是你说的!”
朱衣啊了一声,不情愿的扭了几下,嘟囔说:“才不是,我才不是那个坏蛋!”
阿奇把它拨拉开,撵它去水里玩。朱衣变大了些,在溪水里沉沉浮浮的玩耍,一会儿翻了上来,一会儿又钻下去,独自一个也玩得兴致盎然。阿奇看了一阵儿,舔了舔爪子,自己蜷了起来,闷着头想心事。
它把能记得的事都仔细的想过了一遍,又想着季钰说过的话,还有朱衣说过的梦。
朱衣说伯奇是神物,不会死,可是季钰也说过,伯奇吐玉应愿,就会死。它一时头大如斗,竟然不知该信谁才好。
阿奇想着朱衣的话,心念一闪,突然想起,那时墨玉在它手中消失不见,季钰很是垂足顿首的哀嚎了一阵儿。对了,那时季钰分明说过,伯奇死后,便消失不见了,没想到这块玉也会不见。
阿奇啊了一声,想,对了,他说伯奇死后便消失不见了。若是消失不见,又变作其它的模样,再也不记得之前的事,那便能与它梦里的合上了。梦里的小和尚吐了玉,应了红鲤鱼成龙的愿,然后为了追上赤龙,结果掉下山崖。它当初是梦到那里就醒来了。
若当是这样,那小和尚虽然也是伯奇,可却再也没有了。是不是神物又有甚么要紧,不记得了便是不记得了,世上再也没有行止这个人了,难道小和尚不算是死过了一回?
如此说来,季钰给它的那块墨玉,便是小和尚吐出的,不然它如何能记起这些来?
它坐起身来,看着朱衣在一片粼粼的波光里嬉戏玩耍,激起层层的浪花,一副傻乎乎的样子,好像甚么也不知道似得。
那块墨玉原本是伯奇吐出来的,后来却又阴差阳错的回到了它的手里,可是之前的那些呢?再没有谁记得,难道不是同死了一般么?阿奇想起方慧芝,心里仍是隐隐作痛,是不是这一世的它吐玉之后,便再也不会记得她了?
朱衣独自一个玩了许久,终于玩得倦了,怏怏无力的爬了上来,蹭到它身边,变得极细小,钻到了它的肚子下面,闭着眼就睡着了。
阿奇舔了舔它身上的水滴,把它往怀里搂了搂,朱衣睡眼惺忪的吐出一颗红珠,送到它面前,说:“阿奇冷,这个给阿奇。”
阿奇晓得它这红珠的厉害,也不跟它推三阻四,便含住了,朱衣安心的蹭了蹭它,又往它怀里钻了钻。
阿奇想,我这一世其实并不曾吐玉,所以有了朱衣之后,也还记得之前的事。只是不知上一世在海中分明吐了玉,怎么却还记得旧事?难道是与那墨玉有甚么干系不曾?他正想得出神,也不知怎得,朱衣突然在它怀里难受的挣扎了起来,喃喃的说道:“云飞,云飞,你怎么不记得我了?我是红玉,红玉啊!”
二十六
阿奇听得糊里糊涂,想,云飞是哪个?又想,红玉不是小和尚给那条红鲤鱼起的名字么?它在梦里说自己是红玉,难道那甚么云飞就是小官人?
正云里雾里的,朱衣猛然惊醒过来,睁大了眼睛看着四周,仿佛在找甚么似得。只是眼底空茫茫的,倒好像失了魂的一般。阿奇有点害怕,慌忙的吐了红珠,送到它口中,朱衣不自觉的吞了下去,突然啊了一声,猛然间变作了人的模样,只是不似之前那个幼童,却仿佛长成的一般,脸庞截然不同,看起来竟是那么的陌生。
朱衣半跪在它身旁,变化之后,便站起身来,跌跌撞撞的朝前走去。
阿奇吓了一跳,它从来没见过朱衣这个样子,一时心中慌乱,便迟了一步,那时朱衣已经朝前走得远了。阿奇见它脚下生云,步步升天,眼看着就要够不到,心里又惊又怕,跌跌撞撞的跟在它的身后,高声的喊道:“朱衣!朱衣!”
朱衣却好似被梦魇住了的一样,一步步的朝半空中走去了,周身还隐隐的有暗红色的云气浮动,阿奇心里发慌,害怕极了,不知为何,竟然脱口而出,大声的喊道:“红玉!”
朱衣怔了一下,慢慢的环顾四周,似乎是在找寻甚么,整个人却仍是混混沌沌的,仿佛在梦中的一般。
阿奇只好也变作人形,仰头望它,又奋力喊道:“红玉,你下来!”
朱衣垂头看它,凝神看了许久,才梦呓般的说:“你是谁?你是伯奇,可你不是云飞,也不是止行,云飞哪里去了?”
这声音竟与平时稚气的口气大不相同,仿佛白日里与玄冥子说话时的样子,隐隐透着古怪。
阿奇听得心底发毛,便说:“红玉,你下来,我告诉你云飞在哪里!”
朱衣窒了一下,便大步流星的朝他走来,直直走到它的面前,沈声逼问到:“云飞在哪儿?”
朱衣几时这样同它说过话?阿奇只觉得毛骨悚然,趁其不备,使劲儿的踢了它关节一脚,朱衣吃痛,便不由自主的躬身朝下,朱衣立马把它摁住了,狠狠的敲了敲它的脑袋。朱衣“啊”了一声,委屈的抬起头来,见着是它,便带着哭音说道:“阿奇怎么打我?”
阿奇看它这么一副迷迷糊糊的样子,这才算是松了口气,问说:“你刚才梦着甚么了呀?差点儿就抓不住你了。”
朱衣揉了揉眼睛,不解的说道:“没啊?”
阿奇看了看它,然后想了想,又看它,仿佛要从它脸上看出甚么来,可是朱衣却仍是就一脸一无所知的神情。
阿奇看它许多次,朱衣便低下头看自己的肚子,然后又抬起头来懵懂的问它说:“阿奇怎么老看衣衣呀?”
阿奇看着它,心想,这个小东西整天象条小尾巴似得跟在它的身后,若不是因为自己的缘故,只怕至今还是鸟窝里一颗硬邦邦的石头蛋。为甚么对于那一世之前的事反而会记得的比它还多?
甚么云飞,甚么红玉,它也不过做了两个梦罢了,这家伙,却好象记得比它清楚明白多了。
阿奇说:“你记得挺多的吧,红玉的事?”
朱衣怔怔的看着它,突然猛地摇了摇脑袋,说:“不记得不记得,衣衣甚么都不记得!”
阿奇装出生气的样子,说,“不许瞒着我,你给我一五一十,全都说出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
它正在这里吓唬衣衣,却听到半空中传来一种奇异的鸣叫声,明明还远,却转瞬就到了身边,震得人浑身发颤,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要碎了似得。它心中觉得不妙,不由得挺直了脊背,伸手抓紧了朱衣,还没来得及跑,便觉得一阵飓风扑面而来,吹得它站也站不住。
那时半空中便伸出一对利爪,一下将它们两个都抓了起来,不费吹灰之力,便把它们提到了半空。阿奇看到脚底悬空,霎时间便被带入半空,又看到地面上落着好大一片影子,晓得这家伙不小,便吓得脸色发白。朱衣伸手紧紧的抓住它,着急的说到:“阿奇抱住我!”
话音刚落,便纵身一挣,变出龙形来,奋力从那利爪之中挣脱了出来。
二十七
阿奇看它背上深深的血痕,心里便是一缩,朱衣却仿佛丝毫不觉的一般,张牙舞爪的便朝那捉了它们的大鸟扑了过来。
那只大鸟身形巨大,躲闪却极敏捷,轻轻一转翅尖便侧过了身形,阿奇后背被利爪深深抓入,只觉得痛入骨髓,好像要被生生抓碎的一般,又被它带着这样一转,眼前顿时天旋地转,痛得连喊都喊不出来,眼泪差点儿就掉了出来。
朱衣见它被大鸟紧紧抓着,丝毫不肯放松,愈发的心急如焚,它想要将阿奇直接卷到身边,却又怕拉扯时阿奇会被那大鸟抓得更深,一时无法,便用足全力,又朝大鸟冲了过去,想要逼迫它松爪。
大鸟似乎也看出它的企图,偏偏就是不松爪,倒仿佛是在逗弄它的一般,只在它身旁盘旋躲闪。阿奇被紧紧的抓在它爪中,后背都被鲜血浸透了,它方才为了追逐朱衣,不得已变作人身,此刻软软的被大鸟抓在爪中,竟仿佛奄奄一息的一般。朱衣看得痛声大叫,那时半空之中顿时乌云密布,自四方滚滚而来,云中电闪雷鸣,犹如千军万马轰鸣而来,竟然将它们两个围在了半空之中。朱衣又奋力的朝它撞了过去,云中的闪电犹如无数柄钢枪,竟然直直的朝大鸟刺了过来,大鸟一时不备,竟然被朱衣狠狠撞到,龙爪生生的划过它的翅膀,一时间落下许多金羽,纷纷扬扬,犹如碎金一般。
阿奇看到赤金色的羽毛飘摇而落,心里一颤,也不知想着甚么,竟然脱口而出,大声喊道:“季钰!”
朱衣愣了一下,似乎有些不知所措。那只大鸟“咦”了一声,却口吐人声道:“你是哪个?怎么晓得我的名字!”
阿奇没想到真的会是季钰,欢喜之极,连忙说道:“季钰,你这呆鸟,你不要吃我的朱衣!东海里的龙多得很,我却只有衣衣一个!”
大鸟似乎极为意外,看了看朱衣,又看了看它,半天才又问道,“我见过你么?你如何晓得我名字的?”
朱衣见它们两个竟然搭起了话来,意外之极,怔了一下,才恼怒的说道:“你胡说!甚么季玉?这分明是龙的名字!还是四海龙主之子才能有的名字,你一个金翅鸟,说甚么瞎话!”
大鸟笑了起来,说:“闻着你的味道就觉得奇怪,不像是河里的龙,也不像是海里的龙,更不是井里湖里的龙,想不到居然还不怕我?没错,这的确是龙的名字,可如今是我的啦,怎么着?你不服气?”
朱衣见它只说些没用的,心中愈发的着急,忍着怒气说到:“你快些放开它,我便不与你计较!你愿叫甚么就叫甚么!”
阿奇不知道朱衣怎么会晓得这些,它从睁开眼就一直跟在自己身旁,不知道这家伙从哪里晓得的这些。它心底生出了疑虑,却也没来得及细想,见它们两个剑张弩拔,怕季钰伤着朱衣,连忙说:“朱衣,你躲开!”又同季钰说,“季钰!你听我说几句话!”
季钰嘿嘿的笑了两声,说:“怕甚么?你又不是龙,我又不吃你?”
阿奇心想,我自然知道你不吃我,便同他说道:“你的名字啊,是从一个龙那里抢来的,是也不是?”
季钰吃惊的看着它,虽然还有疑虑,这次的口气却软了许多,问说,“你怎么知道的?”
阿奇得意起来,又说:“你变作人身的样子我也见过,你脚心里有个伤疤,是你在沙漠里踩到铁甲刺留下的,对不对?”
季钰的眼睛都瞪圆了,咦了一声,说:“你好厉害呀?你是天神吗?”
朱衣似乎也很惊奇,却闭紧了嘴巴,不再开口,只是浑身上下都绷得紧紧的,仿佛随时都要扑过来似的。
阿奇没想到这家伙遇着泾水老龙王之前竟然是这么的呆,忍不住乐了,就说,“你呀,看着凶巴巴的,其实心最软了。你最见不得别人掉眼泪了,是不是?要是有小龙哭着求你,你就干脆放了它,饿着肚子也忍了,是不是?”
季钰呆了一下,连忙申辩说道:“胡说!你胡说!我那一次才不是心软!我是想等它长大点再吃!不然那么点儿,塞牙缝都不够!”
季钰顿了一下,又忍不住问它:“你怎么甚么都知道呀?你到底是个甚么,我怎么偏偏就看不出来呀?”
阿奇心里都笑坏了,却还是绷着脸装作一本正经的样子问它,“你不吃我,是不是打算问我到底是个甚么呀?”
季钰倒吸了一口凉气,说:“你连这个也猜得出?”
二十八
阿奇忍俊不禁,也不愿意再哄骗它,便老实的说道:“不是我猜得出,是我从前就认得你。”
季钰说,“我怎么不记得?我若是见过你,怎么也不会忘记!”
阿奇不由得惊奇,心想,难道我这么好?便有些得意的问道:“为啥?”
季钰指着朱衣,振振有词说,“你带着这样大一条龙,我想忘记也难啊?”
阿奇泄了口气,说:“你就知道吃龙!”
朱衣看它们两个慢慢熟络起来,脸上的神情变得焦灼,它突然大声的喊道:“你还抓着它做甚么,它都流了那么多的血!”
季钰“啊”了一声,这才想起自己还抓着阿奇,便慌忙的朝下飞去,小心的松了爪,变化出人形去看它后背的伤。
阿奇方才与他说得高兴,竟然把疼痛都忘记了,这时也觉出了疼来,嘶啦啦的呲着牙,嚷嚷说:“疼!好疼!”
朱衣也落了下来,却并没有变化,就紧紧的站在它的身旁,垂着头,虎视眈眈的看着季钰,生怕他做些甚么似得。
季钰看着阿奇血红一片的后背,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后脑勺,说:“哎呀,抓得这么厉害,赶紧找点药给敷上吧!”
朱衣使劲儿的瞪着他,季钰有点心虚,冲它说道:“你看甚么呀,要不是它身上有龙味儿,我抓它干嘛?”又嘟囔着说:“结果抓起来才发现居然不是……,哎,你到底是个啥呀?”
朱衣生气起来,说:“你还问!”
季钰闭紧了嘴,瞥了朱衣一下,悻悻的说:“你倒是真不怕死。”
朱衣一下就火了,阿奇却叫了起来,原来它自己忍着疼把衣裳给脱了下来,后背上血糊糊的,看着十分吓人,朱衣眼睛都红了,弯身下来碰它的嘴唇,躲着季钰,偷偷的把红珠吐给了它。
阿奇摸了摸朱衣微凉的龙鳞,用舌尖压着那颗红珠,转过身去看季钰。阿奇看他一副很想问,却又死憋着,忍住了不问的样子,就暗暗的好笑,说:“别想啦,你这辈子没见过我,我们是上辈子认得的。”
季钰咦了一声,说:“上辈子?我们上辈子就见过吗?”
朱衣一下子就愣了,发懵一般的看着它,又看向季钰,似乎有无数的话要问,却还是生生的忍住了。
阿奇许久不曾见季钰,见这人神采奕奕,没有丝毫饿着的迹象,心里十分欢喜,就同他说:“是呀,我们上辈子就认得,我们是好兄弟,你是不是要朝东走,想去东海看看有没有你的同伴,和你一样的金翅鸟?”
季钰惊讶道,“你真的甚么都知道啊!”
阿奇笑了起来,说:“都是你告诉我的呀!”
季钰哇啦啦的叫了起来,说:“我怎么甚么都同你说呀!”
阿奇得意起来,说:“我看着就象个好人呀。”
然后摸了摸朱衣,说:“你也变回来吧。别担心,他是我的好兄弟,上辈子他还帮我救过你哩。”
朱衣一脸的惊讶,看了季钰一眼,似乎将信将疑,却还是收起了利爪,变作了少年的模样,看上去比季钰还略大些,一言不发的坐在了它的身边。
阿奇没料到它会变成这样一个模样,依稀好似方才那个被梦魇住,变化出人形来的朱衣,便愣了一下。在它的心里,只有那个在它怀里滚来滚去的奶娃娃才是朱衣,这个人的脸看起来很有些生疏,大约是还不曾看惯的缘故,竟然不能直视。它扭过头去,听季钰眉飞色舞的说着在沙漠里的事,时不时的逗他两句,心里却有点失落,它想着,原来不知道甚么时候起,在它瞧不见的地方,衣衣已经长大了。
二十九
季钰与它一见如故,意气相投,两个人亲热的说着话,简直就好像亲兄弟一般。朱衣咬着唇看着他们两个说话,季钰一声一声景玉叫得亲昵,它竟然半句也插不进去,便有些焦躁。它在一旁静了一阵儿,终于忍耐不住,便伸手去抓阿奇。阿奇看了它一眼,见它烦闷得厉害,就有点心疼,摸了摸它的脑袋,说:“要不你先睡会儿?”
朱衣就把脑袋窝在它的怀里,闷声不吭的趴在那儿,它如今不是小时候奶娃娃的模样了,压在阿奇的腿上,竟然沉重得厉害,不过一阵儿就把它的腿都压麻了。阿奇见它动也不动,怕它是累了,便也不舍得叫它起来,任由它趴着睡去了。
季钰看在眼里,觉得有趣极了,就悄声的问它:“你从哪儿捡的这么一条宝贝呀?居然都不怕我?”
阿奇乐了,故意反问他说:“凭什么就得是我捡的呀?不能就是我的吗?”
季钰撇撇嘴,说:“我是不知道你是个啥,不过你绝对不是龙,这闻都闻出来了。它身量变化得大,心性倒像个孩子,怕是你从哪里捡回来的。咦!”他说到这里,突然灵光一闪,笃定的说,“你必然是个飞禽,见着它的蛋就拾回来了,却没想到孵出来是个龙,对吧!”
他在那儿偷着乐,觉得自己猜得一定没错,阿奇想了想,好想这么说似乎也说得通。它头一次见着朱衣的蛋时,倒真的以为是颗鸟蛋哩。它这一世与朱衣在一起的时间更长,理所当然的就觉得朱衣应该同在它在一起的。季钰这么问它,它就一仰头,理直气壮的说道:“反正我拾回来的,就是我的!”
季钰哈哈大笑起来,指着它的鼻尖说道:“强盗!看它爷娘寻来,那时有你好看!”
阿奇呆了一下,想起泾水龙王,便嘟囔说:“它若是肯走,我便放它。”
季钰想了想,有点伤心,说:“不知我的爷娘都在哪里,怎么不来寻我?”
阿奇便安慰他起来,两个人又说了好一阵儿的闲话,不知觉间就已经天黑了。季钰的肚子里咕噜了一声,阿奇这才回过神来,“啊”了一声,说:“都这样迟了。”
季钰站起来,说:“我去看看,咱们得找个落脚的地方呀!”
阿奇的腿脚都麻了,它推了推朱衣,朱衣僵硬的坐起身来,一边儿胳膊还古古怪怪的半悬着,好像刚才趴在它腿上的姿势。阿奇奇怪的看着它,说:“你的胳膊怎么啦?”
季钰瞥了一眼,忍不住就乐,说:“它装睡嘛!”
朱衣狠狠的瞪了他一眼,阿奇连忙摆手,说:“我起不来了,腿麻了。”
季钰幸灾乐祸的笑了起来,说:“你养的孩儿真象你!”阿奇一时词穷,吐了吐舌头,说:“怎么着,你还没有呢!”朱衣一直在瞪他,季钰丝毫不在意,还伸手想要学阿奇的样子去摸它的头,被朱衣狠狠的打掉了。
季钰哎呦了一声,哀怨的吹着手,看了看四周,便忘记了痛,兴致勃勃的说道:“不然我们就在这儿点个火,看着星星睡一夜也挺好的。”
阿奇也是个喜欢新鲜的,听他这么说,便叫好,说:“好好,看星星!”
季钰便找了一处背风之地,点起火来,三个人便围着火堆坐了下来,朱衣紧紧的挨着阿奇,简直就要贴到它身上去的一般。季钰忍不住笑话它:“怕甚么呀,景玉又不会丢下你一个人跑掉。”
朱衣凶狠的看着它,哼了一声,不和他说话。
季钰四脚朝天的平躺在火堆旁,看着遥远的夜空,突然自言自语般的说道:“我以前在大漠里的时候,经常独自一个躺在那里看星星,总想着要是有个人来陪陪我就好了,可是总是没有,总也等不来……”
阿奇乐了,说:“这回一下子来了两个,你是不是乐晕了?”
季钰哈哈的笑了起来,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认真的说道:“我们上一辈子大概真的是好兄弟,这辈子能再遇上,真是太好了!”
阿奇心口一震,突然觉得又欢喜又难过,想,他上一世被泾水龙王关在井中,吃了那么多的苦头,这一世能重新再来,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这样想来,似乎遇着季钰,竟是吐玉之后头一件令人欢喜的事了,胸口的闷气便散去了些。它拍拍胸脯,发誓般的说道:“嗯,我们要做生生世世的好兄弟!”
三十
朱衣连忙抓住了它的手。阿奇见它嘴巴撅得老高,容貌虽然变化了,可神情还象那个小娃娃一般,心里不知怎得,暗暗的松了口气。它伸手刮刮朱衣的鼻子,说,“衣衣永远都是奇爷的!”朱衣这才高兴的昂起了头,鼻子里哼哼着,冲着季钰示威般的说道:“我上上辈子就认得阿奇了!”
阿奇瞥它一眼,长长的哦了一声,问它道:“原来你记得嘛?”
朱衣撅着嘴,半天才不情愿的小声嘟囔道:“梦了那么多遍,想不记得也难呀。”
阿奇便忍不住乐了起来,它一把搂过朱衣,心满意足的摸着它的脑袋,说:“赶明儿给我好好的讲一遍!”
朱衣闷着头不说话,抱着它就装睡,季钰突然问它:“景玉景玉!那我上辈子到底找没找到跟我一样的同伴啊?”
阿奇有点心虚,想,你刚到东海就被我害得一切重新来过了,哪里有机会遇着甚么同伴?便摇头说:“你一直同我一起的,那时候并不曾见过你有甚么同伴。后来分开了,我便不知道。”
季钰闷闷不乐,嘟囔说:“不会都死绝了吧?”
阿奇打了他一下,教训他道,“别胡说!”
季钰哈哈的干笑两声,然后突然兴致勃勃的说道:“明儿早上起来,我带着你飞吧!我们去东海玩!”
朱衣一下坐了起来,气哼哼的说:“我也能带阿奇飞,不要你带!”
季钰故意不接它的话茬,就问阿奇:“它干嘛叫你阿奇?”
阿奇理所当然的说道:“景玉是大人叫的,它这么小,怎么能叫我大名呢?”
季钰忍不住乐,故意说道:“它看着比我还大嘛!”
朱衣一挺胸,说:“当然,和我比,你还是小毛头哩!”
季钰捧腹大笑,然后擦着眼泪,点着头一本正经的说道:“是是是,我是小毛头。小毛头才要抱着爷娘睡,才要爷娘摸头,才要钻在爷娘的怀里不出来!”
朱衣气得眼里都要喷出火来,阿奇看得心里偷乐,想,这个季钰,居然说起话来也能噎死人。看它眼睛里闪着水光,转眼就要落下泪来,便连忙哄道:“衣衣还小。”
朱衣含着眼泪,恨恨的瞪着季钰,不满的说:“我才不小,我长大了,能保护阿奇,能做很多事情!”
季钰和阿奇都笑了起来,阿奇摸了摸朱衣的脑袋,说:“衣衣别怕,奇爷护着你。”
它们三个有一茬没一茬的说着闲话,不知不觉的就在火堆旁一起沉沉的睡了。
转天清早醒来的时节,季钰还在大字朝天的呼呼大睡,朱衣在稍远一些的地方站着,也不知在看些甚么,见它醒来,便快步的跑了过来,邀功一般的说道:“这里到处都是山,不过我方才找到一处有人烟的地方,就在东南那边,有点远,我可以带你飞过去。”
阿奇揉了揉眼睛,说:“你去看过啦?”
朱衣用力的点着头,一脸的兴奋,阿奇这时总算是彻底的清醒了过来,想着这个消息,也觉得十分的欢喜,便说:“好,走,带你去吃好吃的!”
朱衣却没有它以为的那么欢喜,朱衣看起来有点别扭,小声的说:“还带着他吗?”
阿奇有点奇怪它会这么介意季钰,就安抚它说:“别怕,你是我的,他不吃你。”
朱衣不满的“哼”了一声,安静了好一会儿,才小声的说:“阿奇对他那么好。”
阿奇听它这么哀怨,忍不住就笑了起来,反问说:“怎么,奇爷对你不好呀?”
朱衣有点闷闷不乐,却没说话。
阿奇朝它招手,说:“过来。”
朱衣乖乖的在它身边坐了下来,眼巴巴的看着它,阿奇说:“张嘴!”朱衣闭紧了嘴巴,使劲儿的摇头,阿奇转过身来给它看自己的后背,说:“我摸着都好啦!”
朱衣小狗一样的趴在它背上,用脸颊磨蹭它后背上的伤口,说:“等伤都好了以后再说嘛。”
阿奇转过身来,摸摸它的脸,犹豫了一下,才问说:“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朱衣垂下了眼,沉默着,然后才轻声的说道,“其实我好早就长大了,可以变成很大很大,可是我怕阿奇不喜欢,所以一直不敢变化……”
阿奇很是惊讶,一时之间竟然不知说些甚么才好,便也安静了。它想,怪不得,它还想怎么会这一世的衣衣久久的没有变大,长得还比上一世慢许多,原来是衣衣假装的。又想,若是如此,那这一世的衣衣岂不是比上一世更厉害了?
朱衣搂住了它,磨蹭着它的脖颈,喃喃的说道:“阿奇不会嫌弃衣衣吧?”
阿奇笑了起来,捏了捏它微凉的鼻尖,发誓一般的说道:“衣衣永远是阿奇的。”
朱衣搂紧了它,下巴搁在阿奇的肩膀上,一点儿也不肯松开,它听着阿奇的话,终于露出了放心的笑,心满意足的蹭着阿奇。
等到季钰醒来,三个家伙便一同去了朱衣说的地方。季钰是个好新鲜的,就算没有龙吃,有热闹看也不错。阿奇却是想要找到有人的地方,夜里才好吃梦,唯一要紧的,就是避开泾水就好。朱衣去哪里都好,只是要跟着阿奇。它们三个倒是一拍即合,没甚么争执。
朱衣说的有人烟的地方,倒是个不小的镇子,再往东往南,便没甚么山,所以熙熙攘攘,倒是颇为热闹。它们三个原本是想在这里多留几日,再往东去,只是出乎阿奇的预料,它们在那里又遇到了玄冥和玄羽。
三十一
季钰生来就是个闲不住的性子,它们三个到了镇上,这家伙便嚷嚷的要出去走,嫌客栈里闷,又嫌人家屋檐矮,呆着不舒服,非要出去逛逛才肯罢休。阿奇这一路走来只顾着吃梦,遇着季钰之后,终于宽心了些,见他嚷嚷着要去街上逛上一逛,便也带着朱衣一同下了楼,三个家伙一同在镇子里大摇大摆的闲逛起来。
季钰是个哪儿有热闹就要往哪儿钻的家伙,眼看着人多的地方就忍不住要凑过去看,阿奇怕他丢了,也只好紧跟着他。
等它们三个挤进人堆儿里,阿奇看清了被围着的是谁,顿时后悔极了,可是人群挤得极密,进来出去,都极不容易。他还没来得及把自己藏在季钰身后,便听到了玄冥子惊讶的呼声,说:“原来你也在这里?”
阿奇也不知这人做了甚么,竟然被人围成这样,只是当着众人的面被他点名,也不好装聋作哑,只好硬着头皮答道:“道长,许久不见。”
众人把它们围得水泄不通,都是一副等着要看热闹的神情,见他们两个竟然叙起旧来,便打着呼哨问说:“道长,你说的狐狸精呢?别打岔啊?”
阿奇真是没料到他在这么一个小地方也不忘捉妖,头皮就一阵儿发紧,想要赶紧躲远些。
玄冥却不肯放过它,正色唤它道:“过来,我教你如何捉妖!”
阿奇打了个哆嗦,想,我才不要你教,我压根儿不想学甚么捉妖。只是见他独自一个为人围在其中,身旁竟没有玄羽的踪迹,心里疑惑得厉害,到底放心不下,就小声的问说:“玄羽公子去了哪里?”
玄冥打量它几番,才说:“你同我捉了这狐妖,我就告诉你。”
阿奇哪里受他的哄骗,转身拽着季钰便往外钻,好容易才挤了出去,只是走出不远,却又忍不住回头去看。
季钰不知这其中的就里,便吓唬他说:“你还看?小心他将你捉了去。”
阿奇终于还是放心不下,便说:“你带衣衣回去,我……我去看一看。”
朱衣原本一直都不吭声,听了他这句终于不高兴了,说:“阿奇去哪里,衣衣也要去哪里。”
季钰就笑它:“小尾巴,离不得爷娘半步啊?”
朱衣眼睛发红,狠狠的推了它一下,凶巴巴的说道:“要你管!”
阿奇摸它的头,安抚它说:“我去看一下,马上就回来。不许使性子,乖乖的。”
说完就变成了猫的模样,一下子就窜到了房檐上,眯着眼睛看着被人群围得水泄不通的玄冥。
这人也不知是看见他不曾,道袍一撩,系在腰间,用鞋尖儿在地上画了一个圈,从怀里取出一张黄纸,用手指沾着清水不知写了些甚么,便扯碎了丢入圈中。
众人都屏着气息看他做了这些,以为这圈子里凭空就会出来一只狐妖,因此都不知觉的后退了许多。
只是过了许久还没甚么动静,四下里便哗然起来,这时巷口有一个黄衫的女子掩着面跌跌撞撞的走了过来,围在外面的人见着她,都不由得惊叹起来,唤道:“三娘?三娘,你怎么了?”
那女子掩着面,仿佛身不由己的一般,推开众人,扑入圈中,跪倒在他脚下,气若游丝的哀求道:“道长,求你行行好,我从未作恶,只是贪图人间享乐,所以才流连不去,道长,求放我一条生路。”
这女子仿佛大家都认得的,见她此刻哀哀凄凄的跪倒在地,都不由得变了脸色。玄冥却不为所动,冷然说道:“人妖殊途,不该你来的,你来了,便是错。”
说完伸手在她头顶一抓,不过顷刻,竟然教这狐妖显出了本相来,却只是一只娇小的黄狐。众人皆是哗然,原本都是聚在一处想要看这外来的道士出丑,却不料竟然当真被这人捉出了个妖来,都是震惊不已,惶惶的相看无语。
阿奇看得脊背发凉,只觉得哪一日怕是自己也会被这人用手抓着天灵盖,不自觉的显出原形来,便胆怯的后退两步,想要将身形隐藏起来,免得被这人察觉。
玄冥将这黄狐捉着颈子揪了起来,扬长而去,四周的人被他的气势震慑,一时之间竟然无人敢拦阻于他。
阿奇浑身发冷,僵了许久,才匆匆的跟了上去。眼见着这人也进了一家客栈,便远远的跟了进去。
也不知是玄冥大意了还是怎的,门只是虚掩,并不曾关严。阿奇缩着身子,偷偷的挤了进去,正吸着气的时节,却被人从脑袋上一扣。阿奇眼前一黑,心知不妙,想要挣扎,却已被人紧紧的捉住了后颈,竟然丝毫也挣扎不得了。
三十二
阿奇心口一紧,想起前世玄冥子对纪青云说过的话来,难道要在这一世应验了不成?
心里正十分的难受,便听到纪青云的声音,带着怒意同玄冥子说道,“你这是做甚么?”
玄冥子就没好气的说:“做甚么?你两只眼睛好好的,难道看不见我做甚么?”
阿奇听到纪青云木椅的!辘响动,仿佛是朝它这里来了,它的心砰砰直跳,正恍然不知所措的时节,眼前就是一亮,原来玄羽把罩在它头上的布袋取了下来,然后将它抱在了怀里。
玄冥子嗤笑道,“你这时节扮好人也迟了,它只会记恨你。”
阿奇瑟瑟发抖的缩在玄羽的怀里,方才这人逼迫狐妖显露原形的情形还历历在目。亲眼见到这人动手,和上一世听这人同纪青云说要将它囚禁起来,毕竟大不相同。
玄羽并不理睬他,伸手摸了摸阿奇的脑袋,才说:“不必理他,他是个石头脑袋。”又柔声的问说,“你没事儿吧?”
阿奇也不知该不该开口说话,就使劲儿的往他怀里缩,玄羽就笑,说:“你可一点儿都不象神物,倒真好想人家家里养的猫一般。”
阿奇猛然抬起头来,怔怔的看他。
玄羽见它惶恐,就安抚它说:“别怕,不会逼你应愿的。”
事已至此,它也不必再假装了,迟疑了一下,还是开口说道:“道长有甚么心愿,不妨说出来听听。”
玄羽笑了起来,说:“怎么,难道伯奇要替我应愿不成?”
阿奇想起前世这人失望的眼神,心里仿佛被针扎着一般,他挣扎了片刻,终于下定决心,便说:“我眼下还不能替你应愿。我要把我的小龙送去东海里,给它寻一个好归宿,那时再来替你应愿可好?”
玄冥子不由得睁大了眼看他,仿佛惊诧于他所说的话似得。
“你的小龙?”玄冥子笑了起来,似乎回想了片刻,才自言自语般的说道,“原来那小东西当真是龙?”
阿奇见他口气有些轻蔑,心里便很不高兴,说:“它自然是龙,还是很威风、很厉害的大龙!”
玄冥脸上浮起一丝嘲弄,毫不客气的说道:“你那小龙?也不知是甚么野路子上来的,顶多也就是个跃了龙门的红鲤,连龙气都与东海里的不大相同的。你送它去东海,只怕那些真龙都容它不下,又何苦叫它去受那份罪?”
阿奇没料到他会说出这一串话来,顿时就变了脸色,想起梦里的情形,竟然连半个字也辩驳不得。它咬紧了牙齿,恼火的看着玄冥子,心里恨极了这个人,想,那又怎样?就算它与那些真龙不同又怎样?季钰都觉得它厉害,你说了又不算!
玄羽见它浑身绷得极紧,知道玄冥说的话实在是不讨好,便叹了口气,说:“你休要理他,他这人天生就不会说话。”
缓了缓,才又说道,“若是东海里果然是如玄冥说的那般,你还是不要送你的小龙去那里的好。不然它就算去了,只怕也并不会如今日一般的快活自在。”
阿奇愣愣的看着他,它带着朱衣一路朝东行来,想起前世的泾水龙王,心里只不过有个模糊的打算罢了。方才看着玄羽与纪青云一般无二的脸,便不知怎么得说了出来。
玄羽又耐心的问它道:“你为了甚么想要送它去东海?”
阿奇有点难过的说道:“它毕竟是龙,跟着我,不伦不类的。”它不敢说前世朱衣被泾水龙王收为龙子之事,想了好一阵儿,才小声的说道:“它若是有了亲族,便是哪一日我不在了,它也不会太想我。”
玄羽听出它话里的异样来,就反问道:“不在了?”
阿奇不敢再随便的开口说话了,只是低着头,拼命的想着说点别的甚么,让这人忘记自己刚才的话才好。
它想要给这个人应愿,哪怕代价是性命也罢。可是朱衣记得梦里的事,说它若是吐了玉,便会忘记前事,变化了形状,再难寻见了。
它想就算他忘记了纪青云,其实也没甚么。纪青云从来都不曾把它放在心上,只有它,心心念念的,总是不能忘怀。
可若是忘记朱衣,那朱衣要怎么办?朱衣从睁开眼时就只有它一个,它不能这样的自私,把朱衣独自一个丢在这世间。
朱衣记得梦里的事,还为了梦里的事痛苦自责,可它却丝毫都想不起来,那真的是它么?还是别人?
梦里的小和尚对红玉真的很好,连它在梦里看着,都觉得十分不值。若是有朝一日它应了愿,会不会如今日一般,尽忘前尘,觉得朱衣于它,其实也是无足轻重的一般?
它偶尔会想到这些,便觉得十分后怕,不敢再深想。
一片沉寂之中,玄冥子突然插话道:“你若是当真为它好,就不要说,只做便是!”
它不解的看着玄冥子,玄冥子便微微的冷笑,说:“你越是为了它好,它越是舍不得你,你索性撕破脸面,将它踢开,自谋生路,岂不是一举两得?”
三十三
阿奇听了他这一番话,又生气又恼恨,想,这个人心肠是冷的,硬的,不然怎么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玄冥子见它眼底都是火气,知道它恼怒,便嗤笑着说道:“它心智不全,眼界未开,你将它紧紧拴在身边,以为是为了他好,却不知是害了他!你看他一路紧跟着你,神情之中甚是依恋,心里就欢喜了?”
阿奇被他这样斥责,便愣了一下,想说朱衣还小,可是突然想起朱衣那时说它已经大了,只是怕变化了自己不高兴,所以仍旧装作小小的模样。它想到这里,心都揪紧了,想要辩驳的话一句也说不出口来,想起梦里那条腾空而起的大龙,突然心里发起慌来,难道我真的拖累了它?
玄羽看他们两个就要争吵起来,突然问道,“你若是替人应了愿,会怎样?”
阿奇没料到这一世竟然会听到这个人问出这句话来,心里竟不知是甚么滋味,它虽然晓得玄羽并不是纪青云,可是对着玄羽时,却还是舍不得对他撒谎,便老实的说道:“其实我也不晓得,有人说会死,有人说……会忘记旧事,变化形状……”
它说到这里,却突然怔住了,想起上一世它在海中吐玉,为甚么不曾忘记旧事,不曾变化了形状?到底有哪里不同?它上一世便梦到了小和尚和红玉的事,若是忘记旧事,便不该想起才对。
它猛然间想起上一世它与季钰相遇,被它无意间弄得不见了的那块黑玉。它是在摸了那块黑玉之后,才梦到了小和尚和红玉的事。季钰曾跟它说,那是伯奇应愿时吐出的玉……若当真是这个缘故,那它找着了当初在东海之中所吐的玉,是不是便会记得这一世的全部?
玄羽听了它的回答,似乎很是震惊,半晌才说:“古书上没有说,我找遍了也不曾找到,却原来……原来会这样?”
玄冥子皱起了眉毛,问说:“真的假的?若是只是忘记旧事,倒也罢了……”
玄羽却打断了他,说:“若是你,忘记了旧事,倒也乐得逍遥,是么?”
玄冥子就笑,理所当然的说道:“都是些凡尘之事,有甚么好念念不忘的?”
玄羽想了想,才说:“既然如此,我也不奢望了。”说着便自顾自的笑了,摸着它,叹息道:“见着你时,还觉得是我时来运转,居然能寻见神兽。我还想着,若是能求得伯奇应愿,便能如常人一般的站起来了罢。”
阿奇听他淡然的说了这些,心里便有些难受,便开口说道,“我答应了要替你应愿,必然会教你如常人般站起来,你放心好了,我不会食言的。”
玄羽温柔的摸了摸它的头,正要开口说些甚么,便听到轰的一声,仿佛天地裂开的声音一般,玄羽吃了一惊,将它抱在怀里,手扶在竹椅上,喝道:“缩!”
阿奇只觉得眼前一晃,仿佛眼花了一般,片刻之后,睁眼再看,竟然不是方才的所在了。
玄冥子脸色有些难看,手中拿着一个白玉杯,仔细的看了看,才说:“玉杯都被撞裂了。”
玄羽也吃了一惊,说:“是甚么妖物?这样的厉害?”
阿奇看着那只玉杯,听不懂他们说些甚么,眼底都是糊涂。玄羽看它神情费解,便说:“这玉杯上有法术,我们把这玉杯变化了,罩着客栈,若是妖物,便进不来。却不知这次来的是哪个,把玉杯都人撞裂了。”
阿奇想,哪里来的那许多妖物,玄冥子却又说:“你同它说这些,它哪里想得明白?”又说:“他天生如此,因此四处求索,想法设法要救这一双腿,竟然积攒了许多宝贝,因此无论去了哪里,总有许多妖物跟来。”
阿奇看这里不是方才的客栈,心里有些不安,怕朱衣和季钰得的久了,便说:“我要回去了,等我去了东海,把朱衣安顿了,那时再来寻你。”
玄冥子便笑,说:“东海?就你那只半吊子的小龙,你舍得么?它又不是天生的龙,便是送去了东海,每日里行云布雨,又苦又累的,若是做得不好,还要受罚,你这一句安顿,说得倒是轻松。”
阿奇从来不晓得这些,便愣住了,说:“你唬我的!”
玄冥子不以为然,说:“你呀,我说甚么都是唬你的,那你倒是说说看,东海里什么样儿,你懂么?”
阿奇想说,前世在泾水,老龙王待朱衣很好很好的,可是又想起这一世许多事都变了。它在半路上就遇见了季钰,朱衣也不会阴差阳错的被季钰狠狠抓伤,跌落泾水了。一切都变化了,就在它吐玉应愿的时候。它以为它想要的是这样的,却不料一切重新来过,总有很多和它预想得大不相同,不能称心如意。
玄冥子见它仍是不信,便指着玄羽说:“我实话同你说罢,他是寻常人,我却不是。这世间的事,我都知晓,不必诳骗于你。”
阿奇见他神情认真起来,便不由得脊背发冷,想起这个人亲手捉拿狐妖的手段,便忍不住头皮发麻,问说:“那你是甚么?”
三十四
玄冥子不以为然的笑道:“告诉了你你也不知道。”
阿奇正欲开口,脚下却猛然摇晃起来,几乎站不稳当,玄冥子和玄羽都变了颜色,玄羽说:“甚么妖物,竟然能一路追来这里?”
阿奇心里有甚么一闪而过,突然后怕的想到,莫不是朱衣等它不住,竟然追了过来?它想起前世朱衣化身为龙,撞裂井身之事,顿时再也呆不住了,想要朝外冲去。
玄冥子伸手捉住它后颈,轻而易举的将它抓了起来,脸色发青的说道:“你疯了不成?这里是甚么地方,你若是胡乱的走出,只怕再也找不回来!”
阿奇发急起来,说:“怕是朱衣前来寻我,我去见它便是,你拦着我做甚么!”
玄冥子就笑,说:“这是天涯海角,凭它的本事,便是要来,也来不了这么快!”
正说话之际,便听到轰然一声巨响,仿佛万仞高山猛然间崩塌的一般,就连他们所在的房屋也被猛然掀翻。玄羽脸色发青,从竹椅之中抽出一根青竹,往地下一插,竟然变得粗长无比,将这陋室牢固的卡住了,不再往下坠落。
阿奇四爪不能抓地,眼看着便要从窗口滚落,幸而玄冥子紧紧的将它抓在手中,一只手狠狠的抵着窗,这才救了它的小命。
阿奇朝下看去,只见窗外正对着无底的深渊,这才明白过来,它们如今正在山中,只怕是山体崩塌,所以才会遇着这样险恶之事。
天地间仍在剧烈的摇动,玄羽仍然稳稳的坐在竹椅之上,原来他竹椅竟然仿佛活物一般,生出根在,紧紧的盘踞在地上,又伸出枝桠来,将他小心的环住,令他不至于跌落。
玄羽虽然平安无事,脸色却十分的难看,开口同玄冥子说道:“也不知是个甚么,竟然这样大的力气!”
玄冥子好笑起来,说:“他寻不见我们,竟然妄图撞倒这山么?等天兵将他捉住,他才晓得追索我们的好处!”
玄羽却摇头说:“不是,之前那些贪图我们宝物的妖怪,并没有哪个会有这样的本领,况且……”他沉吟了一下,看了阿奇一眼,后面的话便咽下不说了。
阿奇被他捉住脖颈,又狼狈又惊怕,它看着脚下的悬崖,便晓得这山极高,极大,心里想着,朱衣怎么能撞的动这样的大山,来的必然不是衣衣!它正这样安慰自己,便听到轰的一声,觉着周身又是一阵剧烈的晃动。
玄羽稳住身形,也不知想着甚么,片刻才说:“我取了水晶杯,你带它出去看看,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玄冥子皱眉说道:“这怎么行!若是取了水晶杯,你我便无处可藏,那时你若有个好歹,我可顾不得你!”
玄羽就笑,说:“师兄,你说这话,我却是不信的。”说完就轻喝一声:“收!”
说完便见他手中多了一个晶莹剔透的空杯。阿奇还来不及细看,便听到外面轰然之声竟然比方才大了千倍百倍,简直震耳欲聋。这巨石飞滚,山崖滑落之声中,还有人焦灼嘶哑的喊道:“阿奇!阿奇!”
阿奇的心都揪了起来,这是朱衣的声音,分明是朱衣一路追来了这里,它发起急来,想要从玄冥子的手中挣脱出去,它急得几乎要落泪,喊道:“让我出去,朱衣在找我!”
玄冥子愣了一下,才说:“不行,你不能出去,它撞了天柱,天兵天将马上就要来了!”
阿奇听不懂他说甚么,只知道他的话听起来十分的可怕,似乎再这样下去,就会有更危险的事情发生。这种隐约的感觉让它更加的害怕焦急,竟不要命的挣扎了起来,说:“它找不到我!所以在使劲儿的撞山,你快放开我,我要去找它,不然它会撞坏的!”
玄冥子正要训它,玄羽却说:“那就要快!等天兵来了就来不及了!”
玄冥子仍是紧紧的抓着阿奇不放,对他的说法不以为然,哼了一声,说:“若是被天界晓得我们藏匿在天柱这里,只怕连我们也要一并受罚,你还是先求自保罢!”
阿奇心急如焚,趁他们争执,突然变化成人的模样,光溜溜得从他手中挣脱,然后一横心,竟从窗外一气翻出,大声的喊道:“衣衣!衣衣!”
它在半空之中就仍旧变化回本相模样,惊心胆颤的朝裂开的山崖处跳去。半空中乱石纷纷跌落,几次都与它擦身而过,阿奇缩在石缝之中,心慌意乱的想着,季钰怎么不把它看牢!竟然让它一路跟来?又想,季钰那个莽撞的性子,说不准竟然一同前来了!
想到这里,心里一阵儿发冷,悔恨不已的大声喊道:“季钰!朱衣!我在这里!”
话音未落,便听到玄冥子的声音由近及远,在山那边恨铁不成钢的高声喊道:“你疯了!它若是真在这里,你把山撞塌,它还有命见你么?!”
阿奇没想到朱衣根本就没有听到自己的声音,正着急的想要跳出去,远处却突然响起轰鸣的雷声,其中夹杂着金戈之声,顷刻间便响彻天宇,传入众人耳中。
天边云海渐渐分开,它抬头去看,见到四个金甲神人腾云而来,气势汹汹的喝问道:“何方妖孽,竟敢在此撒野行凶!”
三十五
阿奇吃了一惊,想起方才玄冥子说的话来,隐约的觉着朱衣似乎做了一件了不得的事。它心里惊怕,却又不知如何是好,只好拼命的朝朱衣声音的所在奔去。它远远的看见朱衣变作一条火红色的大龙,竟然犹如这山一般的大小,狠狠的又朝半山处撞来。
山峰沉沉欲坠,一路上许多碎石时不时的坠落,打得它生疼,却还是忍着眼泪用力的朝前跑。
跑的越近,就听得越清楚,朱衣愤怒而又焦灼的冲着玄冥子喊道:“是你把它藏起来了!你若是还不将它交出,我管你这是哪里,都教你死无葬身之地!”
虽然朱衣的声音和之前幼童模样时大不相同,可它却一听便知。它的心一沈,还没有想明白为甚么朱衣听不到它的声音,便看到那四个金甲神人动起怒来,抖动手中金光闪闪的兵器,将,说:“你私撞天柱,违了天条,还不速速前来受死!”
话音落罢,便看他们手中抛出一张金光四射的大网来,直直的扣在朱衣的身上。那张网起初不过丈余,抛出之后却迎风见长,转眼就将那一条大龙紧紧的裹在其中。朱衣落在网里,果然有些惊慌起来,扭转挣扎,想要把网撑破。哪里想到无论它如何的变化,竟然都不能从网中挣脱,它的身量有多大多长,那金网便有多大多长,它拼命的在网中挣扎,最后猛然一转,变得无影无踪,那张网却也缩得不见,又过了片刻,便又看到红龙暴长起来,几乎冲破天际,可是金网却丝毫不破,随它大小,仍是将它紧紧的裹在网中。
阿奇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双眼所见,它浑身僵硬,目瞪口呆,几乎动弹不得,回过神来后,心里又急又怕,连声的喊道:“放开它,放开衣衣,它甚么都不知道啊!”
可它声嘶力竭的喊了许久,却仿佛没有人听到它的声音一般,它慌了起来,连忙朝那四个金甲神人脚下跑去,心里害怕的几乎开始发抖,脑袋里也嗡嗡作响,又绝望又恐惧,竟然不敢再想这之后会怎样。
四个金甲神人眼看着红龙在网中奋力挣扎,等它精疲力竭,便大声喝道:“来!”那网便缩得极小,犹如一个金球一般,背着金锤的神人收了网,便冲玄冥子喝道:“你这凡俗之人,如何在天柱四周徘徊?”
玄冥子眼看着他们将赤龙收入网中,竟然毫不改色,拱手说道:“贫道乃是修行之人,无意间走到此处,见赤龙撞山,一时被困,不能逃脱,还望仙人恕罪。”
手握金戟的金甲神人便喝道:“赤龙已被我等拿住,你这凡人,还不速速的离去!日后休要再踏入这山中半步!”
玄冥子拱手装作告退的模样,四位金甲神人转身踏上云头,便头也不回的离去了,转瞬间便消失在云中,不见了踪迹。
阿奇万万没有想到竟然会是这样,慌忙的追上,却哪里还追得见?一个失足,险些从山间跌落。它慌乱的从碎裂的石缝中爬了出来,大声的喊道朱衣的名字,却没有丝毫的回应,山间空荡无比,竟然连回声都没有一丝。
阿奇的心里慌极了,它头一次遇着这样的事,竟然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它仰头看着空中的白云,心里又恨又焦急,仿佛整颗心都被人拿刀搅烂了一般,痛得都觉不出疼了。它心中挣扎,想着要不要吐玉,这时远处一只金翅大鹏鸟急急的飞来。阿奇心口一窒,忍着眼泪,慌忙的喊它。它却仿佛丝毫不闻,阿奇等它飞得近了,一狠心,变作人身,纵身朝下跳去,竟然跳在了大鹏鸟的背上。
季钰只觉得身上一沈,便飞快的翻转过身,亏的阿奇抓得牢固,才不曾跌落。季钰看清是它,慌忙的落了下来,变作人身,惊慌的说道:“你那小龙不见了踪迹!”
阿奇的眼泪终于忍不住,一个劲儿的往下落,可它知道眼下不是说这个的时节,便慌忙的拭干了眼泪,紧紧的抓着季钰,说:“它被穿金甲的神人抓去了!你快带我去追!”
三十六
季钰看见它双唇开合,晓得它在说话,却听不见它究竟说些甚么,便困惑的皱起眉来,阿奇见他竟然也是听不到,心里发慌起来,着急得大叫。季钰将它整个人转来转去的看了半天突然咦了一声,将它头发撩开,向它后颈处仔细看去,看得大吃一惊,说:“你甚么时候中了别人的诡计!”
说完便朝手心呵了口气,朝它后颈一拍,然后着急的问它:“你再说话看看!”
阿奇啊了一声,季钰这才松了口气,说:“你刚才被人算计了,说出的话别人都听不到!”
阿奇想起方才本相之时,分明是玄冥子捉着它的后颈不放,心里又生气又不解,想起被捉走的朱衣,眼里便忍不住满是泪。不论是上一世还是这一世,它都不曾经过这样的事,心里又害怕又无措,便指着金甲神人消失之处问季钰道:“朱衣被身披金甲的神人捉去了,怎么办?”
季钰很是惊讶,看着它的手,难以置信的反问道:“你看真了?天人无缘无故的,捉它做甚么?它好歹也是条龙啊?”
阿奇便把神人的话学与他知道,季钰大吃一惊,抓起它来飞到半空,绕着山看了半圈,这才终于落下,说:“它疯了,撞甚么不好,竟敢撞天柱?”
阿奇着急起来,紧紧的抓着他的肩膀摇晃,说:“怎么办?我要去救它!它甚么也不知道,以为我被捉了起来,所以就拼命的撞山,我要去救它,你告诉我怎么办啊?我又不会飞,去不了天上啊!”
“你的气息被封住了,它找你不到,怪不得要撞山……”季钰迟疑了半天,才为难的说道:“可……天界不是寻常人能去的的地方啊……”
阿奇怔住了,眼泪就要忍不住,它知道季钰绝不会骗它,听到这样的话,心里竟然空得没底一般,害怕的问说:“那我怎么去找衣衣?”
季钰好久没说话,看了看这山,才说:“你怎么来这里的?我都没有察觉到你的气息,朱衣是怎么追来的?”
顿了一下,又皱眉说:“这里还有别人,是捉你来的人么?”
阿奇听他的说话,愣了一下,突然恍然大悟的说道:“是他!是他干的!我要去问他!他为甚么把我捉来这里?害得衣衣被人捉去?”说完便转身朝来时的方向跑去,它要去找玄冥子问个清楚。为甚么好端端的要捉它到这里来,方才若不是玄冥子对它做了手脚,朱衣必然能听到它的声音,就不会再那么傻的撞山了,也不会被金甲神人捉去,再也见不着面。
它满脸是泪的朝前跑,季钰紧紧的跟在它身后,突然抓着它飞了起来,问说:“是白日里那个捉妖狐的道士么?我觉着他好似也在这里!”
阿奇慌忙的擦掉眼泪,说:“就是他,就是他捉我来这里,你带我去找他!”
季钰展开双翅,不过片刻,便飞至了玄冥子和玄羽的所在,那简陋的山居已经摇摇欲坠,几乎就要从山间跌落的一般,若不是墙外有许多竹枝将其顶住,只怕转眼便要坍塌四散。
阿奇又生气又着急,便冲着屋里大声的喊道:“玄冥子,你出来!我有话要问你!”
它从前世便有些怕这个人,可是一想到朱衣是因了这个人的缘故被人捉走,心里便又难过又窝火,恨不得将这个人抓起来打一顿才好。
玄冥子闻声而出,玄羽跟随他身后,也缓缓的出现在它们面前。玄冥子见着它们两个,也是有些惊讶,阿奇红着眼睛问他:“你为甚么将我捉来这里?害得朱衣被捉!”
玄冥子看它一眼,又看了看季钰,才说:“你既然身为伯奇,便该晓得我捉你为何。”玄羽低声喝止他道:“师兄,是我们过错在先,你怎么如此说话?”季钰不料他会说出这一番话来,惊讶不已的看向阿奇,却甚么也不曾说。
阿奇失望之极,心想,竟然是自己为朱衣招来了这种灾祸,心中悔恨之极,又恨这人无情,想到玄羽分明知晓这一切,却丝毫不曾相帮,心中愈发的难过,看也不看玄羽,便说:“我已答应了他,要替他应愿,你怎么还迟迟不肯放我?若不是你在我身上做了手脚,朱衣如何会听不见我唤它?”
玄冥子便说:“你是神兽伯奇,天下人觊觎的宝物,若是撞见天人,只怕无罪都要被捉,更何况你与它又有牵连。我将你护住,原是一片好心,你不领情,便也罢了。”阿奇被他一番话说得无言辩驳,怔怔的看着他,终于落下泪来,苦苦央求道:“你不是说你甚么都知道么?那你告诉我朱衣被捉去了哪里?我要去救它,我要怎么去?怎么救它回来?”
玄冥子十分的惊讶,半晌才缓缓的说道:“这里是天柱所在,寻常的妖怪不敢近前,所以我们才藏匿此处,以求安身。你那小龙,十分的莽撞,我将你气息掩住了,它也不知因何寻来,竟然直撞天柱,引来天人捉拿。你要怪我,我也无话可说。只是……天人之处,却不是我等随意可以去得的。”
阿奇听后十分的失望,便说:“伯奇也去不得?”
玄冥子看了季钰一眼,突然说:“天界有个仙君,唤做衡山君的,也是金翅大鹏鸟的本相,十分的了得,在天宫中主管刑律,天帝一向十分的倚重。你身旁的这位小兄弟既然与他同族,想来应当可以前去。”
三十七
季钰吃了一惊,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反问道:“你说甚么?天界里还有同我一样的?”
玄冥子有些不耐烦,“我说了有,便是有!你若是不信,自然随你。”
季钰眼底放出光来,冲着阿奇欢欣不已的说道:“景玉景玉!咱们去天界啊!”
阿奇呆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开口,又听玄冥子问说:“你往日里展翅高飞时,可曾飞入天界么?”
季钰被他问住了,脸上一片羞愧,摇头说道:“不曾,飞得高时,隐约可以瞧见天宫的模样,只是不能近前。”
玄冥子仔细的打量着季钰,带着嘲弄般的声音说道:“不过你么,你尚未长大,如何飞得进天界?”
季钰顿时泄了气,片刻之后却又不死心的问道:“那我们怎么去天界?怎么才能找到小龙啊?”
阿奇没想到竟然如此波折,它想到朱衣如今独自一个,见不着它面,心里还不知怕的怎样,就难受得不得了,便着急的问道:“你一定有法子,你不是甚么都知道么?”
玄冥子皱起眉来,想了想,才说:“听说衡山君有时会去东海,若是你们见着他面,或许能一同混进天庭也未可知。毕竟连佛祖都对金翅大鹏鸟敬畏几分,若是有他相助,想来事情会遂顺许多罢。”
季钰也不知想到了甚么,突然好奇的问说,“他已经成了仙君,天帝还许他吃龙么?”
玄冥子就冷笑,说:“不许又怎样,连佛祖都不敢把他怎样,天帝又有甚么本事降服于他?”
季钰听他口气中对天庭颇多鄙薄,心中十分的好奇,便说:“那我若是长的大了,便能随意的进出天界了?”
玄冥子正要开口,却被玄羽打断,玄羽正色的说道:“师兄,你休要害他。”又同季钰说:“听人说,衡山君是被天上的仙君拾到的,因此能够留在天界,你如今这样,又与他大不相同,不可贸然行事,免得葬送了性命。”
阿奇看着他轻言缓语,心中五味杂陈,竟然不知是怪他好,还是谢他好。玄羽大约是看出他神色有异,便说:“我也不必你替我应愿……”话音未落,玄冥子就着恼的打断了他,说:“你胡说甚么,难道想要一直这个样子不成?”
玄羽微微的笑了一下,说:“我再想别的法子好了,”又同阿奇说道:“你若是当真替我应了愿,我倒不知要如何偿还你了。仔细想来,这样大的恩情,还不如不要的好。”
阿奇愣愣的看着他,前世的纪青云似乎不是这样子的,这一世的玄羽,似乎多了些甚么,又少了些甚么。他看着安坐在竹椅上的玄羽,心里一阵儿酸涩,竟然忍不住红了眼眶,他说:“你们躲藏在这里,终于也不是个长久之计,若是哪一日那些天人把你们也捉去了,那可怎么好?”
玄冥子不料它到了这个时节还要为别人操心,又好笑又好气,说:“我们一来不会傻乎乎的去撞天柱,惊动他们,二来不会觊觎天界,偷偷的走去天界……”
话说到这里,却突然被季钰打断:“你不是说没别的法子么?怎么,难道从这山上倒可以走去天界的么?”
玄冥子一副失言的模样,半晌才说:“是能走去,只怕你走到了却进不去。”
阿奇不傻,听出来他话里的意思,问说:“是有人看守么?”
玄冥子便笑了,说,“我是没上去过,可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没人守着,难道还会敞开门迎你进去不成?天柱天柱,通天之柱,是人间与天界交界之处,我们都想得到,难道天人就是傻的?”
季钰低着头想了想,便同阿奇说道:“景玉,我们就从这里去天界罢!”
阿奇却出奇的没有答话,安静了好一阵儿才说:“不行。”
季钰啊了一声,不解的说:“难道真要去东海那里守株待兔不成?”
阿奇抬头看他,好想终于拿定了主意似得,缓慢的说道,“不行,太危险了,你不能一起去。”
季钰从未见过它这样认真的模样,还愣了一下,不解的说道:“我得帮着你呀,我不帮你,你怎么找你的小龙?”
阿奇想起前世在东海里那一场翻天覆地的争斗,心口就发紧,简直上不来气,它使劲儿的摇头,斩钉截铁的说道,“不行,你不能跟着我!万一出了甚么事,我都救不了你。”
季钰这才发觉它是说真的,不由得也着了急,说:“那怎么行,就你这样的,独自一个去,那不是……”后面的话他实在说不出来,就气鼓鼓的看着它,顿了顿,才又说:“总而言之,你独自一个,那是万万不可的!”
说道这里,不知道想起了甚么,想要跟它说,只是瞥了玄冥子和玄羽一眼,便又咽了下去,拽着它走远了些,才说:“对了,他刚才说你是伯奇?”
阿奇心里十分的愧疚,小声的说道:“是,我是伯奇。之前一直没敢告诉你,你生气么?”
季钰也不知想着甚么,又把身子转了转,背对这玄冥玄羽两人,这才小心翼翼的从怀里掏出了一件东西。阿奇看着他手心里那片漆黑如墨的甲片,一颗心就砰砰的直跳,想,他不会是要给我看那个吧!
季钰却不知他心中所想,小心翼翼的将黑甲剥开,露出其中一块莹莹墨玉,然后认真的跟它说:“这个,这个据说就是伯奇吐出来的,你认得么?”
阿奇屏住了呼吸,紧紧的看着这一块儿得而复失的墨玉,它很想要伸手去摸上一摸,却又挣扎不已,不敢碰触。它忍不住要想,是不是我摸了这墨玉,再去应愿,便会记得一切?
可是它又绝望得很,想,难道我只能这样才能救了朱衣,只能这样才救得了季钰么?
它想起了前世的事,只觉得一切都历历在目,它和方慧芝,它和和纪青云,它和朱衣,它和季钰。
它的世界就那么大小,失去了,就再也没有了。再重新来过,一切就都变了。纵然它不肯承认,可变了就是变了,再也不一样了。
三十八
季钰见它神情古怪,便问说:“这个很要紧么?”不等它回答,便伸手朝它怀里退去,紧紧的把墨玉摁在了它手中,阿奇吓了一跳,慌忙的想要躲开,只是它哪里比得过季钰的力气,那块玉被用力的塞给了它,不过片刻,竟然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咦!”季钰忍不住大声的叫了起来,慌忙的将它的手翻了过来,又在地上找了许久,只是不见那块墨玉的踪迹。阿奇想要同它解释,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好跟在它身后扯着他的衣裳,讪讪的说:“别着了,没了。”
季钰一脸的懊恼,小声的说:“怎么平白无故的就没了?”
阿奇看着他,胸口突然莫名其妙的发紧、发闷,让它几乎喘不上气来。
它想,我怎么这样的没用?难道只能吐玉让一切重新来过,才能救朱衣,才能救季钰么?上一世就是这样,难道这一世还要这样么?
它不想这样。若是能有别的法子,那它就不想这样。
这不是通天的天柱么?它总要试一试的,它是不是真的只能做那么一件事,除了吐玉,难道它就一无是处了么?
阿奇看着季钰,小声的叫着季钰的名字,然后神情十分认真的说道:“我有事情瞒着你……”
它把上一世如何遇见季钰,如何与季钰一同朝东海去,如何深陷东海,不能走脱,因而吐玉许愿,因此一切重来,所有的这些都大略的同季钰说了一遍。
季钰目瞪口呆的听完,半晌才说:“怪不得你喊得出我的名字!”
阿奇深吸了口气,终于说道:“这一世我不想再连累你啦。上一世都怪我,若不是我非要去看衣衣,你也不会深陷东海,难以逃脱。”
季钰瞪大了眼睛,突然生气的敲了它的头一下。
阿奇猛然间吃痛,便不由得伸手捂着头,眼泪汪汪的看着季钰,说:“干嘛打我?”
季钰嘿嘿的笑着说:“我们是好兄弟呀!有难同当,有福同享!眼下这样的难关我都不帮你,你将来有甚么好事才不会想着我哩!”阿奇刚要辩解,季钰又说:“你不让我去,我就先飞到山顶等你。”
阿奇呆了半晌,才泄气的说道:“可是很危险呀。”
季钰眼底放出光来,兴致勃勃的说道:“不怕,我最喜欢打架啦!以前总是捉龙,都没甚么意思!这次肯定能好好的打上一场,那得多有意思呀!”
阿奇无言以对,过了好一阵儿才说:“你要是变成很小很小的鸟,我就带你去。”
季钰一脸的欢喜都僵住了,大声的反问道:“为甚么呀!我变小了,谁保护你呀!”
阿奇固执的说道:“你变成很小很小的鸟,我才带你去。”
季钰悻悻的看着它,最后才无可奈何的说道:“那好罢。”
阿奇这才放下心来,去同玄羽玄冥道别。
玄羽听它们说当真要从天柱走去天界,便很是担忧,说:“天门必然有人看守,若是贸然行事,只怕不能通过,不如另想法子的好。”
阿奇摇了摇头,说:“朱衣在等我,别的法子都太慢了,还是这样快些。”
说完便捉着季钰的手,季钰说:“我先带你飞一程,快到了再走。”说完便变化做金翅大鹏鸟,阿奇跨骑在他背上,同玄羽玄冥招了招手,便再也没有回过头。
季钰带着它一口气的朝山顶飞去,却原来这山柱极高,越过极厚的云层,又飞过雨雾冰雪,却还是看不到山柱的尽头。阿奇已经冻得咬紧了牙,季钰却仿佛没甚么异样,忍不住要同它说话:“人说天有九重,却不知我们飞到了几层?”阿奇简直都要冻僵了,哪里还能答得出话来,季钰也不歇息,一鼓作气的扇动翅膀,朝高处飞去,阿奇隐约的听到了甚么,便轻轻的扯着季钰,说:“你听,有钟声。”
季钰侧耳倾听,片刻之后便落了下来,说:“大约快到了!”等它跳到地上,便说,“你还变作猫,我变作小鸟,你咬着我,我们看能不能溜进去!”
阿奇原本心急如焚,又难过又担心,这时却也被他给逗乐了,虽然冻的浑身僵硬,上牙磕着下牙,结结巴巴的说道:“小,小心我吞了你!”
季钰扇了扇翅膀,变作小小的家雀一只,阿奇变作猫的模样,轻轻的咬住它,然后飞快的朝山顶蹿去。
出乎它们的意料,天门处竟然无人看守,山顶处只有一块嶙峋的奇石,上面的字迹斑驳而又模糊,根本看不清楚到底写着甚么。这不是纪青云教过它的,它看不懂,却又莫名的觉着熟悉,心里隐约的觉着,仿佛这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东西了。
踏过那块怪石,便是天界了么?阿奇心里一片恍然,慢慢的朝前走去,脚下被甚么东西绊住了,它一伸爪,竟是极细的线,只是它碰到后,便消失不见了。倒有些仿佛被它吃下肚的那些梦一般。
它站在那里,仰起头来看,果然看到半空犹如蛛网一般交错的密布着那些丝线,阿奇的心砰砰的直跳,想,怎么好像曾经在哪里见过似得,只是偏偏想不起来。
季钰在它嘴巴里闭紧了眼睛装尸体,熬了一阵儿,见四周毫无动静,便忍不住睁开眼看。看到四下里一片荒凉之景,甚么也没有,便大失所望,说:“这里根本无人看守,早就废弃了。”然后又说:“你放我下来,我带你飞,倒省事些。”
阿奇看着那些丝网,心里隐隐的有些异样,所以只是咬住了口不松开。
三十九
季钰被它咬在嘴里,湿哒哒的都是口水,老实了不一会儿就挣扎起来,嚷嚷着说:“这儿压根都没人呀,我甚么都没听着,甚么都没看见,你让我下去啊!”
阿奇小心的含着它,小心翼翼的在那些半透明的丝网中穿过,时不时的停下来,伸爪将眼前蛛网一般密布的丝线扒拉开,然后才慢慢的走过去。
季钰被它磨的不行,垂头丧气的叫唤道:“你这么走要走到哪辈子呀?咱们还救不救小龙了?”
阿奇含着它,唔唔嗯嗯的说不出话来,它想,我也想快点走呀!可是它心里总觉着这若隐若现,无处不在的丝线里有甚么蹊跷,让它不敢那么的冒失。
季钰却不管那么多,他觉着景玉怎么这样的缩手缩脚,若是换了他,只怕早就飞到了,哪里用得着这样磨磨蹭蹭的?
他忍了一阵儿,终于再也忍不下去了,又被阿奇的口水浸得难受,就突地一缩,变作极小的一只蝇子,嗖的一下飞了出去。
阿奇只觉得口里一松,心里便是一沉,还来不及做些甚么,便看到一只小蝇突地一下撞在眼前的丝网上,便被吸住了似得,僵在了那里。
阿奇吓坏了,它也不知道会发生甚么,却晓得这小蝇必然是季钰变化的,连忙喊道:“别动!季钰!你千万别动!”
季钰也不知听见不曾,挣扎了一下,突然变化出本相来,竟然变得极大,那时许多丝网绞缠在它的双翅上,将它裹得犹如蚕蛹一般,季钰也觉出不妙来,慌了起来,说道:“景玉,我怎么困了?”阿奇听他声音昏沉沉的,仿佛就要睡着的一般,心里也怕了起来,说:“你别动啊!”可它说这话时已经迟了,季钰仿佛突然失去了知觉的一般,软软的倒在了地上。
阿奇呼吸一窒,慌忙的伸手去拨他身上紧紧缠绕的那些丝线,拨了好一会儿,差不多将他身上的软丝都拨的干净了,可是季钰却动也不动,仍是合眼躺在那里,仿佛沉沉睡着的一般。
阿奇越发的害怕了起来,犹豫了一下,便伸爪摁在季钰的身上,不过片刻,便浮出一些丝线来,起初仿佛周遭那些半透明的颜色,后来却慢慢的带上了奇妙的颜色,阿奇猜原本是这里的梦丝,后来才是季钰的梦。
它若是不吃掉,那些梦还是会回去,它有点犹豫,却还是通通的吃了下去,但是吃着吃着,它也渐渐的觉着不妙,眼皮越来越沉,好似睁不开似得。
它突然想起前一世它摸了季钰的墨玉之后不久,似乎这样这样忍不住要犯困,难道并不是这些梦丝的缘故么?
它心里惶惶不已,想,不能这样睡过去了!却还是忍不住昏昏沉沉的陷入了梦乡之中。
它不晓得梦里究竟是哪里,但依稀仿佛是在人间的一般。在梦里,它却不是猫了,而是同方慧芝,纪青云一般无二的人,在一个大宅子里住着、那宅子竟仿佛比方家和纪家都要大似得,总有许多下人诚惶诚恐的伺候着它,就仿佛记忆里的纪青云一般,只是比起纪青云,却还要气派许多。
在梦里它是独自一个,在竹榻上假寐,下人都不在近旁,大约是怕扰了它的觉。四下利十分的静谧,仿佛连风的微微涌动也听得见一般。
磁坛里的小锦鲤活泼的游来游去,将坛里的水搅动起来,汩汩作响,闭着眼听着,却也有些意思。
它其实已经醒了,只是仍旧懒懒的躺着,不愿意起身。
只是一阵儿清风吹来,它就忍不住揉了揉眼睛,那时有个声音轻轻的问它道:“云飞,你想起来了么?”
它震了一下,纵然是在梦里,它也记得这个声音,这仿佛是朱衣变大了之后的声音。
它在梦里不能回答,却听到它自己的声音厌烦的答道:“我不晓得你是谁!你问百遍,千遍,我也只是这样一句话!”
四十
它说了这句话之后,便看到身边渐渐的浮现出一个人影来,云飞吃了一惊,顿时坐了起来,正要开口唤人,却被捂住了口,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个模糊的人影渐渐清晰起来,分明就是朱衣变化后的模样,云飞想要挣扎,却被他紧紧的按住了双臂,压倒在竹榻上。
朱衣紧紧的看着他,好半天才低声的说:“别喊,你若是喊了,我便将你掳走,让你这辈子再也回不来。”
云飞嗤笑起来,丝毫也不相信他说的话,朱衣就笑了起来,说:“那你以为我是怎么进来了?”
云飞的脸色霎时就变了,朱衣这才松开了手,只是双眼却仍旧目不转睛的看着他,过了好一阵儿,直到云飞的脸色变得愈发难看,才笑了起来,说:“叫我红玉罢。”
云飞抿着唇瞪他,眼底都是怒火,问说:“你到底是谁?你总缠着我做甚么?”
朱衣耐着性子同他说道,“我方才说了啊,我叫红玉。你前世与我是认得的,只是你如今……转世为人,便不记得我了。”
他的声音十分的温柔,云飞却毫不为之所动,冷淡的说道,“那又如何,既然转世,前尘尽已湮灭,你我早已形同陌路,何必仍要苦苦追索。”
朱衣的脸色也变了,只是忍耐着,说:“我欠着你的情,不能不报。”
云飞终于正视于他,扫了他两眼,便轻蔑的说道:“我不管你是仙是妖,是鬼是怪,你看我倒是缺甚么,非得你报恩不成么?你若是觉着欠我的情,心有不甘,那是你的事,与我何干?”
朱衣的脸色变得铁青,终于沈下了脸来,说:“骆云飞,我不知你这一世因何为人,我也不管你想得起想不起!既然好说歹说你不肯依从,那休要怪我不曾好言相劝!”
说完也不再听他多说甚么,竟然将他拦腰抱起,化出赤龙的本相来,径自的破窗而出。
云飞心中惊骇,想要挣扎,却已被利爪紧紧的禁锢在龙身上,朱衣也不再同它多说,直直的竟将他带去了极远处山中的一个深湖,然后沈声说道:“我带你去我住的地方,不要怕。”
说完便眼也不眨的飞入水中,湖水仿佛活物一般,闪动着粼粼的银光,灵活的在他身边分开,涌得极高,遮住了明亮得几乎刺眼的日光。
阿奇看得大吃一惊,这个大湖朱衣也曾带它来过的,只是那时它如何能够晓得,原来这里竟然是朱衣前世的所在。
湖底深处便是朱衣的所在,那府邸看起来空旷极了,十分的萧瑟,仿佛几百年不曾住过人的一般,四下里静得叫人发慌。朱衣将云飞放了下来,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天界事务繁多,我都没甚么空闲修整这里,你若是住着不喜欢,我再请人来弄一弄。”
云飞的脸色有些白,半晌才说:“我想回去,请你送我回去。”
朱衣眯着眼睛看他半晌,才说,“只有这个不行。”
云飞气得双眼发红,却还是忍耐着问说:“你捉我来这里到底为了甚么?我不过是个凡人,你便是吃了我,也不会有甚么效力!”
朱衣就笑了起来,似乎听到了一个十分好笑的笑话,便说:“你怎么跟前世一样,总觉得自己是个人?做人有甚么好?”
云飞察觉到了他话中有话,就警觉的问说:“你是说我不是人?”
朱衣神情有点复杂,看着他好久,才低声的说道,“你跟前世不太一样了。”
云飞只说:“前世与我何干?我又不记得了。”
朱衣哦了一声,说,“这没甚么要紧的。我听说忘川有种草,若是采得对了,服下就能让人记起前世。”
云飞变了脸色,逼问他道:“我前世究竟做了甚么,你要这样苦苦追索,不肯放过?”
朱衣沉默了片刻,只说:“你不该在人世间徘徊。凡尘污秽,对你来说,太过险恶了。”
云飞冷冷的说道:“没觉得。”
朱衣抚摸着他的头发,耐心的跟他解释说:“你不是寻常的人,你是上古的神物,你若是再大些,便会露出行迹,忍不住要吃梦了。这天下觊觎你神力的妖物有很多,他们会四处找寻你的踪迹,所以我要在他们之前找到你,保护你啊。”
云飞只觉得他的话又荒唐又可笑,便故意嘲讽道,“那我又怎么知道你不是也觊觎我的神力?”
四十一
朱衣的脸色一下就变了,就好想被人猛然掴了一掌似得,半晌说不出话来。云飞惊讶的看着他,片刻之后,便是一副果不其然的神情,笑着说道:“原来如此,这下倒不难明白了。”
朱衣看他许久,突然说道:“那又怎样,前世也是你自己非要帮我应愿的。”
云飞听得似懂非懂,就嘲讽般的说道:“难道我还是观世音菩萨不成,还能替人应愿?”
朱衣看起来脾气也不大好,被他的话惹的窝火,却还是耐着性子同他解释说道:“你是伯奇,生来便以梦为食,食梦吐玉,说的便是你。梦是神魂的精魄,你能从梦中攫取神力,所以才能替人应愿。你若是被别人寻到,还不知要逼着你应甚么愿,我早些寻到了你,才能早些护着你。”
云飞不以为然:“那我不吃梦不就好了。”
朱衣震惊的看着他,许久才说:“我不晓得,你试试看。”
云飞不耐烦再同他说这些,他从小被骄纵惯了,能好性子忍到如今已经算是不易了,便说:“你说的这些我都记得了,还请神君早些放了我,我是死是活,是好是歹,自有道理,不必神君费神。”
朱衣眼珠儿发红,紧紧的看了他许久,才沈声的说道:“我若是能够不管,也不会去寻你了!骆云飞,前世是你自己口口声声的说,要与我作伴,只一个你,只一个我,今世你要反悔,也已然晚了。”
云飞吃了一惊,看他猛然转身,竟然将自己反锁在房中,顿时跳了起来,慌忙的去踹门,他虽然生在富贵家,天性却有些不羁,最恨别人这样要挟,从来都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性子。他见着这人的龙身,晓得这人并不是凡物,心里有些害怕这人的本领,却又恨这人这样的自作主张,丝毫也不问他,便将他捉来这里。
朱衣将骆云飞关在这湖底的府宅之中,每日里都过来与他说话,只是骆云飞恨他无故囚禁自己,从来没有好脸色给他看,无论朱衣说些甚么,骆云飞都没有半句好言,两个人真真是话不投机半句多,宁可不说话还太平些。
朱衣的脸色就一天更比一天难看,坐的时间却从未短过,就是默不作声的看他,眼神十分的阴沉,有时也不知想些甚么。
不在的时节,那屋里便寂静的可怕。屋里并不空旷,倒有许多旧物,譬如发黄的佛经,破旧得被褥,打水的木桶,还有些被人摩挲的十分光滑的木鱼儿,衣柜里有些破僧衣,大大小小的,许多的补丁,看着十分的扎眼。
房门每日里有几个时辰会自己打开,仿佛施了甚么法术,容他出去走动,只是到了时辰,便仿佛又股无形之力,将他紧紧的拴在了房中。
骆云飞犹如笼中鸟一般的被关在这房里,每日里气得几乎发狂,纵然蟹奴常常送许多新奇玩意前来,他却看也不看一眼,恼火的推到一旁。到了后来,但凡朱衣来时,骆云飞便抓起手边的东西朝他脸上狠狠砸去。
朱衣每次都闪避开来,然后说:“你就这样的本事,我哪里还敢放你出去?”
骆云飞被他气得眼睛发红,恨不能抓住他狠揍一顿,将他打个稀巴烂,不然实在难消心头怒火。
他发起怒来,曾将许多奇珍异宝都砸的稀烂,唯有那些房中的旧物,也不知为了甚么,他竟然从来不曾动过,尤其是那个木鱼,也不晓得甚么木头做的,有种微微的香气,嗅闻之后,心神也慢慢的安宁了。无人之时,轻轻抚摸,仿佛依稀有些甚么便在心底浮现,却只是一闪而过,匆匆流逝。
有那么一段时日,朱衣消失了许久不见,也不知去了哪里。
再回来时,却是骆云飞刚刚用过了饭的时节。朱衣推门进来,眼底满是殷殷的期盼,竟是从所未有的温柔,轻声的问他道:“想起来了么?”
骆云飞愣了一下,只觉得他这话说的没头没脑,冷声说道:“想起来甚么?”
朱衣脸上的神情顿时就变了,仿佛极其的失望一般,说:“怎么会!你吃了玉草,怎么会还想不起来?”
骆云飞这才明白过来,这人终究还是不肯死心,想让他记起前世。他平日将那个木鱼放在桌上,此时勃然大怒,甚么也忘记了,伸手抓起,就狠狠的朝朱衣面上砸去,怒声说道,“想起你?我倒宁愿从来不曾遇着你!”
朱衣震惊的看着他,竟然忘记了躲闪。那个木鱼砸中了他的额角,然后啪的一声摔在地上,裂开了几道深纹。朱衣动也不动的站在那里,额角鲜血汩汩,神情十分的阴郁,一双冰冷的眼睛紧紧的看着他,看起来十分的可怕,就仿佛要吃人一般。
四十二
骆云飞被他的眼神刺了一下,恼怒的说道:“你关着我,难道还有道理了不成?”
朱衣紧紧的抿着唇,不说话的看着他,然后大步的朝他走了过来。骆云飞觉得他眼神不对,心口一缩,想,这个人疯了不成?
还来不及想些甚么,便被朱衣狠狠的按到在了床上,骆云飞吃了一惊,以为这人杀心大起,要取他的性命,心里惧怕,便急声的问道:“你要做甚么?”
朱衣捏住了他的脸,逼迫他看向自己,然后哑着声音问他道:“我才不信,玉草怎么会没有效力?你真的甚么也不曾想起?”
骆云飞觉得他就是个莫名其妙的疯子,凭什么他一定要想起来。就算是前世当真跟这个人有甚么孽缘,可今生他已然转世,便跟前世之人毫无瓜葛。
骆云飞想要将他推开,可惜他力气极大,竟然纹丝不动。骆云飞挣扎不动,又被他羞辱般的捏着脸,顿时气得眼底发红,说:“有本事你杀了我?看我下一世还想不想得起你?”
朱衣顿时变了脸色,猛然间凑了过来,狠狠的吻上了他的唇。
骆云飞又惊又骇,拼命挣扎起来,嘴唇都被咬破,满口都是血腥气,却还是被这人牢牢的压在身下。
骆云飞脑子里乱成一片,胸中满是怒火,又觉羞辱,若是手里有把剑,只怕早就将眼前之人一剑刺死了!他虽年少,却不是不晓得这些事,这人把他当做甚么?这样肆意的胡为?
他躲避不开,便发起狠了,索性一下狠狠的咬住了朱衣的唇舌。他方才还有些惧怕,此刻心底却只是一片怒火,竟然甚么也不想了,毫不留情。朱衣没料到他竟会如此的厌恶自己,又惊讶又吃痛,不小心就将他松开了。
骆云飞见有机可乘,便飞快的跳下床要往外闯,却还是被朱衣眼疾手快的用力扯住,骆云飞手腕被他扯得生疼,简直要断了一般,眼珠儿都红了,紧紧的瞪着他,问说:“你眼睛睁大了看看,我不是你前世亏欠的那个人!我叫骆云飞,我不认得你,从来都不想认得你!就算你给我吃甚么,我也不想记得你是谁!若是你前世也是这样子,只怕我投胎转世前就想忘了你才对!”
朱衣脸色突然变得煞白,抿紧了唇紧紧的看他,眉毛狠狠的皱成了一团,就好想要暴怒一般。骆云飞浑身上下都绷得紧紧的,等着这一场风雨。他自己也晓得,他这样吃软不吃硬的性子在世间十分的吃亏,可他就是偏偏忍不住,偏偏就是倔强的不肯低头。
朱衣一直都在目不转睛的看着他,只是眼底的神情谁也看不懂,骆云飞也怒气冲冲的看着他,心里恨极了这个人自以为是的样子,两个人谁都不肯错开分毫目光,直到后来朱衣才声音嘶哑的说道:“我会让你记得我的,让你生生世世都忘不了我,永永远远记得我。”
骆云飞还没明白他是甚么意思,便被他用力的拽入怀中,一件件的扯掉了身上的衣裳。
骆云飞拳脚交加,想要揍他,却被朱衣用力的将双臂扭转在身后,狠狠的摁倒在了床上。
朱衣做了一件的确可以让骆云飞永远不能忘记的事。
他把精疲力竭、浑身是伤的骆云飞摁在床上,做了一件只有男人对女人才能做的事。
这一幕十分的惨烈,床上都是鲜血,骆云飞浑身上下都是淤青,尤其是手腕和脚腕,嘴唇也被咬破,朱衣的肩膀和脸颊都被咬出了许多的血痕,可他终于还是得遂所愿了。骆云飞最后连声音都哑了,半个字都骂不出来,动也不动,闭着眼睛躺在那里,只有眼角有一丝泪水缓缓的渗出。
朱衣伸手抚摸着他的脸,却被骆云飞狠狠的咬了一口,朱衣并不挣扎,仿佛不觉得痛似得,任由他咬着,并不收回,然后才说:“你想怎么样都可以,就是不能离开我,忘记我。”
骆云飞终于睁开眼睛,难以置信的看着他,声音极其低微的问说:“为甚么?”
他的嗓子已经哑了,几乎发不出声音来。
朱衣惊讶的看他,似乎不明白他在问甚么,片刻之后,才自言自语般的说道:“我喜欢你呀,你转世之后,我找了很久才找到你,你为甚么忘记了我?前世的时候,你只有我啊?”
骆云飞笑了一下,可是他眼里却没有丝毫的笑意,他张开了口,只是声音却细微得几乎听不到。
可是朱衣一直都在看着他,就算是听不到,也晓得他说些甚么。
骆云飞说的是,“红玉,我恨你一辈子,恨你生生世世。”
在湖底那么久了,这大约是骆云飞头一次唤他的名字。朱衣静了很久,然后才轻描淡写的说道:“那你也是我的。”
骆云飞闭上了眼,再也不愿多看他丝毫。朱衣怔怔的看着他,想要伸手去摸,却还是没有。
有那么一瞬,梦里的朱衣和阿奇记得的朱衣重叠了起来,露出了那种它曾看过无数遍的,委屈而又心酸的神情,仿佛马上就会哭出来似的。
阿奇在梦境里看着这些,心里又闷又痛,就好象被许多许多的雪埋住了似得,压得让它喘不过气来,却又冷得厉害,让它忍不住发抖,让它忍不住害怕。它想,这到底是谁,是红玉吗?还是它的朱衣?
四十三
朱衣终于下定了决心一般,伸出手去,紧紧的抱住了骆云飞,搂着他在床榻上闭眼安睡。
骆云飞没有挣扎,等到朱衣睡着之后,他才坐了起来。阿奇看到他睁开眼凝视着房里的梦,那梦丝有着浓烈和瑰丽的颜色,仿佛云彩一般,只是看了却让人伤心。骆云飞伸手把那些梦丝扯了过来,然后试探般的吃了下去。
阿奇明白他是要做甚么,他听朱衣说伯奇能够食梦吐玉,应人之愿,它猜骆云飞大概是想吃够了梦,吐玉许愿,离开湖底罢。
阿奇已经吃了足够多的梦,能够分辨这梦里的意味,它一想到或许朱衣或许从一开始就记得前世之事,心口就痛得几乎喘不上气。
它几乎不敢相信,它亲手养大的衣衣,原来是这样的么?是不是一直都在假装,还是同它一样,只是模糊的看过梦里的情形,并不真正懂得那梦里的意味?
梦里的那些都令人太过痛苦,它竟然再也看不下去,就仿佛有人在它心口狠狠的捶了一拳,痛得它猛然的惊醒过来。
季钰的脸就凑在它的眼前,一脸的焦灼和担忧,见它竟然转醒过来,终于松了口气,说:“你终于醒啦!你再不醒,就别想再见着你的小龙啦!”
纵然在梦里看到了那些难以释怀的往事,可是一听季钰说出这样的话来,它的心还是忍不住提到了嗓子眼,抓住了季钰,着急的问说:“怎么!”
季钰眼神有些躲闪,似乎有些不敢看它,连忙安抚它:“没啥,我啥也不知道。”又岔开话,说道,“你睡了好几日了!我担心得要死!”
阿奇没想到竟然会是这样,焦急得不得了,就想要站起来去找朱衣,可看到四周的情形与之前大不相同,便吃了一惊,说:“这是哪里?”
季钰连忙说:“我见你总是不醒,就带你飞了出来。这一处宫殿荒凉,无人所在,我就先在这里藏住了。”
阿奇惊奇的很,问说:“怎么会?那些丝网那么密……”季钰啊了一声,说:“果然是有东西的!”又说,“我就觉得那里有甚么东西不对,所以变化了本相,用翅膀使劲儿的扇了许久,再飞时就不会被东西缠住了!”
阿奇愣了一下,没想到他竟然连梦丝都能够吹散,只是眼下却没有心思多想这个,只问道:“那我们究竟是在哪里?我要去哪里找衣衣?”
季钰听它问这个,就忍不住叹说:“天界真大,比人界要大许多许多!”他还想要多说些,却被阿奇打断了,皱着眉毛同他说道,“你可别再乱飞了!衣衣已经被抓了,别连你也被抓走了。”
季钰好想被噎住了似得,剩下的话堵在喉咙里就是说不出口,看了它好一阵儿,吭吭哧哧的,就是不说话。阿奇觉得他有事瞒着自己,便问说:“怎么?”
季钰就试探般的问道:“天界这么大,要是咱们找不着怎么办?”
阿奇听得心口一震,猛然的跳了起来,颤声的喊道:“不行!”
季钰看得有些不忍心,说,“你无论如何都想要救它,是不是?”
阿奇不明所以的看着他,解释说:“它是我一手养大的呀。我不救它,这世上还有谁去救它?”
季钰露出一丝为难的神情,半天才说:“景玉,你有没有想过,或许它很厉害,不用你去救它呢?”
阿奇再傻也明白他话里有话,忍不住就有点生气,说:“你甚么意思?它那么小,怎么打得过天上的人?我亲眼看见它被捉住,带去天上的!”
季钰犹豫了好一阵儿,似乎不知道该不该跟它说实话,阿奇觉出他神情不对,就说:“你有甚么事没告诉我?”
季钰不敢看他,小声的说道,“……你昏倒之后,起初我都不敢动,被困在那里,生怕又碰到甚么,连看着你的人都没有了。可是后来天地间突然响起一阵儿巨大的声音,就好想天崩地裂一样……”
阿奇屏着气等他说,季钰却突然看了它一眼,有点悻悻的问它道:“你知道我看到了甚么么?”
阿奇忍不住接道:“甚么?”
季钰神情古怪的笑了一下,说:“我看到一条极大的赤龙冲天而出,火都烧到天柱那里了,景玉,那就是你的小龙呀!”
阿奇愣住了,不由自主的反驳说:“你胡说!它哪儿有那么厉害!”
季钰沉默了好一阵儿,阿奇突然觉得过意不去,正想开口,便听到季钰说:“景玉,有件事我不曾对你说过,我原本是要寻伯奇的。”
阿奇心想,这我知道呀。它心急的想着,这紧要的关头,说这个做甚么?却又听季钰说道:“给我那块墨玉的人跟我说,伯奇是神兽,可以食梦吐玉,可以应天下之愿,你明白这是甚么意思么?”阿奇心里咯!一声,突然想起朱衣的话来。朱衣说它早就能够变大变小,变化成人,只是怕它不喜欢,所以迟迟不肯变化。
说起来,这一世的朱衣,是比上一世还厉害了许多。难道是因为这一世它吃了足够的梦才去吞那颗石蛋的缘故么?
季钰看它懵懂的样子,便又说道:“我只是想要一个同族,所以才四处找寻伯奇。可是景玉,你知道么?伯奇若是当真想,只怕翻天覆地,也是能够的。”
阿奇愣愣的看着他,一时说不出话来。季钰说:“你说朱衣是你从小养大的,那它小时候,你有没有替它许甚么愿?若是你的愿应在它的身上,它或许当真能够翻天覆地也不一定。”
阿奇突然想起梦里红玉对骆云飞说的话。那时红玉说伯奇因为食梦所以能够攫取神力,世间的妖怪都会觊觎伯奇时,骆云飞有意的反问他道:“那我又怎么知道你是不是也觊觎我的神力?”
那时红玉是怎么答的呢?
它想起来了,红玉的脸色变了,却没有反驳。
阿奇想起梦里的小和尚和红鲤鱼,想起那个大雨之中,只顾着飞升,连头也不回的那条赤龙,还有跌下山崖的小和尚,心里突然刀绞一样。
不会的,阿奇拼命的摇着头,它想,不会的,衣衣是不会这样的算计它的。
四十四
阿奇心里很难受,便使劲儿的摇了摇头,不再去想那些,然后问道,“它是不是真的安然无恙,从天界脱身了?”又问:“你知道它去了哪里?”
季钰撇了撇嘴,说:“火都烧得那么厉害了,连我们都混了进来,它若是在逃不掉,那也太可笑了。”又说:“我紧追慢赶的都追不上,它可真厉害啊!”
阿奇觉得季钰对朱衣似乎同之前不大一样了,不免觉着奇怪,问说:“它脱身了是好事呀。”又忍不住替它辩解,说,“它肯定害怕得很,所以才飞得快,你干嘛这么不高兴?”
季钰撅着嘴,半天才不大乐意的说道:“我是觉得你那小龙不地道。装得好像要人照顾一样,其实那么厉害!它比我吃过的那些龙厉害多啦!根本不一样的……要只是如此倒也罢了,可它既然脱了困,怎么不来找你?”
阿奇脸上的神情就黯淡了下去,说:“它还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呢,干嘛要找我啊?只要它没事儿就好。”
季钰被它气着了,说:“你一下要找它,一下又不找,你到底怎么想的啊?”
阿奇心里堵得厉害,半天才闷闷不乐的说道:“它是不是真的没事儿啊?”
季钰好半天没说话,看着它,问说:“你真想知道?”
阿奇有点生气,知道他又有话不肯说,正要发火,就听季钰不大情愿的说道:“我虽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可它从天界一冲而出的时候,身上有很重的魔气。”
阿奇愣了一下,想起前世纪青云的话,纪青云那时就说过还是小蛇的衣衣是魔物。阿奇心里模模糊糊的觉着不对,想,明明是红玉飞升成龙,梦里也看到它在湖底有府宅,分明是龙神,怎么会是魔物的,便说:“你胡说,它是龙呀,你自己不也那么说的么?”
季钰就委屈的辩解道:“我是说它是龙,可我也说过罢,它味道闻起来跟别的龙不太一样啊!”
阿奇被这些话搅得头痛。它现在有些害怕朱衣,可又忍不住担心,怕朱衣真的有甚么好歹。它想,若是朱衣真的脱身了,只怕还会回去找它的,当下最要紧的,还是先回到之前的客栈等等看再说。
若是朱衣没有回去……
阿奇心口一窒,竟不愿去想,若是朱衣真的不来找它,那又怎样。
季钰听它说完,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好,那我陪你回去。”
说完竟变作大鹏鸟的样子,背着它从天柱那里飞了下去。两个家伙离开得时候远远的回头看,见天界都是一片火海,四周的云海都被映照得红彤彤的,犹如夕阳西下的一般。阿奇有些吓着了,想,天界怎么烧成这个样子,也不知是出了甚么事。季钰的话它终究还是有些不信,便是朱衣再厉害,也不过是条鲤鱼化作的龙,纵然前世有它求愿,哪里就能那么的厉害了?
它觉得季钰是没见过甚么厉害的龙,所以见着朱衣的本相,就要大惊小怪。
可是出乎他们两个意料之外的是,它们来时的小镇,也已经烧成一片火海了。它们还在远处就已经看见了,那里山火连绵,半边天都被映得通红,这小镇被熊熊烈火裹得水泄不通,除了大火之外,再甚么都看不到了。
季钰背着它在半空徘徊,慢慢的飞近了些,两个人都不知道说甚么好。阿奇仍旧不死心,想要下去看看,却又不舍得让季钰冒险,心里正天人交战的时节,却突然听到玄羽的声音。
原来玄羽骑着纸鹤在他们身后追来,着急的唤它道:“休要再往前了,那里魔气太甚,你们觉不出么!”季钰原本还有些犹豫,听见他这么说,便问道:“你们是降妖驱魔的,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看得出么?”
玄羽的额头都是汗,脸颊都是红的,显然是一路急急追赶而来。见它们停住,这才松了口气,也停在他们身边,说道,“我在山里见你们朝东边飞来,当时就晓得不妙,只是你们飞得太快,竟然追赶不及。”
阿奇吃了一惊,没想到这个人会这样一路追来,心里砰砰的直跳,就说:“你知道这里究竟出了甚么事么?”
玄羽微微摇头,眼底都是困惑,含混的说道:“这魔气极盛,又是从天界跌落下来的,我也看不大懂。”
阿奇心里一动,想起季钰说的话,想,难道跌下来的就是朱衣么?它紧紧的看着那一片火海,便追问说:“那还过得去么?”
玄羽吃了一惊,说:“你还敢过去?你没看到妖魔都在朝那里聚集么?”阿奇被他的话吓到了,抓紧了季钰,季钰倒还胆子大些,就问说:“这地方有甚么古怪么?为甚么妖魔都要来这里?”
玄羽皱了皱眉,说:“这都烧了好几年了,魔气之重,连我们都不敢近前。你们在天界究竟呆了几日?天上一日,人间一年,这镇子,早就不是当初我们在时的模样了。”
阿奇啊了一声,脸色顿时变得惨白。它一路追去,千想万想都没有想到这个。它在天门那里昏睡的时节,朱衣怕是早已经跌入凡间,不知已有几载了。
四十五
季钰听玄羽说起这个,还当真的想了一下,可他也有些说不准:“天界里没有昼夜,我哪里知道呀,只觉着饿得怎厉害,想来……怎也得有三四日了罢?”
阿奇不由自主的抓紧了季钰的脖颈,它觉着朱衣一定就在这里,虽然它不曾亲眼见着,可它心里就是知道。
它问玄羽,“我想进去,怎么才能进去?”
玄羽仔细的看着它,虽然明知道眼前的人不是纪青云,可是被这样专注的看着,阿奇还是忍不住脸红,心口也砰砰直跳。
玄羽谨慎的说道:“你还是不要去的好。若是几年前倒也罢了,如今这里已经聚集了许多魔物,连降魔伏妖的道人,也都避而远之,你休要拿性命开玩笑。”
阿奇听出来他是真心相劝,心里感激,想,他与我是陌路相逢,我也没有甚么事情能报答他,他就对我这样的好。因玄冥子捉了它去天柱,害得朱衣被捉一事,它心里原本还有些怪这两人,可玄羽如此待它,它觉得它还那么的小心眼,倒有些羞愧了。
它说:“玄羽道长,你真是个好人。我知道你是一片好意,可是我的小龙怕是身陷其中,我要去找它出来。”
玄羽见它心意坚决,便微微皱眉,垂下眼沉思片刻,然后才说:“既然你非去不可,那还请稍等。待我唤师兄过来,我们助你一臂之力,一同进去探它一探。”
阿奇没想到他竟然会热心如此,慌忙的摇手,说:“不必,你都说了很危险,怎么还要一起去?不必为了我的事带累你,我自己去便好。”
玄羽取出符纸叠了一只纸鹞,指尖一点,默念有词,便放了出去。做完这些,才又同它说道:“倒也不是为了你。我也是一直都想进去看上一看。”“看甚么?”季钰好奇起来,忍不住追问道。
玄羽微微的笑,说,“你们怕是一直身在天界,不知人间的变故。”这下不只是阿奇,就连季钰也忍不住问:“甚么变故?我们不过在天上几日罢了,难道人间还出了甚么不得了的大事不成?”
玄羽觉得骑在大鸟身上的那孩子瞪大了眼睛看着自己的样子格外的有趣,就忍不住伸出手去,季钰以为他是想要自己靠近些好说话,便朝他飞近了些,与他的纸鹤紧紧的挨着了。
玄羽就笑了一下,摸了摸阿奇的头发,阿奇的脸腾的一下就红了。明明前世总是被纪青云这样摸头,可不知道为甚么,这个同纪青云看起来一般无二的玄羽做起来,它就是忍不住要脸红。
玄羽却并不觉着异样,摸了摸它,见它不好意思的低下头去,这才笑了起来,说:“我想起来了,你们从天柱登入天界,已经有七年了。”
阿奇睁大了眼睛,几乎不敢相信,季钰也啊了一声,然后自言自语的嘟囔说:“那么久呀,我说怎么那么饿呢?”
玄羽微微颔首,然后才又缓缓说道:“大约是六年前罢,有条极大的火龙从天而坠,落在这周遭。从那以后,这四周的山上便烧起火来,至今未灭。我看海中之龙也曾来行云布雨,连下月余,这山火只是不灭,反而越烧越旺。那汪洋之水倾倒下来,雨又大又密,连针都扎不进去,到最后也仿佛是一滴露水一般,于这山火,没有丝毫的妨害。”
阿奇的心砰砰的直跳,想,火龙,季钰不也说是有一条赤龙冲天而出么?那一定就是朱衣呀。
季钰却啧了一下,说:“也不过就是一条龙罢了,哪里来的这样大本事?有多少条龙来行云布雨呀?还下了月余,居然还治它不住?”
阿奇有点不高兴,想,这个季钰,怎么不向着它的小龙,反而向着别的龙啊?
玄羽嗯了一声,说:“所以说是魔物么。”阿奇愣了一下,心突然缩紧了,它忍不住问说:“为甚么?那……那里面真的是魔物么?”
玄羽不知它心中挣扎,便说:“是啊,就是那条从天界跌下来的赤龙,听说是上了屠龙台,却又逃脱出来,坠入凡间的。天界想要赶尽杀绝,可它到底还是魔物,便是遍体鳞伤,竟也活了下来。”
季钰听他这么说,也愣住了,说:“它受伤了啊?”
阿奇一想着当年到底是怎样的情形,眼眶都红了。当初衣衣是为了找它才去撞得天柱,它一想到这几年也不知道衣衣独自一个是怎么熬过来的,心里就仿佛刀割一般。
三个人说话间,玄冥子就来了,他却是踏着云来的,看着衣炔飘飘,仿佛仙人一般。阿奇上一世就不喜欢他,这一世被他捉去天柱,心里更是讨厌他得很。此时见他来得这样气派,心里就不知道是甚么滋味。
玄冥子见着他们两个,倒是一惊,说:“你们两个却是从哪里来?”
季钰就说:“我们从天界来,当初不是你亲眼看着我们去的么?”
玄冥子就笑,说:“你胆子倒大,还敢在这里徘徊,你难道不知道么,这世上活着的魔物,都在四处找金翅鸟哩!”
季钰不明所以的反问道:“找我?”
玄羽也有些费解,说:“找金翅鸟做甚么?”
玄冥子冷笑了起来,指着身下的那熊熊火海说道:“这魔物早就放出话来了,要活捉金翅鸟。就算只是有一丝消息的,也会赏颗魔珠。当初天柱被撞,天地微斜,三界之间偶有缝隙,也有许多魔物来到人间,肆意横行。晓得这个消息的,都在四处的找寻金翅鸟的下落。你可倒好,不躲远些,偏偏撞到它家门口来了。”
四十六
季钰觉着奇怪,说:“他捉我做甚么?”又嘟囔说,“我捉他还不错,好歹能果腹。”
阿奇心口砰砰直跳,忍不住问说:“怎么,你……你见过他么?”
“那魔物?”玄冥子反问它道。
阿奇连连点头。
玄冥子笑了起来,说:“没人见过他,听说他当初选在这里,便是因了这里是三界的缝隙之处,他平日里都在魔界休养生息,若无要事,并不会出来。”
阿奇愣了一下,想,这怎么会是三界缝隙之处?当初它们也是无意间才走来这里的,哪里就有这样的巧了?
玄冥子看着脚下的一片火海,蹙眉说道:“你们要进去?”
却还不等阿奇答话,便又自言自语般的说道:“进去看看,倒也好。”
同玄羽说:“你回去罢。这一去太过凶险,你在玉螺山等我便好。”
玄羽却捉住他剑柄,正色说道:“说甚么话,正是因为凶险,才要一同前去。”
阿奇想,它自己想进去找朱衣也就罢了,这两个人无缘无故的,何必非要一同前去?还有季钰,其实也不必一起的。正想要开口,却看到玄冥子笑了一下,说:“也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也罢,我们师兄弟一同前去,看看这魔巢中有无那件宝贝!”
它心里奇怪,想,这里有甚么宝贝?正觉得古怪,便觉得后背被人拍了一掌,就听玄冥子喝道:“火里来火里去!”
便犹如坠落一般,直直的朝下跌去。
季钰慌得喊道:“景玉抓好!”风极大,阿奇费力的眯着眼,搂住了他的脖子,说:“我抓紧了,你看好呀!”
不过片刻,几个人便跌入熊熊火海之中,阿奇眼看着那火蛇朝自己脸上扑来,吓得紧闭双眼,慌忙搂紧了季钰的脖子。季钰也有些怕这熊熊烈火,可是如今已是离弦之箭,再难回头,便咬紧牙关,硬是朝火里冲了过去。
阿奇的心都跳到了嗓子眼,几乎就要叫出声来,却听到火海里一阵儿爆裂之声,游出许多粗大的火蛇,朝他们卷来。
季钰连忙伸出利爪,朝那些魔物抓去,却听到身后玄冥子高声喝道:“休要碰它!”
说完便从腰中取出皮囊,含了口水喷了出去。霎时间一片清凉,四下里的火都远远退去,玄冥子收起纸鹤,双脚落地,季钰暗中松了口气,便也落了下去。
地面是厚厚的焦土,四周还能看到废弃的旧屋,无一处不是焦黑,玄冥子皱起眉来,将拂尘在脚旁轻轻一扫,便看到那些黑土宛如海水一般朝两边分开,仿佛大地在他们脚下裂开了似的。
他做了这桩事,就仿佛惊动了甚么似得。原本静谧的城镇之中,突然生出了许多嘈杂的声音,那些奇异的声音仿佛潮水一般从四面八方朝他们聚集了过来。
季钰定了定神,强装镇定的说道:“来了好多!”
玄羽就安抚他说:“别怕,你先变作人身。”说完便从怀中取出一张素金筏,叠了两叠,叠出一个斗笠来。季钰变做人身,想了一想,便将斗笠戴在头上。那时四周已经涌了许多奇异的面孔来,竟然是些平生都未见过的妖魔鬼怪,个个都奇形怪状,长大无比,犹如噩梦一般。
玄冥子吸了一口气,厌恶的说道:“怎么把这些东西都引到人间来?”说完便将拂尘一扫,眼前黑土顿时堆积成山,将那些魔物隔绝在外。
可这样的法术却撑不了多久,魔物的吼声此起彼伏,土山竟然承受不住,纷纷碎裂开来。玄冥子变了脸色,颇有懊悔的说道,“我以为不过是条狭缝,是我估错了,魔物太多了。”
玄羽呼了口气,说:“师兄休要说丧气话,先杀杀看。”
阿奇看他们两个都是严阵以待,丝毫不敢轻敌的样子,心里惶惶,季钰将它护在身后,瞪大了眼睛看着那些凶狠的魔物。
它们仿佛饥饿的野兽一般,嗅到猎物的味道,便眼底放出光来,一群群如狼似虎的冲了上来。
阿奇眼看着最前面的那只就要咬上季钰的肩头,牙齿尖利,似乎一下子就能将他们撕碎一般,心里恐惧极了,不知怎么的想起天门处得那些丝网来,突然鼓起勇气,推开季钰,伸出手来,抵在魔物的额头。
仿佛是活物一般,细细的梦丝缠住了凶狠的魔物,然后越生越多,竟然密布成网,将四周的魔物都绞缠了起来,又过了片刻,那些形状狰狞的魔物竟然统统都消失了。阿奇愣了一下,看了看自己的手,想起梦里红玉的话来,突然害怕起来,飞快的收回了手,后退了两步。
玄冥子定定的看了它一眼,然后才问说:“你刚才做了甚么?”
阿奇呼吸急促,胸口的心砰砰直跳,怔怔的看着玄冥子,连一个字也答不出。那时也不知怎得,觉得身后火烧一般,仿佛有人在远远的看它一般,便不由自主的回过头去,却甚么也没有看到。
阿奇定了定神,刚要开口说话,便听到轰的一声,脚下的大地遽然开裂,地底深处,竟然海市蜃楼一般,露出云雾中的城镇来。玄冥子大吃一惊,问玄羽道:“那是魔界么?”
玄羽也微微变了脸色,说:“倒仿佛不是幻象。”
阿奇抓紧了季钰,心里有些害怕,想,朱衣到底在哪里,它独自一个,是不是怕得厉害?它看到这城镇竟然与魔界相连,想,要寻到朱衣,只怕大海捞针一般,心里又绝望又难受,恨自己当初为甚么要丢下朱衣独自一个去找玄羽。
正想着,便听到隐隐的哭声,阿奇心口一颤,想,怎么好似衣衣的哭声?等它循声望去,看到那哭声自何处而来以后,脸都白了。原来地底生着许多藤蔓,藤蔓上吊着许多或大或小的丝囊,其中似乎裹着甚么。
仔细看时,也有许多妖怪,也有些是人,有些已经看不出眉眼了,还有几个勉强可以辨认。玄冥子哦了一声,说道:“我说么,怎么会有那么便宜的事,原来也不是谁都能进得去。”
阿奇心里隐隐的惧怕,想,方才听到了衣衣的声音,却是从哪里来的?它心慌的一个挨着一个看过去,被它看到一个小些的丝囊,那其中依稀竟仿佛是衣衣的模样,连身上的衣衫都一般无二。阿奇倒吸了一口凉气,只觉得心都要被人捏碎似得,慌忙的喊道:“衣衣!”
季钰看它一副想要跳下去的样子,被它吓坏了,使劲儿的扯住了它,说:“你疯了,这还不知真假呢!”
四十七
阿奇挣脱了他,着急的说:“总要去看看才知道啊!”
它看到有些丝囊里的人都快没了人形,心里害怕极了,生怕再晚一步,就再也见不到衣衣了。
季钰见它一副不听人劝,着急要去送死的样子,心里就一阵儿火起,却又碍着旁边两人,便在它耳边压低了声音说道:“你就不觉得奇怪么?连屠龙台都奈何不了它,怎么会被这么些丝萝网住?必然是假的!”
被它这么一说,阿奇也清醒了些,定了定神,就说:“那我下去看看。”
玄冥子听到它们说话,便道:“怎么,那丝囊里有你认得的?”
阿奇连忙点头,说:“看着很像。”
玄冥子皱眉,摸了摸下巴,说:“休要急,”便伸手将拂尘朝地底一甩,那拂尘仿佛生着眼睛的一般,直直的朝丝囊飞去了。
阿奇的心都跳到了嗓子眼,睁大了眼睛眨也不眨的看着那丝囊,却不料拂尘还不曾飞近丝囊,便被那些壁上的藤蔓纷纷的卷住了,那些藤蔓绞缠起来,竟然把好端端的一柄拂尘绞碎了。
玄冥和玄羽都变了脸色,玄冥气得够呛,骂说:“这孽畜!好大胆子,敢毁我拂尘!”
季钰小声的咕哝着:“不过是几根草罢了。”
玄羽看起来心有余悸,低声的说:“果然没那么的容易。”片刻之后,也不知想到了甚么,却又动手叠了一把小小的纸弓,呵了口气,纸弓变成一把极大得银弓。玄羽将银弓递给了玄冥,说:“你的箭法好,射来试试?”
玄冥子从地上抓起一把黑土,变作许多箭,搭弓一射,果然利箭就是不同,如雨一般飞过。那些藤蔓还未伸长,吊着丝囊的藤蔓一下子就被射断了,季钰立时变作大鸟,将坠落的丝囊用爪抓紧,仍旧飞了上来。
几个人围做一团,季钰用爪将丝囊勾破,里面淌出许多清水,阿奇慌忙的将闭紧了眼的朱衣抱了出来,看它软绵绵的躺在自己的怀里,眼眶都红了。
季钰变作人的模样,落在它的身边,恨铁不成钢说:“替它把水拍出来呀!”
阿奇将朱衣抱稳,看着季钰用力的拍着朱衣的胸口,直到它哇的一声吐出一口水来,缓缓的睁开了眼,这才松了口气。
朱衣看见是它,哇的一声就大哭了起来,伸手紧紧的抱住了它的脖颈,一刻也不肯再与它分开。阿奇一路就为找它而来,如今终于得而复失,忍不住也将它抱紧了,忘记了之前心中无数疑问,只是温柔的抚摸着它的头发,安抚它说:“没事的,没事了。”
玄羽看着裂开的地底,说,“我们就此止步罢,那里还是先不要去的好。”
玄冥子着恼的看着那地底的海参蜃楼,忍着火气说道:“你等着看罢,三界又要大乱了,你还是先把你那些宝贝看好罢。”
朱衣瑟缩的躲在阿奇的怀里,脸深深的埋在它的胸口,阿奇觉得它浑身冰冷,便摸着它的额头,问说:“难受么?”
朱衣磨蹭着它,好想撒娇一样,却只是抿着唇,并不曾说话。
玄羽仍旧叠起纸鹤,几人从那一片焦土之中离去,季钰仍旧背着阿奇,回头望着那满山赤红的烈火,突然自言自语般的说道:“我们来去的这样容易,好奇怪。”
玄羽与他们飞得近,听见他的话,似乎也有同感,便说:“是,起先我还疑心,是不是有人特意放我们进去……觉着像是个圈套。”
朱衣突然抓紧了阿奇的衣裳,冰凉的脸颊紧贴着它的心口,阿奇以为它是害怕,就亲了亲它头顶的湿发,说:“别怕,我们眼下没事儿了。”
玄冥子却笑了起来,说:“你没看出来么?那根本就是个空巢,养了些不入流的魔物看家护院罢了。所有这些把戏,不过是为了遮掩那条缝隙罢了,如今缝隙已开得这样大,也不必再遮掩了。只怕过不了多少时日,人间就要大乱了。”
玄羽心中不知想着甚么,微微的皱起眉头,说:“你我该回去观中向师祖禀明此事才对。”
玄冥心烦的说道:“禀明甚么,你被罚得还不够?”
玄羽喝止他道:“玄冥,你怎能如此无情?师傅于我们,到底也有养育之恩,教导之情,这样大的事,怎能不亲自告知他老人家?难道要眼看着祸事临头,才肯援手相助么?”
玄冥无话可说,只好道:“去便去。”
他两个便同季钰阿奇他们道别,说:“后会有期,多多保重。”
季钰便说:“正好,我们要去东海,那就此别过罢!”
朱衣原本一直都很安静的,此时却小声的说道:“衣衣不想去东海。”
阿奇愣了一下,说:“那你想去哪儿呀?”
朱衣还来不及回答,便听到季钰问道:“小东西,你被捉去天界之后的事,先同我们讲上一讲!”
四十八
朱衣不由得抓紧了阿奇的衣裳,阿奇也想问它,便摸了摸它的头,说:“衣衣休要怕,慢慢的说来。”
朱衣钻在它怀里,闷声不响,半天才说:“他们捉了我去,说我撞坏天柱,要将我送上屠龙台斩首,差一点儿就被他们杀死了。我怕得厉害,奋力挣扎,就逃了出来。可是我被刀斩伤,逃了没多远,就再也飞不动了,就这么掉了下来……”它说到这里,顿了顿,才又说:“后来的事,我便不记得了。”
季钰皱了皱眉,心中满是疑虑,他觉得朱衣话里漏洞百出,怎么听怎么可疑。能撞动天柱,又能从屠龙台逃脱,身上还带着魔气,怎么会跌下来便没了知觉?若是一早就被卷入那丝囊之中,想来也不会几年都没甚么变化,怎么安然无恙的撑到如今?
可他心中虽有疑虑,却并不说出,只是一路向东海飞去。
阿奇听了朱衣的话,想了片刻,才说:“那你为甚么不想去东海?”
朱衣好半天没说话,阿奇突然觉得心口处湿漉漉的,吃惊的把朱衣拽了起来,才发现这小家伙居然哭了。
阿奇用手替它将眼泪拭掉,朱衣委屈的说道:“我想跟阿奇在一起。阿奇去东海,是不是想把衣衣送走?”
阿奇愣了一下,没想到它这么聪明,早就猜到了自己心里的念头。它哈哈的干笑了两声,朱衣眼泪汪汪的看着它,它再也笑不出来,才摸着朱衣的头发柔声的说道:“你既然是龙,跟龙在一起不好么?”
朱衣眼睛有点发红,它抓紧了阿奇,大声的说道:“阿奇骗人!阿奇答应过衣衣,要永远和衣衣在一起的!”
阿奇心里挣扎了一番,才终于说道:“可是你总有一天会长大啊?你不愿意做条威风凛凛的天龙,在天上腾云驾雾,布雨行云么?”
朱衣没料到它会说起这个,急切的想说些甚么,可是忍了忍,却只是赌气般的说道,“这些梦里我都见过千百遍了,一点儿意思也没有,我压根儿就不喜欢。”
阿奇愣了一下,虽然晓得它说的是红玉,可心里还是有些不舒服,它记得梦里红玉是铁了心要跃龙门做龙的,飞升的那一日那么的决绝,就连小和尚那样喊他都不曾回头。它想了想,才又说道:“可是……”
季钰听它们两个你一句我一句,还在说到底要不要去东海的事儿,终于再也忍不住下去,高声的说道:“你别说啦,它如今一身的魔气,哪里还做得了龙,去得了东海?不被剿杀都已经要烧高香了!”
阿奇心一沈,朱衣僵了一下,想说甚么,却又突然闭口忍住,慌忙的说道:“我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它答得这样急,听起来颇有些欲盖弥彰的意味,阿奇隐约的觉着不对,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它同朱衣一起太久了,只觉得朱衣一直便是这样,并不觉得和从前有甚么不同。便是季钰之前说过朱衣与别的龙有些不同,它也只觉得是它的衣衣厉害,所以与别的龙不同,它想,这世上,它大约也只会分辨那些梦罢了。妖魔仙凡,它并不大看得出。
它只知道前世的时候,玄冥子就是捉妖除魔的道士,纪青云与他交好,自然也是一般。便是它自己,那时也觉着魔物是不好的。
可衣衣却又不同,它养了衣衣这许多年,无论如何,都是舍不得衣衣受一丝伤,吃半点苦的,它很是忧心,便问说:“那怎么办?我们躲起来行么?”
季钰撇撇嘴,说:“躲哪里去?它带着这么一身的魔气,躲去哪里都没用!”
朱衣眼睛一亮,突然扯了扯阿奇的衣裳,说:“我知道有个地方!”仰头眼巴巴的看着它,说,“我在梦里见过,有个极大极深的湖,阿奇,我们去那个湖里。”
阿奇的心拼命的跳了起来,它不由自主的想起梦里所有的那些,连指尖都忍不住发冷,它镇定了一下,勉强的说道:“甚么湖?奇爷不喜欢水,要去你自己去。”
朱衣眼底的神采一下子就黯淡了下去,好像失望之极的样子,阿奇不忍心看它这样失落,就问季钰:“都有谁会来捉它呀?”
季钰摇头,说:“这世上有许多捉妖降魔的人,方才那两个不就是?”他心里还有别的话,却没有说出,他想,那两个也是厉害的,怎么看不出朱衣身上的魔气?却丝毫也不提起,真是怪异极了。他就不信,难道只有他一个能觉出朱衣的不同?
阿奇就说,“可是衣衣没做坏事啊,干嘛还要捉它?这好没道理。”它想起上一世也是这样,纪青云说朱衣是魔物,要请玄冥子回来拿它。可是那时候朱衣还是一条小小的蛇,还甚么都不知道,甚么都没做过。
季钰愣了一下,似乎觉得它这话说的傻气,竟然失笑起来,说道,“这要甚么道理呀,我天生就吃龙,照你这么说,也没道理呀?”他顿了一下,才又说道:“况且魔物原本就与他们不同,想要处之而后快,也不难明白罢。”
朱衣窝在阿奇的怀里,脸色很是难看,想说甚么,又挣扎不已的样子,恨恨的看着季钰。
阿奇想起玄羽的话,突然问说:“他们两个方才说缝隙这样大,天下眼看着就要大乱,是甚么意思?”
季钰哦了一声,想了想,似乎在琢磨怎么跟它解释,半天才说:“我听人说,这世上的魔物原本都被封住了,就好想道士的纸符一样。可是有时封皮裂了,破了,魔物就会伺机涌动,惹得三界大乱,”说到这里,他就颇有些不以为然,说:“其实魔物哪里都有,你看人间,其实也有许多魔物都是人变的。”
阿奇被它绕进去了,有点儿转不过弯儿来,就说:“那天下大乱的意思,就是镇着它们的纸符坏了,所以它们就都跑出来了,是么?”
季钰嗯了一声,又说:“听说上一次天下大乱,也是封皮坏了,放了许多魔物出来,天界为了除去那些魔物,连四海都被冰封住了。不过……”季钰顿了一下,也不知想到甚么,便有点闷闷不乐,突然说:“对了,告诉我这些的那家伙,就是给我那块玉的家伙,它呀,也是一条龙。”
“咦?”阿奇觉着奇怪,居然这家伙还会忍着不吃龙,“那你怎么没吃它?”
季钰叹了口气,似乎很是懊悔,他辩解般的说道,“它会讲故事呀,我一个人可没意思了,它天天都给我讲故事,我就一时心软,没吃它,结果……”
“结果甚么?”阿奇的心都吊到了嗓子眼里,季钰苦着脸说:“结果后来被它给跑了!”
四十九
阿奇哈哈大笑起来,它好久没有笑得这样开心了,季钰听它乐了,便也乐了,说:“那咱们现在往哪儿去啊?”
阿奇不明白他的意思,就说:“你不是要去东海找你的同族?”
季钰没接他的话,反而问朱衣道:“小东西,你到底为甚么不愿意去东海?”
朱衣闷闷不乐,半晌才说:“东海里没几个好东西,你把他们都吃光算了!”
季钰哈哈大笑起来,说:“那咱们还去东海,你们看着我吃!”
那时天边的云慢慢的暗沈下来,原本亮白的云层渐渐的发灰发暗,不知不觉中,天空已经被乌云遮蔽了,看不到日光。
季钰找了个落脚的地方飞了下来,他怕一会儿下雨,便先寻着个干净的地儿,把阿奇它们两个放了下来。
“饿不饿?”他问阿奇和朱衣,“我给你们找东西吃去,你们在这儿等着我。”
阿奇的肚子果然咕咕的叫了起来,季钰哈哈大笑起来,问它:“你想吃甚么?”它的脸有点红,舔了舔嘴唇,说:“我想吃鱼。”
季钰又问朱衣,朱衣不大情愿的看着他,半天才别扭的说:“甚么都行。”
季钰伸手揉了揉它的头发,说:“你要好好守着景玉哦。”
朱衣颇有气势的瞪了他一眼,还来不及说甚么,季钰就一转身飞了出去。
朱衣气哼哼的瞪着他的背影,大声的喊道:“还用你说!”
阿奇的肚子又咕噜噜的响了起来,朱衣听见了,就自告奋勇的说道:“我去抓鱼给阿奇吃。”
阿奇抓紧了它,不许它再乱跑,说:“你还没闯够祸呢?老实的给我呆着。”
朱衣撅着嘴在它身旁坐了下来,阿奇又觉着方才对它太凶了,正想着要说点甚么,便听到朱衣小声的问说:“其实我能保护阿奇,也能给阿奇捉鱼吃,”它说着就抬起眼来看着阿奇,眼巴巴的样子有点可怜,“他能做到的,我都能做到,他做不到的,我都能做到!”
它的话说到后来,就有点赌气的意味了,阿奇想了半天,才明白它说的他是季钰。
它本来不想说这个的,到了这会儿,也忍不住有点生气起来,说,“那时候我让你跟季钰老实的等着,你干嘛要追来?”
朱衣瑟缩了一下,扑到它怀里,装糊涂的说道:“衣衣要一直跟阿奇在一起呀。”
阿奇认真的问它说:“就是你跟着我来,去撞天柱,被金甲神人捉去的那天,你老实的跟我说,为甚么不听我的话?”
朱衣糊弄不过去,便抿着唇,半天才说:“我察觉不到你的气息了,肯定是有人动了手脚啊,我……我担心的很,就跟了过去。”
阿奇见它眼眶发红,就心疼起来,却还是忍住了,又板着脸继续问道,“那你为甚么要撞天柱?”
朱衣吃惊的看着它,有些无措的说:“我找不到你,便有些慌了神,可是你的气息就是在那里消失不见的,我想……我撞它一撞,那道士若是怕死,就不敢再藏了……”
阿奇听到这里,终于觉着不对,就问说,“你怎么知道是他?”
朱衣吭吭哧哧的说道:“之前在客栈里遇着过的时候,我觉得他们不像是好人……”
阿奇突然有点生气了,说,“衣衣,不要骗我!”
朱衣愣了一下,阿奇不高兴的说道,“你骗我,以为我甚么都不知道么?”那时候朱衣看起来就很不喜欢玄冥子了,哪里有人会一见面就这样的?除非象它一样记得前世。
朱衣慌了起来,手足无措起来,想要讨好它,却被它推开,朱衣急坏了,央求道,“阿奇不要生气,我说,我说,”它的声音慢慢变小,小得几乎听不到,它说,“我在梦里见过他,那时候他就是道士……,他坏得很,想要阿奇替他应愿,就把阿奇从红玉身边骗走了……”
阿奇吃了一惊,它没想到竟然连红玉的那一世里都有玄冥子在,可它只看到……看到……那里就醒了。
它想说点甚么,却又觉得心里极不是滋味,半天才说:“红玉的事情,你倒是都记得很清楚。”
朱衣脸上的神情一下就变了,它急急的辩解道:“衣衣也不想记得呀,可是梦里总是梦着,看了无数遍……”它话还没说完,就被阿奇打断了,阿奇问它道:“你看了无数遍?那最后怎么样了?”
朱衣屏住了一口气,小心翼翼的看着它脸上的神情,挣扎了好一阵儿,才说:“最后,最后他们两个就分开了。云飞还是不喜欢他,所以就找机会跑掉了……”
它说到这里,似乎很难过的样子,抓着阿奇问说:“阿奇不会离开衣衣的,对不对?”
阿奇乐了,说:“小笨蛋,难道你就没甚么想做的事么?”
朱衣认真的看着它,说:“有,我要保护阿奇!”阿奇看它鼓着脸说出这么一番话,便忍不住大笑,可是笑罢了,见它出乎意料的严肃,心里一动,正想问个究竟,便听到季钰远远的声音,上气不接下气的喊道:“景玉!景玉,快叫你的小龙帮我来拿吃的!”
五十
阿奇探出头去,看到季钰两爪抓着一条简直比他还大的大鱼,一副沈得都要飞不起来的样子,朱衣撇着嘴看他,说:“连条鱼也抓不动,还想去东海里抓龙吃哩。”
季钰不稀罕和它斗嘴,气喘吁吁的把鱼扔了下来,变成人的样子,有点儿着急的说道:“眼看着就要下大雨了,我们找个地方先躲一躲才是正经。”
阿奇看着远方黑沉沉的乌云,觉得风都是潮湿闷热的,它已经许久没有见过这样的雨云了,倒好想真要下一场暴雨似得。
它们也没别的地方可去,就委委屈屈的窝在一个山洞里。季钰点了火,可惜来不及去拾些干树枝,外面就已经劈里啪啦的落起大雨点子了。
季钰冻得直哆嗦,阿奇也觉着冷,就变成了猫蜷缩在朱衣身旁,季钰也挤了过去,朱衣撅起了嘴,伸手把他推开了,阿奇拿爪子按它,觉得它怎么这么坏。朱衣就蔫吧了,从口里吐出一颗珠子放在季钰面前,山洞里顿时热了起来,暖融融的,好想有太阳晒着一般。
三个家伙之前又冷又饿,吃饱了鱼就挤在一起睡了。
朱衣把阿奇抱在怀里,背冲着季钰,眯着眼睛打盹,阿奇蜷在它心口,只觉得又暖和又舒服,惬意得不得了,不过一会儿就入了梦乡。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方才与朱衣说起红玉和云飞的事,梦里却又梦到那一世的情形。
红玉把云飞囚禁在湖底府宅的一角,不许他离开,又时常的过来坐在他身边同他说话,夜里留宿以后也不舍得离开,赤裸着身体,搂着他沉沉睡去,房里满是情事和血的味道,不堪之极。
两个人每次相见都是一片狼藉,房里几乎不剩什么完好的物件。骆云飞性格倔强,遇柔则柔,遇刚则刚,对着红玉,只有满心的愤恨,起先是言语讥讽,后来便动起手来,不要命的一般,根本不愿意见着他,只是到底打他不过,每每被他得逞。夜里的时候怔怔的看着窗外的波光,眼睛红得厉害,却又不哭,只是咬着牙。有时候等红玉睡得沈了,便坐起身来,取他的梦吃。
阿奇在梦里看到这样的情形,心里难受之极,也不知是为了云飞,还是为了红玉。它只知道人成亲的时候是要做这桩事的,方慧芝成亲的时候,还有纪青云成亲的时候,想来都是做过这桩事的。
人说洞房花烛夜,人生得意时,这分明应该是件欢喜的好事。为甚么红玉偏偏要这样的强逼云飞,云飞又不是女子,又不记得他,自然不肯同他做这桩事。
这样的日子久了,云飞便瘦了厉害,红玉每日里都盯着他吃东西,可云飞还是一点点的瘦了下去,终于有那么一天,红玉什么也没说,突然就带他去了人间。
云飞已经在他这湖底的府宅呆了太久,久得几乎忘记了人世间的模样了,随他一同来到城中的街市,看着满城的灯火花树,才晓得原来今天是上元节。
云飞太久没有在这样的街道上行走了,他几乎是憋着一口气,渴望般的奔走着,
红玉紧紧的捉着他的手,低声的说:“不要想跑,你去哪里,我都找得到。”
云飞气得厉害,想要挣脱,却无意中撞到了身边一个看灯的女子,眼看着她就要跌在灯架上,云飞慌忙的伸手拉住她,那女子好容易站稳,回过头来看他,一个是妙龄女子,一个是英俊少年,两个人看清了对方的模样,都愣了一下,然后看着对方慢慢的脸红起来。
阿奇的心口突然猛地一跳,那个女子不知怎得,让它不由自主的就想起方慧芝,虽然相貌不大象,但它就是知道,她必然是方慧芝的前世。
红玉察觉到了他们之间的异状,愣了一下,脸色立时变得很难看,用力的扯着云飞就走。云飞被他粗鲁的拽走,挣脱不开,气得脸色发白,他回头看了那个女子一眼,看着她有些惊慌的眼神,咬了咬唇,从袖中丢下一个锦囊来,口里无声的说道:救我!
那个锦囊滚落到女子的脚边,她迟疑了一下,便装作躬身的样子,将那锦囊拾了起来,她追赶了几步,却转眼就看不到红玉和云飞的身影。她无措的停住了,犹豫了一下,终于打开了锦囊,里面是封简短的书信,写得十分的潦草,还有一块墨玉。
阿奇看着那块墨玉,吃惊的几乎说不出话来,这块玉跟季钰给它的那块十分的相像。它不明白,若是云飞一早就有这块玉,那他应该记得红玉才对,为甚么反而说不记得?
遇上了这样的事,红玉也不肯在带他多看一眼的灯了,蛮横的抱紧了他,就要腾空而起,云飞却突然轻声的说道:“我想在这里看灯。”
红玉愣了一下,这大约是头一次,云飞这样轻柔的同它说话,不带半点儿厌恶和怨憎。
他握着云飞的手,欢喜得几乎有些无措,认真的说道,“好啊,你喜欢看,我们就留下来看。”
云飞看了他一眼,笑了一下,说:“你带我去高些的地方,我想要看尽全城的灯。”
红玉没想到他竟然会对自己笑,心里又甜蜜又得意,便献殷勤道:“我变成龙,你骑在我身上看,好不好?”
云飞嗯了一声,红玉变作了一条赤龙,云飞捉着他的角,骑在他的身上。赤龙在夜色中潜游,尽量的飞低,好让云飞看得尽兴。
云飞的手伸在半空,城里有无数梦的丝线,仿佛活生生的细蛇一般,统统的朝他飞来。阿奇看得心惊肉跳,它不知道云飞是怎么做到的,可它知道,云飞已经拿定了主意,要做一件了不得的,会让红玉伤心欲绝的事了。
五十一
地面上许多的繁灯,骑在龙背上往下看,密集的街道上,就仿佛一条条闪动的光河。即便只是在梦里,阿奇也忍不住惊叹,可是云飞却一眼也不多看,只顾着聚精会神的从半空中攫取那些无休无止的梦丝。虽然上上元节,可也有许多人早早的便入睡了,那些梦丝汇聚在他的手中,然后消失不见,比阿奇一年吃的梦都要多上许多。
方才在路上与云飞撞见的那个女子去而复返,身后带着一个道士模样的人,阿奇看清那人的长相,忍不住啊了一声,原来那道士原来正是玄冥子。
阿奇看着他背后背着的宝剑,想起这一世它捉拿狐妖的手段,只觉得脊背发冷,汗毛倒立。
红玉还一无所知,欢喜无比的背着云飞在那些城镇上方巡游。城里还有人扎了纸龙,大约有十几米长,蜿蜿蜒蜒,龙头里亮着烛光,高高的昂起,龙角鲜红,犹如珊瑚一般。
红玉便忍不住同云飞说:“云飞,你看,这只龙与我倒有些象。”
云飞最恨他这样直呼自己名字,此时心里却另有打算,便与寻常大不相同,有意的试探他说:“你真的厉害么?若是别的妖怪来捉我,你当真护得住我?”
红玉听他问起这个,以为他担心,便说:“我若是护不住你,又怎么敢带你出来?”顿了顿,又说:“不要怕,自然有我护你周全。”
云飞终于忍不住想要刺他一刺,便说:“那你说我转世又是怎么一回事?我既然同人一样会转生投胎,那便是会老会死,上一世你都护不得我,这一世怎么就能了?”
红玉一下子就沉默了,静的几乎可怕,半响才说:“伯奇不会死的,他吐了玉,就会变化形状,然后把吐玉之前的事都忘记。”
云飞愣了一下,似乎也是头一次听说,红玉也不知想些什么,喃喃的说道,“我也是打问了许久,才晓得原来竟是如此。所以你吃了玉草也不会记得前世,是我错怪了你,以为你……”他说到这里,却猛然咬住唇,不肯再往下说了。
云飞哦了一声,脸上的神情并没有甚么变化,似乎无动于衷的样子。
红玉犹豫了一下,才又说:“我曾听西方的一个魔物说过,伯奇之所以会吐玉化形,尽忘前事,是因为身上有封印的缘故。我猜,大约是下封印的那个人,忌惮你的力量罢。若是去掉这个封印,你就可以上天入地,无所不能了。”
云飞怔了一下,脸上露出一丝嘲讽的笑容,说道,“怎么,难道你还能替我解开这封印不成?”他的口气却十分的温柔,听不出丝毫的鄙夷嘲弄之意。
红玉却出乎意料的嗯了一声,然后说:“我在找法子。”然后又过了片刻,才轻声的说道:“我想让你想起来,你头一次遇见我时的情形……你难道不想记得么?你之前所有的那些岁月?”
云飞没有说话,脸上的神情变幻莫测,手指攥紧了红玉的龙角,红玉却不知他此刻心中所想,又低声的说道:“我那时候回去找过你的,可是你已经不见了。我到处找你,怎么也找不到,后来……才晓得你早已化形,不是原本的那个模样了。”
云飞终于开口说道:“若是伯奇化形,那就是吐玉应愿了,他上一世,到底应了什么愿?”
红玉僵了一下,云飞却不肯放过它,咄咄逼人的追问道:“你既然都记得,怎么不肯告诉我?”
红玉轻声的说道,“我遇着他的时节,不过是一尾红鲤鱼,他吐玉求愿,愿我一跃龙门,变成这世上无双的大龙。”
云飞露出了然的冷笑,却只是说:“这世上哪里有那样傻的人,他既然肯为你吐玉应愿,想来也是对你有所图罢?不然平白无故的,为甚么要帮你?”
红玉安静了很久,久得云飞几乎要以为他不会开口了,却又突然听到他如梦呓一般的喃喃说道,“他说山里寂寞,多亏有我陪他,所以要帮我鱼跃龙门,达成心愿……”
云飞不以为然,笑了起来,说:“那是因为他不知道吐玉以后就死了罢。”
红玉却较真起来,说,“不过是变化了形状,并没有死。”
云飞嗤笑一声,说:“甚么都不记得,这一世又重新来过,跟死了又投胎转世有甚么分别?”
红玉急了起来,怒声的说道:“就是不一样!分明是活着的,并不曾死!”
阿奇却与云飞想得一样,不记得了前世,便是拿着墨玉,能够梦到旧事又如何,恍然如梦,终究隔着一层,对它来说,小和尚早就已经死了,云飞也死了,这梦里的两世,都不是它。
红玉却不知为了甚么,这样的执拗。
云飞有意无意般的问道:“那你倒也走运,偏偏遇着了伯奇,帮你应了愿,成了龙。这样的好事,别人想都想不来。”
红玉突然笑了起来,说:“不是的,我遇着他,并不是运气。”
阿奇愣住了,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红玉声音有些酸涩,说:“我还是红鲤鱼的时节,曾在西海遇着过一只魔物,它同我讲过伯奇的事。是它变作渔人,在江边等着他来,然后做戏给他看的。所有的这些,都是他一手教我,不然我如何晓得?”
阿奇愣住了,它万万没有料到,红玉遇着小和尚,竟然不是偶然,而是一场精心的算计。
云飞也愣住了,他难以置信的看着红玉,许久他才说:“我有时便疑心,却没想到竟然是真的。”
他这番话说得无头无尾,红玉和阿奇却都听懂了。
红玉无话可说,便垂着眼,看着地上那许多璀璨明亮的灯火,轻声的说道:“我一直在等你想起来的那一日,我想要亲口解释给你听,纵然起初的那些都是假意,都是做戏,可是我……”
他话说到这里,却突然听到利剑破空飞来之声,便急促的喝道:“抓紧我的角!”说话间便转瞬朝高处飞去,那飞剑紧紧尾随,转眼间就到了他眼前。
五十二
云飞紧紧的捉着他的角,看那飞剑几乎就要刺到红玉心口,却被红玉转头张口一咬,生生的咬碎,化出本相来,却原来是个拂尘。红玉啐了一口,将咬碎的拂尘吐了出来,怒声的说道:“究竟是谁?这样不长眼!”
底下那个与玄冥子一般无二的道士踏着云升了上来,皱眉俯视着他,说:“你一个魔物,怎么会有雨令!”
红玉勃然大怒,说:“你这道士,信口开河,以为我不能杀你不成?”
玄冥子冷笑一声,说:“你身上魔气虽淡,却是藏不住的!也不知你这样的魔物,究竟是如何混得了雨令?你强掳凡间之人,囚禁于水府之中,又私自在人间巡游,触犯天条律法无数,待我写一封檄文烧与天庭,验明你的正身,看你如何逃得脱!”
红玉吃了一惊,紧紧的看他片刻,终于说道:“我与你素不相识,无冤无仇,你如何如此对我?我每日行云布雨,不辞劳苦,并不曾做错甚么。我与云飞之间,原本是旧事,与你何干?”
玄冥子伸手一指,指向骑在他身上的云飞,说:“这位公子花费重金请我前来的,如何不干我事?”
红玉震惊不已,还不及开口,便听到云飞说道:“你此时放我回去,我就既往不咎,与你两不相干。若还是执迷不悟,就休要怪我无情。”
红玉龙须根根直立,鳞片张开,浑身都是赤红色的气焰,仿佛暴怒之极,顷刻间身边就要燃起大火一般。他按捺着心中的怒意,沈声的说道,“你休要再想!骆云飞,从今往后,生生世世,你都休想要与我分开片刻!”
又同玄冥子说:“你若还是纠缠不休,我就杀了你!”
玄冥子哪里受他的恐吓,当即就念起诀来,口中喃喃有词,要唤雨龙前来。
红玉晓得不好,竟然伸出利爪,直直的朝他心口掏去。玄冥子周身护体的云气都生生撕破,利爪一直插入他胸口,鲜血直流,玄冥子瞬时就变了脸色,说:“你果然是魔物!”
云飞不料他如此凶狠,也变了脸色,竟然不管不顾,松开双手,径直从他身上跳了下去。
红玉只觉得身上一轻,晓得他做了甚么,顿时啊了一声,直直的追了下去,将云飞小心的捉在爪中。
云飞气得脸色发白,狠狠的瞪着红玉,问他:“你是无论如何都不肯放过我么?”
红玉固执起来,说:“别人护不住你,他们对你都是有所图谋的,只有我能保护你。”
云飞大笑起来,嘲讽般的说道:“我不稀罕,我宁可死,也不想受你的庇护。”
说完就伸手抚住了胸口,紧紧的看着红玉说道:“其实我一早就记得你,我只是不想见着你罢了,你怎么就是不懂?”
红玉脸色大变,浑身的鳞片都变作血一般的红,仿佛自血中挣扎而出的一般,他的身体扭曲蜿蜒,僵在半空中,他说:“你胡说!你说这个不过是为了气我!”
云飞哈哈大笑,说:“红玉,上一世我不知世事,听信你这魔物之言,竟然助你化龙,直登天界,真是愚蠢之极。我在山上和你朝夕相伴,七年,整整七年,我吃了七年的梦,就为了帮你应愿,你怎么就不肯告诉我,应了愿我就会死?”
红玉浑身都在颤抖,他几乎说不出话来,眼底满是惊恐和慌乱,他磕磕巴巴的说道:“不,不是的,你不会死,只是化形了。”
云飞几乎是在高声的喊叫,他痛恨的说道:“我从悬崖上跌了下去,生生的摔死,难道你不知道么!”
红玉犹如被人狠狠的掴了一掌,硕大的龙头扭到了一边,几乎不敢看他。
云飞鄙夷的笑了起来,厌恶又痛恨的说道,“你这个魔物,算计了我一次不够,还想算计我几次?”
红玉想要辩解,却慌得不知说甚么好,只是用爪子紧紧的笼着他,丝毫也不肯放开。云飞挣扎不开,便怨恨的看着他,突然说道:“我宁愿你从来不曾来过这世上。”
红玉愣了一下,似乎一时不明白他究竟说些甚么。
云飞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终于才又慢慢的说道:“你还不明白么?无论我忘记与否,无论我是不是会化形,我都不想再看见你。”
红玉啊了一声,终于明白他到底说了些甚么,他惊恐的说道:“不行,你不能吐玉!”
云飞见他怕成这样,终于有一丝快慰,心中的怨恨,似乎也终于有所纾解,他仰着头,看着红玉,大声的说道,“这一世,我要为我自己应愿。你这魔物,我只愿你从来不曾在这世上!”
五十三
话音刚落,便看到红玉周身卷起一阵儿奇异的狂风,几乎要将他满身的鳞片都揭掉一般,红玉满身鲜血,惊恐的将云飞护在爪心,想要从暴风中挣脱而出,却惨叫一声,骤然缩小,仿佛被甚么东西吸住了一般,顷刻间便凭空的消失不见。这周遭顿时一片静谧,只剩寂寂的黑夜。
城中的灯会也不知何时散尽了,所有的街道都仿佛被墨涂过的一般,四处都静的可怕,玄冥子和云飞都不知了去向。
阿奇在梦里也被这突然发生的异象吓住了,它看着梦里死一般的寂静,只觉得心底发冷,又害怕又不安,可是身上却热得厉害。它惊慌的在梦里找着云飞和红玉的踪迹,却只看到无尽的黑暗,便愈发的心慌起来。
它在沉沉的梦里小声的喊着红玉的名字,喊着喊着便不由得声音大了起来,喊出口的名字,便不知何时变成朱衣,然后有人使劲儿的摇着它的身体,它一下子就从梦魇中醒了过来,睁开眼睛,没有看到朱衣,却看到一张少年的面孔,还着急的喊着它阿奇。那张脸陌生却又艳丽,与它近在咫尺,直看得它心慌。它甩开心头那种古怪的熟悉感,用力的推开身上的人,高声的质问道:“你是谁!”
它四下里看着,想要找到朱衣和季钰,却发现洞里空无一人,只有它和眼前的少年。
“我是衣衣呀,”少年很是不安,似乎奇怪于它疏离防备的态度,软软的想要朝它靠近,却被阿奇用手抵住了。
阿奇吓了一跳,看着洞中的红珠,又看着那张陌生的脸,那张脸庞之中,的确看得出红玉和朱衣的痕迹,但却又更加艳丽,它都不敢多看,
少年看它眼神戒备,心中十分不解,心慌的看着它的眼睛,片刻之后却恍然,伸手摸着自己的脸,然后慌忙的变化了,仍旧是小小的朱衣。然后着急的朝它解释道:“阿奇,我就是衣衣啊,我夜里把红珠吐了出来,所以……”
他说到这里,却突然顿住了,露出了狼狈的神情。阿奇只觉得哪里不对,想了一会儿终于想明白了,心里窝着火,使劲儿的看着他,一直看得他低下头去。阿奇静了好一会儿,才说:“你是说,你一早就是这个样子了,却变化成小小的样子,所以吐出了红珠,法力就不能维系太久,是么?”
朱衣耷拉着脑袋,很委屈的小声说道:“我怕我变大了你就要赶我走……”
阿奇听他这么说话,突然就更生气了,想伸手打它一下解气,可是看着他蔫巴的样子,就又舍不得打,心里窝了一肚子火,也说不清是为了甚么。
朱衣蹭到它身边来,一副想要它抱的样子,阿奇恼火的推开他,看着他撅着嘴又要撒娇,终于忍不住生气了,说:“你该是什么样子就甚么样子,都那么大了,还装小孩子,还要我抱!”
朱衣被它吓着了,似乎不明白它为甚么突然这样大的火气,犹豫了好一阵儿,终于变成了之前少年的模样,委屈的看着它。
阿奇看了他一眼,心口却突然砰砰的直跳,它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美的面孔。虽然明知道是朱衣,竟然还是不敢多看。它扭过头去,心口跳得厉害,不知怎得,突然想起纪青云曾和玄冥子说过的话来。
纪青云曾同玄冥子说,魔物与妖物不同,魔性越重的魔物,形状样貌越是出众。
它又想起梦里玄冥子和云飞的话来,似乎红玉身上原本就带着魔气,设计了小和尚,竟然能够化龙,直登天庭,心里就隐约的不安,突然害怕起来,却说不清到底害怕些甚么。
朱衣看它压根儿不看自己,就着急起来,半跪在它身边拉它的手,巴巴的说道:“我变大了你就不喜欢我了!”
阿奇被他拉扯,不经意的看到他涨红的脸颊,心口便是一跳,颇不自在,慌忙的问说,“季钰呢?”
朱衣不高兴了,不知道是不是变大了的缘故,言语和神情都没有从前那么的软糯可爱,倒有些咄咄逼人的意味。他没想到阿奇一醒来就要问季钰,心里很有些生气,忍不住就质问它道:“你总是那么关心他,对他比对我好多了!他那么大一个人,难道还能丢了不成!”
阿奇很有些啼笑皆非,故意板着脸同他说道:“那你也不是小孩儿了,我不关心他那么大个人,难道还要关心你这么大个人?”
朱衣愣了一下,似乎头一次听到它对自己说这样的重话,眼眶就有些发红,半天就默不作声的站起身来,看了它一眼,然后头也不回的就往外走。
阿奇有点儿意外,看他都要走出山洞了,便慌忙的喊他:“你去哪里?”
朱衣回头看它,眼眶里眼泪打着转儿,眼看着就要落下来,说:“我要是不在了,你会不会找我?”
阿奇觉着又可气又可笑,明明都这么大了,不再是啥都不懂的奶娃娃了,可这种时候就知道添乱,一点儿也不懂事,便说:“过来!”朱衣气呼呼的看着它,就是不动弹,阿奇看着他嘴唇抖动,仿佛就要哭出来似得,心里就忍不住心疼,却又生气他这样的任性,就说:“不过来就算了,想去哪儿就去哪儿罢!反正你也大了!”
朱衣没想到它会这么说,眼看着自己要走,竟然当真丝毫也不心软,气得转身就跑掉了。
五十四
阿奇见他这样的任性,也有些火起,坐了一会儿才悄悄的走了出去,想看看朱衣跑去了哪里。可等它出去一看,却被吓着了。
雨还在哗啦啦的下,犹如泼水一般,四下里都是汪洋一片,之前山脚处的溪谷都已经看不见了,水也不知几时涨上来的,朱衣也不知跑去了哪里,早见不着了人影。
阿奇又生气又着急,虽然明知道朱衣天性亲水,并不会怎样,却还是忍不住担心。
季钰没过多会儿就回来了,见它站在洞口,便落在它身边,问它说:“都醒啦?”
阿奇朝远处看去,只觉得一眼望不到头,到处都是瓢泼大雨,也不知季钰是怎么飞回来的。它担心的指着山下的大水,说:“怎么雨落得这样厉害?”
季钰伸着脖子看了看,才不以为然的说道:“嗨,咱们这儿还算好的呢。”又说,“我早起没怎么睡醒,想去看看,飞了没多会儿,还以为到了东海呢。”
阿奇在人间还不曾见过这样大的雨,只觉得不是甚么好事,便说,“这雨看着不象是要住的意思。”
它这么一说,季钰也有点回过味来了,仔细的看了好一阵儿,才说:“这雨是下得古怪,”阿奇忍不住就说:“是我们的缘故么?”
季钰不明白它为甚么这么说,“有我们什么事儿啊?这雨下的再古怪,也不是你我让它下得,对不对?”说到这里,却突然顿住了,半天才喃喃的说道:“是啊,我们从那里面出来,天色就不大对头了……”
他们两个面面相觑,都想到了玄冥和玄羽说过的话,只是谁也不敢先说出口来。
过了半晌,季钰突然咦了一声,问它说:“你的那个小娃娃哩?往日里总是寸步不离的,今个儿怎么这样稀奇,都不见人影?”
阿奇闷闷不乐,说:“谁理它!不懂事,就知道闹脾气!”
季钰愣了一下,突然哈哈大笑,说:“一个奶娃娃,你指望它甚么呀?”
阿奇想起来还很生气,就说:“它哪里小了,早就和你我一般大了,就是变作小娃娃的样子,一直哄我!”
季钰脸上的神情慢慢的认真了起来,也不知想着甚么,半天才说,“景玉,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朱衣身上有种魔气?”
阿奇忍不住心虚,它从梦里,从前世纪青云的话里,其实也猜出来了。可朱衣毕竟是它一手带大的,别人说朱衣是魔物,就好想是在骂它自己不是好东西一样,骂的人还是季钰,不是别个,这让它连句辩驳的话都说不出口。
季钰见它并不应声,就皱起眉来,说,“我绝对没认错,它身上的魔气是与别个不同,可魔气就是魔气,我人不错的,也不是说着吓你的。”
阿奇讪讪的说道:“它也没害人呀。”
季钰瞪大了眼睛,说:“你知道呀?那你不觉着奇怪么?它带着魔气,还是条龙?龙不是魔物啊。”
阿奇就小声的说道:“那鲤鱼也能跳龙门啊。”
季钰想说甚么,却只是说:“反正眼下不大太平。你看这雨下得,要是真被那两个乌鸦嘴的道士说中了,魔物四出,天下大乱,那我们可得小心点了。”
阿奇想了想,才说:“不是有很多除魔降妖的人么?难道天界也不管么?”
季钰撇撇嘴,说:“那我哪儿知道呀,我就知道,眼下保命才最最要紧!”
阿奇被他说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说,“那我去找衣衣。”
季钰看了它一眼,似乎觉着新鲜,就板起脸来,一本正经的说道:“景玉呀,不是我说你,养儿子不是这么养的,要打就打,要哄就哄。你这打一顿又哄半天,算甚么呀?”
阿奇本来就有些窝火,又被他教训,就哼哼了两声,说,“罗嗦!好象你养过似得!”
季钰有点悻悻,说:“没见过猪跑也没吃过猪呀,你赶快喊它回来得了。雨再照着这样儿的下,咱们就得困在这儿了。”
阿奇见着山下河水汹涌,也有些心慌,想要开口喊他,却又觉着心有不甘,便多走了几步,探着头朝山下看去,却不料这雨下得太大,土石都已经被雨水浸得酥软松塌,一脚不曾踩稳,便连人带着一方土石,生生的滑落下去。
季钰前一刻还看着它,还没等眨眼,人就已经掉了下去,吓得他一身冷汗,连忙变出本相朝下飞去,想要赶紧抓住景玉。却不料水声汹涌,猛然间钻出一条赤龙,将阿奇牢牢的捉在了爪里,然后缓缓的落在山顶,将它小心的放下,这才变做了少年的模样,生气的冲它喊道:“我都走了好半天,你不来找我,只顾着跟他说话!”
五十五
阿奇方才失足坠落,从山上直直的跌落下去,那时也不知怎么,竟然会和梦里小和尚从山崖坠落的情形重叠在一起。
那一刻,仿佛它就是小和尚,小和尚就是它似的。那种伤心欲绝的感觉,好象东海里汹涌而来的海水一样,生生的将它淹没,让它几乎喘不过气来。
就算朱衣将它救下,平安无恙的放在平地上,就算它明知道已经没甚么事儿了,可它的心口还是砰砰直跳,直到此时还不能平复。
朱衣看它脸色有些发白,半天都不说话,便有些慌张,搂着它小声的问道:“阿奇,阿奇,你没事儿吧?”
阿奇定了定神,问他:“你一直在下面?”
朱衣垂下眼,不敢看它,好半天才说:“我一直在等你出来找我……可你总也不出来。”
阿奇心里不知是甚么滋味,最后甚么也没说,站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朱衣见它一个字也不说,终于有点害怕,伸手去碰它的衣角,说:“阿奇……”
阿奇就摸了摸他的头,朱衣现在变高了,摸起来都不大习惯。朱衣见它没有生气,便忍不住欢喜起来,邀功般的说道:“我可以变作大龙,阿奇可以骑在衣衣的身上,想去哪里都可以!”
阿奇心口一窒,突然想起梦里的红玉也同云飞说过同样的话,心里便莫名的有点儿难受,它想,那些其实与我无干。
可却不知为了甚么,还是觉得难过。它心里总是在想,红玉陪了小和尚七年,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为甚么飞升之时说离去就离去了?连头也不肯回?
朱衣用力的扯着它的衣角,它终于回过神来,看到急切的朱衣,就想,他变得这样大,心性还跟个小孩子似得,躲在水底等我来找他。想到这里,就忍不住露出微笑,朱衣见它神情多变,时而皱眉,时而微笑,心也跟着一起一伏,一上一下,等到它终于笑时,便忍不住抱住了它,用脸在它肩头磨蹭,嘟囔着说道:“阿奇不要生衣衣的气。”
季钰远远的看着,终于看不下去了,就说:“真是离不得人的小娃娃,白白变得这样大。”
朱衣哼了一声,背对着他,压根儿不理他。
季钰就对阿奇说:“景玉,咱们去哪儿呀?”
阿奇没想到他会跟自己拿主意,愣了一下,还在琢磨,就听朱衣有点着急的说:“这么大的雨,四处都是大水,哪里都别去了,太危险。”
季钰被他这么一说,想起一件事儿来,又说:“那倒是,我方才看了,似乎别处的水都比咱们这里的大许多。”
阿奇想起玄冥和玄羽,心里更是不安,便问说:“若是当真魔界大开,魔物出没,是不是我们哪里都不能去了?”
季钰就说:“我在西边的沙海里见过些魔物,都长的又丑又大,却并不怎么厉害,想来我是没遇着难缠的。”又说:“我听人说,魔物与妖物不同,大约是天性凶残暴虐的缘故,不能与三界共存,所以天界将其封住,不许魔物出入。”
阿奇上一世从记事起就守在方家,后来又一直跟着方慧芝,哪里有季钰这样四处闯荡的人见识广博,听他这样说,就有些害怕,说:“那它们要是真的从封着的地方出来了,会怎样?”
季钰挠挠头,也有点说不准,小声的嘟囔说:“谁知道呢,也许是到处捉人吃罢。”
阿奇不由得捉紧了朱衣,警告它道:“你以后不许再乱跑了。”
朱衣原本只是抿着唇,默不作声的听他们两个说话,阿奇这样说,他就讨好般的小声说道:“衣衣哪里也不去。”
季钰听他们两个说话,忍不住哈哈大笑,朱衣狠狠的瞪了他一眼,季钰看到他的脸,愣了一下,突然止不住的脸红起来,阿奇看见了,心里居然松了口气,想,原来不是我一个人不敢看衣衣。它心里这样想,脸上忍不住就露出促狭的笑来,指着季钰脸上的神情,也哈哈的笑了起来。
季钰愤愤起来,涨红了一张脸,恼羞成怒的说道:“没事儿变这么好看做甚么?”
朱衣愣了一下,便忍不住去看阿奇,见阿奇也微微的脸红,突然心里砰砰直跳,便伸手握住阿奇,阿奇就摸了摸它的头,有些得意的冲季钰说道:“衣衣乖,衣衣就是好看,怎么样?”
季钰撇撇嘴,说:“我不怎么样,我就怕他会怎么样。”
阿奇不懂得他的意思,也没有深想,朱衣冷笑起来,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
三个人乐过之后,还是要埋头商量,接下来到底要去哪里,总不能一直困在这山里吧?大雨脸面不住,四处都是水泽,仿佛海中一般。
季钰想了很久,终于说:“不如我们还是去东海罢,若是寻得着那个衡山君,或许可以庇护我们?”
玄冥子的确是说过,天界有季钰的同类,有时会去东海食龙。阿奇想起前一世它在东海里吐玉,心里一动,突然想,也不知这一世那块墨玉还能不能在东海里寻到?
唯有朱衣,一脸的不乐意,却甚么也没说,只是抿着唇守在阿奇身边,听他们两个你一言我一语的商量着,眼底的神情有些变幻莫测。
五十六
阿奇与季钰两个商量定了,便同朱衣说:“我们去东海看看,”朱衣欲言又止,阿奇猜出他心思,便安抚他说:“怕甚么,我又不是要送你去东海。”
朱衣垂着头,没再多说甚么。
三个人看着雨势越来越大,水越漫越高,怕这山上再也呆不住,索性一鼓作气,准备朝东海飞去。
阿奇拿叶子变了个斗笠带着,就算是挡雨了。
朱衣死活要带着阿奇,阿奇是怕他吃不消,他却偏偏不领情,说甚么也不肯让季钰背着阿奇。
阿奇还要说他,季钰就说:“你让它背嘛,吃不消得时候再说。”
阿奇心想,依着它这个死好面子的性子,到时候要是肯服软才怪。可是朱衣却很得意,冲季钰说道:“咱们走着瞧,看谁先吃不消。”
说完就变作一条大龙,低头俯身,让阿奇好往他身上骑。
阿奇爬上他的龙背,摸着他赤红色的龙鳞,觉着昔日纤细的小蛇,如今居然能变得这样大,心里就忍不住觉着奇妙。朱衣被他摸着后颈,就忍不住瑟缩,笑着说:“阿奇不要摸那里啊。”
阿奇被逗得乐了,就说:“这么大的人了,还怕痒。”
季钰实在看不下去,就说:“我说,景玉,就你这糊涂样子,还养龙呢?那里可不是乱摸的地方,龙都不喜欢的。”
阿奇还真不晓得,便停住不摸了,伸手捉住他的龙角,朱衣有点生气,也不同季钰打声招呼,就径自的腾空而起,往前飞去。
季钰慌忙的变作大鸟,展翅追上,阿奇对朱衣嘱咐道,“衣衣,迟些累了不许硬撑。”
朱衣嗯了一声,又说:“衣衣不累。”
季钰在大雨里追赶上来,同它们说:“咱们飞到哪儿落脚?”
朱衣故意似得,就说:“能飞多远就飞多远。”
季钰瞥他一眼,突然说:“景玉,你抓好了。咱们看看到底谁先吃不消。”说完就开始用力的扇动翅膀,双翅带起让人心悸的狂风,眼看着连天上的雨云都要被他扇去远处似的。季钰就这样一下子飞出千万里,片刻就消失不见。阿奇想起前世的季钰只是轻轻扇动翅膀,河水就为之分开的事,忍不住敬畏的看他,想,这家伙当真是厉害。
朱衣却慢吞吞的,悠闲自得飞着,阿奇就问他:“笨衣衣,他都飞到前面去了,你还不追?”
朱衣振振有词的说道:“干嘛要追,是他自己要飞,我又没说要跟他比。”
阿奇乐了起来,说:“你可真坏啊!”
朱衣听出来它并没有生气,就得意的摇晃着脑袋,阿奇抓着他的龙角,假装生气的喊道,“别晃!”
朱衣就乖乖的不晃了,说:“我背着阿奇慢慢的飞,不赶得那么急。”又讨好般的说道,“我会避水诀,阿奇不会淋雨,我还有火龙珠,阿奇也不会冷,阿奇要是饿了,我就捉鱼给阿奇吃,好不好?”
阿奇哈哈的笑了起来,这才察觉身上果然不曾沾湿半点雨露,心中赞叹,摸摸他的头,好奇的问说:“你哪里学的避水诀?”
朱衣愣了一下,就说:“……梦里。”又说:“阿奇饿么?”
阿奇听他说起梦里,就又想起来那个漆黑一片,死一般寂静的梦,便问朱衣:“既然梦里你都看过千百回了,我问你,前世云飞许了再也不见红玉的愿,后来呢?后来又发生了甚么事?”
大约是没料到它会问起这个,朱衣偌大的身体绷紧起来,就仿佛一张拉满的弓,半天才说:“后来就没有了。”
阿奇不解,说:“怎么会呢?后来必然还发生了些甚么?”它心想,它这一世和上一世不都捡到了朱衣的蛋么?若是云飞当真应了愿,便不该如此。
朱衣沉默了一会儿,才摇着头说:“我也只记得这里了,梦到这里就醒了。”
他静了好一阵儿,才犹如呓语一般的喃喃说道:“原来云飞他偷偷的吃了很多很多的梦。他上一世吐玉发愿……竟然是发愿生生世世都不想再见……再见到红玉,他说,他宁愿这世上从来都没有过红玉……”
他说到这里,身体便震了一下,大约是回想起当时的情形,仍是忍不住的震惊。
其实阿奇在梦里看到的时候,也是十分的意外,它以为顶多是云飞发愿逃走,两个人再也不曾相见,却不料云飞会这样的狠绝。
五十七
它其实还不太懂得梦境里的那些事情。
小和尚和红玉那一世十分的简单。它想它明白赤龙飞升时,小和尚一路追赶的伤心。若是朱衣一言不发的离它而去,头也不回,想来它也会伤心不已。
可是云飞和红玉,它就不太懂了。
它只知道红玉对云飞所做得那些事,云飞很不喜欢,心中满是厌憎。所以它不懂,为甚么红玉非要关着云飞,非要对云飞做那些事。它猜红玉是喜欢云飞的,就好像它喜欢纪青云那样。
它心里喜欢纪青云,舍不得离开他,想要对这个人好,也想要这个人对自己好。可是纪青云要成亲,它顶多会躲在房顶不下来,心里再难受,也不过忍一忍就过去了。所以它不懂红玉的执着,也不明白为甚么红玉宁可云飞恨他,也要强把他留在湖中的府宅。
梦境里的所有那些,光是看着,就令它十分的难受,也不知道云飞怎么忍受下来的。
朱衣见它总也不说话,便有些发慌,突然愤愤的说道:“红玉活该!是红玉太坏了,不该那样对云飞。云飞不想见他,一点儿也不奇怪!”
阿奇见他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便忍不住好笑,问说,“你甚么时候记得这些的?”
朱衣屏住气,有点害怕的问它,“我要是说了,阿奇不能生气……”
阿奇摇头,向它保证说:“不生气。”
朱衣垂下眼,不敢看它,小声的说道:“我……我小时候,就……就常梦到那些了……”
阿奇心中十分不解,想,难道是因为我记得前世的缘故,所以他也记得?可是又觉着奇怪,朱衣记得的,分明是红玉那一世,遇着季钰时的情形,压根儿就是头一次见的模样。
它想得头痛,就不愿深想,朱衣有些慌了神,又连声的解释说到:“我那时候只以为是梦,也不懂,怕你觉着烦,也不敢告诉你……我不喜欢红玉,我讨厌他!他对云飞一点儿也不好,对小和尚也不好,我不一样的,我会对阿奇很好很好!”
阿奇只听到他说要对自己很好很好,便忍不住心虚起来。
这一世它吃够了梦,眼看着朱衣从石蛋中破壳而出时,连它自己说不准到底是害怕还是孤单,是不是只想要一个小东西来陪伴自己。
方慧芝是别人的,将来纪青云出生,也会娶别人做新娘。这个世上有万丈红尘,却没有一丝一毫是它的。
它也不知道它为甚么拼命吃了那么多的梦,也不知道为甚么吃够了梦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吞那颗石蛋。
或许它是太寂寞了罢,或许它很想念那个一心依恋它的小蛇,想要那个小东西陪着它,属于它,永远都不会离开它。
可当衣衣破壳而出,软软的盘在它爪边时,它又觉着自己的念头太坏。
朱衣不应该这样,他不是一条小蛇,他是一条大龙,可以呼风唤雨,吞云吐雾。上一世的他太粘自己了,是自己若是早一日去东海,会不会早一日变成一条威风的大龙?
它舍不得对朱衣不好,却又不想对它那么的溺爱,所以心中总是有些挣扎。
虽然它在纪府的时间多些,在山上陪朱衣的时间短些,可在它心底,朱衣到底与别人不同。
后来,这一世的所有都变了。方慧芝那么早就过世了,它没法儿再在纪府呆下去了,只好带着朱衣离开。原本想着要不要送朱衣去东海,又或者泾水龙王哪里,可终究只是个模糊的念头,再往深想,便很舍不得。
那时候它总觉得衣衣那么小,离不开自己,终究养了好些年的,说要送给别人做儿子,还是舍不得。
它想到这里,就有点生气,敲了敲朱衣的头,说:“你还有甚么瞒着我?”
朱衣瑟缩了一下,垂下龙头,半天才说,“我……我已经朝南飞了好一阵儿……”
阿奇愣了一下,突然有点生气,又有些不解,它知道朱衣不喜欢季钰,但没想到他竟然会这么的任性。
“为甚么?”阿奇觉得他太不懂事,就说,“季钰对你也很好啊,他又很厉害,我们跟他在一起,相互才有个照应,你怎么这么任性?”
朱衣有些着急起来,说又不是,不说也不是,半天终于憋出一句,“它是金翅鸟啊,那些魔物来到人间,到处都在捉金翅鸟,我们跟着他一起,太危险了。”
五十八
阿奇啊了一声,它与玄冥子分开之后,就忘记了这回事。此时回想起玄冥子的话,心底有甚么一闪而过,不由得脱口而出问道:“你怎么会晓得?”
朱衣顿了一下,就飞快的说道,“我听捉我的那些魔物说的。”
阿奇哦了一声,便信了他,想着他这一路也不知吃了多少苦,心里便十分的内疚。片刻之后,却又皱起了眉毛,说:“要是这样,就更不能不管他了。若不是他,我都寻不见你,那时他拼了性命帮我们,这时候,我们怎么能丢下他一个?”
朱衣正欲分辨,便听到脚下突然轰鸣作响,仿佛天塌地陷一般,天地都在震动,四周都是巨响,阿奇惊慌的搂住了朱衣,半天才回过神来。定了定神,朝下看去,发现地面纷纷塌陷,就好像地底被人抽空了一般。汹涌的水流从高处纷涌而至,肆虐的冲刷着支离破碎的大地,四处都是一片汪洋。阿奇这才明白过来,原来不只是它们被困的地方被水漫过,这雨不住的落,这水便泛滥了起来,四处满溢,将好端端的大地,硬是淹成了泽国。方才大雨中的山峰,此刻都已塌陷下去,勉强的露在水面上罢了。
阿奇又惊又怕,它好歹也算活过了两世,却从未见过这样的异象。这大地塌陷,又有大水漫过,若是它与衣衣仍在人间徘徊,此刻还不知活着不曾?只怕早就葬身鱼腹了。
阿奇抓紧了朱衣的龙角,心里乱成了一片,它原本就没有经过多少事,此刻更是慌了心神,朱衣看到底下这样一番景象,似乎也是吃了一惊,便同它说:“阿奇,我们不能朝东去,我们还是回去罢!”
“为甚么?”阿奇听他口气急迫,便忍不住反问他。
朱衣似乎在想到底要怎样和它说,可是周遭轰隆隆的声音一声连着一声,眼看着周遭的大地都在慢慢的陷落,他终于慌了神,着急的说道:“阿奇,你听我说。大地从来都是西高东低,所以河水皆向东流,你看如今雨水急迫,不住的下,这里已经淹成了这个样子,没有丁点儿落脚之地。再往东去,还不知怎样的可怕,他终于是个外人,你犯不着为了他冒这样的险!”
他一口气说了这许多,阿奇听得有些懵了,他说的这些阿奇上一世都曾听纪青云讲过,它不是不知道大地西高东低,可是季钰为了帮它找朱衣,自告奋勇的带它同去天界,那时季钰并没有说过它是个外人。季钰知道它独自一个怕是不成,所以即便知道前方险恶,还是要一心的帮它。
阿奇心里想了许多,最后也只是说:“你是我捡的,说起来,也算是外人。”
朱衣愣住了,突然就有些慌了神,说,“我跟他不一样的!阿奇你才认得他没多久的啊!”
阿奇有点生气,说:“你如今只有我,若是将来你有了喜欢的人,是不是我也是外人了!”
朱衣被它说得懵了,半天才回过神来,赌咒发誓道,“衣衣只要阿奇,不要别人!衣衣只喜欢阿奇啊?”
阿奇想说,你还小,哪里懂得甚么叫喜欢,又想说,你没有遇到那样的人,所以现在想说甚么自然都行。
可它想了想,还是把原本要说的话咽了下去,只说:“我们要去找他。我们不能这么忘恩负义,若不是他,我只怕根本找不到你。”
朱衣没说话,好一阵儿才说:“那怎么找他?”
阿奇见它还是十分的不情愿,就有点心凉,想,季钰对它也很好了,他怎么这样的无情,便说:“金翅鸟与龙既是天敌,想来你自然是找得到他的。”
朱衣如何的敏锐,自然听出它的口气不对,就小声的说道:“阿奇不要生气,你若是要找他,我就去找他。”顿了顿,又轻声的说道:“在我的心里,阿奇是最最重要的人,阿奇要我做甚么,我都会照做的。”
阿奇呼了口气,突然问他:“那会儿季钰问你在天界遇着了甚么,你是不是没说实话?”
朱衣没料想它会问起这个,好半天都没说话。
阿奇有点生气,见他闷不做声,就说,“你不想说就算了。”片刻之后又说,“他问你也是好意,你瞒着他也就算了,连我也要瞒着么?”
朱衣被它这样说,终于低声的开口说道:“阿奇就是心底太好了,不知道疑心别人。他一路上都很防着我的,阿奇却只觉得他是好人。”
他说的这些,阿奇虽是头一次听说,却并不觉着奇怪。朱衣是魔物,身上有魔物的气息,季钰疑心朱衣也是难免。可这些话它却不能照直同朱衣说,它怕朱衣伤心,便说:“你们本是天敌,他忍不住不吃你已经很厉害了。”
朱衣听了它这样的口气,便忍不住生气,闷声的说道:“他若是敢吃,便来试试看,看我不……”说了这里,却顿住了不再往下说。
半晌之后又说:“天界的事,我并没有骗阿奇,我被捉去之后,天界说我私撞天柱,论律当斩。我不想死,奋力从诛龙台挣脱下来,满身是伤,坠落下来,便不省人事了,后来的事……我以后再同阿奇讲,”他顿了顿,才又说,“再后来的事,阿奇也是知道的。”
阿奇听他这样讲,还是有些不大放心,只是眼下再细细的追问,怕也问不出什么,便也就罢了。
朱衣大约还是怕它生气,就说:“我已经朝东飞了,阿奇不要急。”
阿奇嗯了一声,说:“总之我们先向东,找到季钰再说。”怕朱衣还是不乐意,就说:“我也要去东海,要找一样东西,衣衣要帮我。”
朱衣听它这样说,终于欢喜起来,摇头摆尾的问道:“阿奇要找甚么?”又信誓旦旦的发誓道,“衣衣一定帮阿奇找到。”
阿奇就乐了,摸着他的鳞片说:“就是一块墨玉,可以握在手心里的,不大,不好找呢。”
五十九
正说话间,便看到雨势越来越大,犹如泼水一般,无休无止。朱衣逆风而上,尽力飞了一阵儿,似乎也有些吃不消,就说,“阿奇,我带你去水底好不好?”又说:“我有避水诀,阿奇不要怕。”
阿奇怕进了水中,便会与季钰失之交臂,可是看朱衣有些支撑不住,便答应了,说:“别太吃力,若是太辛苦,我们就找个地方歇息一番。”
朱衣教它捉紧了自己的龙角,便猛然朝下潜游下去。阿奇屏住呼吸,几乎不敢睁眼,朱衣游得飞快,仿佛闪电一般,顷刻间便从半空钻入水中。等到阿奇再睁开眼时,已经身在水中了。
朱衣游得极快,仿佛认得的一般,不过多久,便游到一处宫殿。阿奇前世同季钰去过龙宫之中,看着这水晶宫殿宫墙极高,上面许多的琉璃珍珠,与昔日的龙宫十分的相似,只是僻静许多,仿佛没有人烟的样子,心里已然觉着奇怪了。朱衣又一声不吭的游入宫中深处,在一个不惹眼的院落里将它放下。
阿奇从它身上跳了下来,看到地上的砖都是晶莹的珠贝拼成得,晓得这里不是甚么寻常的地方,不由得吃了一惊,又想起见一路上连个虾兵蟹将都没有见着,心中十分的奇怪,就问说:“这里是哪?我们来这里做什么?”
朱衣就同它解释说道:“我在梦里见过这个地方。这是一处废弃的宫殿,老早就没有人住了,我们就在这里歇息。”又说:“外面风雨交加,我不放心带着阿奇。等下我独自一个去找季钰,阿奇就在这里等我。”
阿奇没想到他闷声不吭的,居然都已经默默的打好了主意。它想到自己一无所长,若是跟去,只怕当真成了朱衣的拖累,可是要它就这么不管不顾的,放任朱衣独自一个出去寻找季钰,它心里更是放心不下。它心里挣扎了一番,就说:“那你千万要小心,不要冒失!”
朱衣似乎是看出了它心中所想,就说:“阿奇不要怕,衣衣很厉害的!”又吐了红珠出来,默念甚么,竟然一分为二,说:“这是我的珠子,阿奇含一半,我就知道阿奇好不好,有甚么事,我都能赶回来救你。”
阿奇看着地上的红珠,想起之前那个被丝茧裹在其中,仿佛奄奄一息的朱衣,又想起季钰的话,心里不免觉着怪异,可还是甚么都没说,只是摸了摸朱衣的脑袋,看着朱衣低头转身,朝水面上去了。
阿奇收起珠子,含在口中,心里一团乱的在台阶上坐了下来,想着季钰的话,又想着朱衣的龙身。
这一世它吃了足够的梦,才将朱衣吐了出来,若是季钰说的是真,那些梦魂的精魄都应该集聚在了朱衣的身上才对,那朱衣岂不是很厉害?
它想起朱衣那震动人心,让它无法直视的相貌,又想起纪青云的话来,心里模糊的有个念头,若是朱衣当真的很厉害,无所惧怕,那便不该有被困在丝囊之中。
它正在沉思之中,便听到身后有极轻的脚步声,它耳力敏锐,顿时站了起来,转身朝身后看去。
它看到一个极丑陋矮小的老人,形状十分古怪,站在那里仔细的打量它,看了半晌,然后才自言自语般的说道:“原来伯奇这一世是这样的。”
阿奇的心砰砰直跳,忍住心中的惧怕,强作镇定的问说:“你是谁?怎么在这里?”
老人嘿嘿的笑了,他这一笑,难看到了极点,几乎让人害怕。老人并不回答他的话,反而自顾自的说道:“我一路都在跟着你们,他对你很好,你对他也很好。很好很好,这样很好。”
阿奇被他的声音弄得浑身发毛,就说:“你到底是谁?”又吓唬他说:“你既然知道我是伯奇,就该晓得我的厉害。你若是不说,我就让你被梦丝缠绕,再也不能醒来。”
老人哈哈的笑了起来,半晌才说:“上一世,你还不会驭梦之术,这一世却学会了,真是难得。”
阿奇没想到他会提起上一世的事来,心中觉得古怪,想,难道他晓得我吐玉应愿,让这世间一切重新来过么?
它高声的说道,“你休要诈我,甚么上一世这一世,你以为你生得老相些,我便信你的话么?”
老人哦了一声,就说:“你不信啊,不奇怪,那你记得行止么?”说完,就默念几句,竟然变化起来。阿奇眼睁睁的看着他变作人形,打扮的犹如渔夫一般,倒好想哪里见过似得,思索半日,终于失声大叫,原来眼前这人,就是小和尚在江边救下红鲤鱼的那个渔夫。
老人见它已然认出,便笑了起来,依旧变化出原本的模样来,对它说道:“你晓得我是谁了么?”
阿奇脸色十分的难看,想起梦里红玉对云飞坦诚的话来,心里已经明白了,原来眼前这个,便是当年教了红玉如何哄骗小和尚的魔物。
六十
阿奇一想到这个人或许跟了他们那么久,就觉得毛骨悚然,它警惕的看着他,问说:“你想做甚么?”
它想到这个人怕是看到朱衣离去,它独自一个时才现身,必然是有甚么图谋,心里就十分的害怕。
老人便笑了笑,说:“别怕。看到你这么的胆小,我都要疑心你是不是伯奇了。”
阿奇不明所以的看他,老人就说:“别怕,我从前见过的伯奇,不是象你这样的,”他顿了顿,才又说道:“倒是有些象云飞。”
阿奇听着他话里的意味,半天才回过神来,不由得变了脸色。
这个人的意思分明就是,他很久以前就见过伯奇,而且不是云飞,也不是小和尚,是在那之前的伯奇。
“别怕,我不会把你怎么样的,”老人看着它的眼睛,又说了一遍:“我已经快死了,你看不出来么?”
阿奇愣住了,半晌说不出话来。老人又说:“我躲在人间太久,原本以为可以苟延残喘,却不想魔门大开之日来得这样快……”他叹息一声,半天才又继续说道:“你看我这个样子,就该晓得,我其实活不长久了。在那之前,我想……”
他说到这里,突然就顿住了,仔细的凝视着它,许久才说:“这桩事藏在我心里太久了,我总想告诉他,但是又觉着……”
他笑了笑,说:“我怕是在人间呆得久了,都不大像是魔物了,对不对?”
阿奇不自觉的摇了摇头,说:“我没见过甚么魔物。”
老人凝神看它,说:“我想给你一样东西,你交给他,好么?”
阿奇不由得反问道:“那你怎么不自己给他?”
老人呵呵的笑了,说,“你觉得,时至今日,他还会听我的话么?”
“你是他甚么人?”阿奇突然问他。
老人笑而不语,片刻之后才说,“这有甚么要紧?魔物没甚么出身,只要厉害的,便是好的。”
阿奇屏住了呼吸看他,老人见它不肯答话,便又自顾自的说道:“你最好跟着他,如今魔门打开,只怕有许多不安好心的,都会冲着你来。你跟着他,他感念你的养育之恩,自然会护你周全。”
阿奇想起了梦里红玉对云飞说过的话,心里突然不大舒服,就说:“为甚么你知道我是伯奇?”说完觉着这话文得不对,就又补了一句:“上一世小和尚独自一个在山里,谁也不曾遇见,你怎么就知道他是伯奇?你又怎么晓得他在哪里?”
老人呵呵的笑了起来,说:“你啊,当真是甚么不知道,”阿奇被他这样说,却也忍了下来,好声好气的问说,“那你告诉我。”
老人朝半空看了看,也不知在看甚么,然后才垂下眼来,同它说道:“上古时候,这世上只有神魔,没有仙妖。如今上古的神袛都已经没有了,只有魔物还在,你是伯奇,是上古的神物,魔物自然嗅得到你的味道,无论你藏身何处,只要你吃了梦,有了神力,那些魔物便会如蚊蝇一般,汲汲而来,你终究是躲不过的。”
阿奇没想到竟然会是这样,它忍不住就说:“可是我这一世,上一世,都吃了梦,并没有……”τxτxz•cōm
它说到这里,突然顿住了,这一世,有朱衣一直陪着它,上一世,有开了天眼的纪青云和玄冥子,经常会说些它听不懂的话,又总说起魔物之事,难道竟然是这个缘故么?
老人看它似乎隐约明白,便说:“这一世,是他护着你,你才平安至今。你呀,你若是不食梦,便如凡人一般,你若食梦,便有无尽神力,却也有无限祸患。”
老人说到了这里,似乎觉得不能再多说了,就又转过话头,朝他喃喃的说道:“我寿数将尽,怕是见不着他了。”又自言自语般的说道,“我也不想见他,他如今这样厉害,记得我做甚么?索性忘记了才好。”
他的话音刚落,便湮化成灰,活生生的在它眼前消失不见。
最后有甚么东西啪的一声落在地上的,阿奇呆呆的看去,竟然是一个小孩儿用的木鱼儿,系着一段红绳,孤零零的在那里。
阿奇在人间见过这样的东西,是给刚断奶的小孩儿系在手腕上,是哄孩子,让要奶吃的小孩儿嘬着玩儿的。
它看着那个木鱼儿,突然有些心慌,想要伸手拾起来,却又仿佛怕被咬着一般,迟迟不敢伸手。
它这里迟疑之间,朱衣已经破水而来,仿佛烈火一般落在它的面前,顷刻间便化作人形,走到它面前,打量着它浑身上下,急声的说道:“你有甚么事么?我怎么察觉到有外人……”
他说到这里,已然看到了脚下的木鱼儿,脸色霎时大变,急促的说道:“他同你说了甚么?”又慌张的说道:“无论他同你说甚么,阿奇都不要信他!他是魔物,惯会蛊惑人心的!”
阿奇愣愣看了他好一阵儿,心里仍是震惊,半晌才说:“他甚么也不曾说,只教我把这个给你。”说着便指了指地上的木鱼儿,接下来的话,竟然不知如何说得好了。
朱衣的脸色十分难看,青一阵儿白一阵儿,似乎仍是不信,仍旧说道,“无论他说了甚么,阿奇都不要信他,我对阿奇好,并不是算计。我甚么也不图,只想同阿奇一起罢了。无论他做了甚么,我这一世,全然都不知情。”
六十一
他说了这么一番话,阿奇心口突地一震,想起云飞前世所应之愿。它想,那愿并不是不曾应,石蛋分明就是红玉所化。
若是石蛋从不曾被它吞下,或许它与朱衣,生生世世都不会再度相遇的罢。
它这一世,上一世,都在纪府外找到了那颗石蛋,石蛋离它这样近,它若是不离开方慧芝,不离开纪府,总会见着那颗石蛋。若是巧遇,那也巧得太过了。
它此时心中已然生出疑虑,觉得朱衣并未同它说实话,便又问道,“那季钰呢?你可曾找到?”
朱衣的脸色发青。他大约也是不曾料到,自己这样拼命的赶了回来,这个人却要向他追问他季钰的下落。他脸上的神情变了几变,突然说道:“它已经被魔物捉去了。”
阿奇大吃一惊,不由得脱口而出问道,“怎么会?”又问,“你怎么知道?这消息真切么?”
朱衣沉默半晌,才说:“我之前坠落人间,身旁就有许多魔物,那时我就听说他们在四处找寻金翅鸟。方才出去的时节,便听他们说捉到了金翅鸟,要去讨赏。”
阿奇胸口起伏,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甚么,半天它才说道:“那他们要去哪里讨赏?”
朱衣焦躁起来,似乎不知说甚么好。他心烦意乱的说道,“阿奇,我们救不了他的,你不要管他了。魔界之门大开,魔物四处,我们两个在这里安安静静的,不要出去冒险,难道不好么?”
阿奇很少见他这样,他们两个都有好一阵儿没说话,周围安静的几乎可怕。阿奇终于开了口,低声的说道:“我有件事没有告诉你。”
朱衣的脸色突然就变了,似乎很是惊恐不安,似乎它接下来要说出甚么可怕的话一般。
阿奇说:“我前世就遇着过季钰,我无意之中把你落在了泾水,是他一直帮我找你,后来……为了帮我见你一面,他带我混入东海龙宫,却险些送命。”
朱衣似乎极为意外,这大约和他以为要听到的话极为不同,好半天之后,他才回过神来,不解的说道:“上一世,上一世不是红玉和云飞么?”
阿奇笑了起来,其实它是有点伤心的,却不知是为了甚么。它说:“我不想看着季钰送命,也不想死在东海,所以我吐玉应愿,想要一切重头来过。”
朱衣看了它很久,似乎才终于明白它话里的意思。阿奇认真的同它说道:“我欠季钰的情,我想要还他。他对我也很好,是我的好朋友,好兄弟,我不能就这样丢下他不管。”
朱衣一脸的挣扎,欲言又止,阿奇知道他还是不大情愿,才又说道:“衣衣,若是你有了甚么事,我也不会弃你于不顾。”
朱衣似乎十分的吃惊,脸上露出难过伤心的神情,他小声的说道:“原来在阿奇的心里,我和他是一样的……”
阿奇捏着他的脸,说:“笨衣衣,你是我一手养大的,和季钰当然不一样。”朱衣的眼里放出光来,抱住了阿奇,在它的肩窝处磨蹭着。
阿奇顿了一下,似乎在犹豫后面的话要不要说,朱衣的心砰砰的直跳,紧贴着它的胸口,这让它觉得安心,它终于把心里所想的说了出来,“可是我……季钰一路对你,也十分的照料,你对季钰,却这么无情。我心里总觉得,你会和红玉一样,一旦遇着了更好的人,有了更好的选择,就会弃我而去……”
它的话还没有说完,朱衣突然用力的搂住了它。他呼吸十分的急促,仿佛有无数的话要说,却不知说哪句才好,他的身体十分的炽热,双臂将阿奇抱得十分紧,让它几乎都上不来气。
他炽热的呼吸落在阿奇的脸上,就好想在努力的克制着甚么似得,最后他只是温柔的,小心翼翼的亲了亲它的嘴唇。阿奇呆住了,它只觉得脑袋里突然一片空白,嘴唇上那种酥麻的感觉,仿佛一直延伸到了它的心底深处一般,它从来没有过这样奇怪的感觉。
朱衣屏着呼吸,放开了它些,然后紧张的看着它,阿奇突然很不好意思起来,它假装粗暴的推开了朱衣,有些难为情的说道,“做甚么!”
它的脸发烫,胸口也跳得很厉害,朱衣紧紧的看着它,突然又靠了过来,小声的说道:“我想再亲亲你。”
阿奇突然着慌起来,朱衣还不等它开口,就轻轻的亲住了它的唇。它的心,就仿佛忘记了要怎么跳似的,竟然慌张的一动不动,只有唇上传来的那种温暖和甜蜜,一直落到了它的心底深处。
朱衣紧紧的抱着它,在它的耳边喃喃的说道:“我心里只有你呀。生生世世,我的心里都只有你一个人啊。”
六十二
阿奇推开他,心里慌得厉害,也不知想甚么,就说:“我是要跟你说季钰,你亲我干甚么!”
朱衣见它脸红得厉害,知道它其实不生气,心里十分的高兴,却又怕它恼,就也装作糊涂的样子说到:“那我再去找找看,阿奇在这里好好的等我!”
说完便化身为龙,又跃入头顶的水中。
阿奇的脸上火烧的一般,发了好半天的呆,才想起来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
朱衣亲了它。虽然很轻,很小心,可那并不是小孩子撒娇时的亲亲。
它有些心烦意乱,不愿意再多想,揉了揉眼睛,不经意间,就看到了地上扔着的那个孤零零的木鱼儿。它想了想,就把那个红绳系着的木鱼儿拾了起来,揣在了怀中。
它变成了猫的模样,爬上了这水底宫殿的高处,朝远处看去,想要看出些端倪来,可是它放眼望去,四周都是无尽的水,灰蓝色的水的尽头,已经看不清楚哪里是水底,哪里是水了。
它跳了下去,在镶嵌着彩贝的宫墙上走着,这宫殿太大,只是所见之处都空无一人,它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在这里找到些甚么,可是它却一直奔走着,根本停不下来。仿佛只有走遍了这空寂的宫殿,看到四处都是如此这般,它才能够真正的放下心来。
它原本以为到处都是这样,却不知在走到哪里时,就仿佛穿过了甚么屏障一般,眼前的一切突地的变化了。
不再是寂静无声,到处都镶嵌着珠贝的宫殿,却是漆黑幽深的洞窟一般,让人心生恐惧。
突然走进那黑窖之中时,阿奇吓得几乎魂飞魄散,忙不迭迟的转身逃跑,好一阵儿定下心来,才又慢慢的走了过去。
那里漆黑如墨,仿佛一个无底洞一般,阿奇屏住呼吸,轻轻悄悄的走进去,无声无息的,生怕惊动了甚么似得。只是看得久了,却也勉强能够辨认这黑洞里的模样,倒仿佛是有许多的沈船残骸,又有许多的尸骨。
阿奇走得十分小心,却也不免踩到些断骨,浑身发冷,汗毛倒立,想这里到底是甚么地方,为甚么藏在这宫殿之中?又想,这样诡异的地方,也不知朱衣知不知道?只是一想到这里,胸口便不由得发闷,它不肯再深想,只是小心翼翼的往里走去。
一路上有许多的尸骨,大的,小的,有些形状奇怪,几乎难以想象生前的模样,有些仿佛人形,却也不辨男女老少。所有的这些白骨,一直散落在这深深的水底,也不知因了甚么丧命,也不知究竟死了多久,只有尸骸留了下来,在一片黑暗之中,仿佛沉睡了一般。
阿奇走得已经很深了,也不知是它听错了还是怎得,依稀之间,似乎听到了甚么声音。它心里害怕得厉害,便站住了,有些不敢再走。
可是那声音断断续续的,却又响了起来,它壮了壮胆子,鼓足勇气朝前走去,只是越走,那个声音就清楚一分,走得越近,这个声音就越让它觉着熟悉,等到了终于能够听清的时候,它还疑心是不是自己听错了。
可那些气急败坏的骂声,听起来根本就是季钰,再不会有第二个人了。
它听得越清楚,就越发的心惊,到了最后,它几乎是拼命的在朝声音的方向跑去,眼眶都几乎湿润了。
那个愤怒的声音还在怒骂,说:“也不知是甚么妖怪,用心这样的险恶,做法下雨,将金沙掺在雨中,我这么一飞,就浑身都是,简直就好想被千万根针扎着的一般,哪里还飞的动?若不是这样,我哪里会被捉在这里?”
阿奇刚要说话,便听到黑暗之中另外又有一个声音开口说道:“那么大的雨你还要飞,不是傻是甚么?你要不飞,那些魔物还不知几时才能得逞,总而言之,还是你太蠢了些。”
季钰被气得不轻,想说甚么,却又辩驳不得,就狠狠的踢了一脚甚么,烦躁的说道,“我想出去!老把我们关在这里算甚么?他们到底想怎么样?”
阿奇轻轻的走近过去,心里十分的激动,却又觉着有些古怪,这里既然关着金翅鸟,怎么无人看守?
季钰大约是逃脱不得,心中满是火气,窸窸窣窣的也不知在做甚么,半晌之后,便听到他惨叫一声,朝后重重的跌去,气愤的说道,“这到底是甚么邪法,我的手都要断了!”
那个声音便不屑的说道:“你可真蠢,他们既然捉了你,怎么会那么容易教你逃脱?”
季钰着恼起来,说:“你我一般都是金翅鸟,我若是逃不脱,你自然也是逃不脱的。”
六十三
阿奇愣了一下,想了想,便开口说道:“季钰,是我,我是景玉。”
季钰突然静了下来,阿奇被他这样突然的沉寂搞得心底发毛,还没等回过神来,便听到季钰狂怒的说道:“你们若是敢把我兄弟怎么样,我就把你们吃的渣都不剩!”
阿奇心里涌起一股暖流,忍不住想,这个家伙,还是这么的够意思。便小声的说道:“你这个抢人名字的家伙,我真的是景玉啊,你分不出来么?”
季钰静了好一阵儿,这才终于回过神来似得,很是惊恐的说道:“你也被抓起来了!”
阿奇心中挣扎了一番,才说:“不是,”它顿了一下,又说:“我怎么救你出去?”
这时旁边那个原本默不作声的人突然开口问道:“你身上怎么有魔气?”
阿奇想,怕是朱衣宝珠的缘故,却又不好坦然告之,便同季钰说:“你等下。”说完就伸手往前探去,在黑暗之中久了,竟然也模糊得看出这囚禁金翅鸟的所在,仿佛发着微微的白光一般,阿奇看它一根根的朝上弯着,便靠近了往上看去,却震惊的发现这原来都是条条白骨。
囚禁季钰的,是一副极大的鱼骨,朝下弯着,刚好将季钰关在其中。根根白骨之间虽然极宽,仿佛无物一般,可季钰伸出手来,便被狠狠的打了回去,丝毫也不能冲破。
阿奇试探着伸手过去,却丝毫没有阻碍,它便对季钰说:“你过来捉着我的手。”季钰便使劲儿的抓着它的手,阿奇拉着他往外拽,季钰也不知碰着了甚么,就好想被狠狠的撞着了似得,猛然朝后跌去。
季钰摔得厉害,嘶嘶的吸着凉气,阿奇没料到竟然会是这样,犹豫了片刻,还是想不出法子,便说:“你在这里等我,不要怕,等我寻着法子再来救你!”
季钰却认真的同它说道:“你逃得出去,就别再回来了!”
阿奇本来已经转身要走了,它怕它离开得太久,被朱衣发觉,可是季钰说了这样的话,就好想有人在它胸口狠狠的捶了一记似的。它又不傻,仔细的想想,怎么还能不明白?
这桩事,即便不是朱衣的指使,也有千丝万缕的牵连。
它微微摇头,说:“你千万不要胡来,等我回来。”
大约是天性使然,它仿佛记得是如何走来,丝毫也不曾迷路,就这样一口气的跑了出去。
它将分界之处牢牢的记住了,这才慢慢的朝朱衣放它下来的地方走了回去。偌大的宫殿空旷而又寂静,地上的珠贝在海水微微晃动的波纹中露出晶莹的光彩,宫墙下一丛丛的珊瑚仿佛山里大朵大朵怒放的茶花,美得就仿佛不像是真的。
它孤零零独自一个,在那里等了好一阵儿,朱衣仍是不曾回来,它想,季钰分明就在这里,他为甚么久去不归?倒好想当真在用心找寻的一般,心里就十分的生气。这样自顾自的想了好一阵儿,却又忍不住浮出一线希望来,想,难道他也不知情么?
它心里烦乱,不想在那里死等,便又在这宫殿里搜寻了很久。却并没有找到甚么它想要的东西,它心里又失望又气愤,着急的想着,也不知要怎样才能助季钰脱困。
正绞尽脑汁的想着,便听到朱衣冲破水波,化作人形,径直的落在它的身边,然后唤它道:“阿奇!”就仿佛知道它在哪里似得,它心里有点发慌,怕他晓得自己方才去了哪里,就问:“怎么去了那样久?”
朱衣眼底放出光来,说:“阿奇想衣衣了,是不是?”
阿奇看他神情,似乎并不晓得方才它去哪里,心里也不知是甚么滋味,便有意问道:“找到了么?”
朱衣脸上的神情僵了一下,就摇头说道:“不曾。雨下得极大,四处都是洪水,哪里找得到它的痕迹。”
阿奇心里十分的生气,却又不能露出来丝毫。以前它和朱衣朝夕相处,眼看着他从一丁点儿的石蛋变作小蛇,只觉得他一直都是小东西,从来不觉着他有甚么心机,现在想想,朱衣一直都在它眼皮子底下撒谎。它只是不懂,朱衣为了甚么要这样的同它装模作样。它一路上已经诸多疑心,却只是觉着自己想得太多,不该
它看了出来,朱衣是压根儿不想找到季钰,便耐着性子,顺着他说道:“那怎么办?连季钰也被捉了去,我们两个躲在这里,只怕也不是长久之计。”
朱衣见它这样担心,便连忙说道:“这里极深极隐蔽的,那些魔物寻不到我们,我们躲在这里,安全之极。”又怕它不信,便又说道:“便是当真有了甚么,衣衣也会保护阿奇的。”
若是换在从前,阿奇听了他这些话,只会觉得他可爱,可眼下听了,却心烦意乱,觉得他可恶之极,便故意说道:“你那时被丝茧裹住,若不是我们救你,只怕你早没了性命,眼下又来夸甚么海口。”
朱衣没想到它会提起那时之事,想要分辩甚么,却又顿住了,抿住了唇,似乎想不出要怎么同它说才好。
阿奇越发的失望,就问他:“眼下找他不到,只有我们两个相依为命,难道我们就一辈子躲在这里不成?”
朱衣就说:“我很厉害的,阿奇总也不信,若是当真有人要来捉阿奇,我决计不会教他们得逞!”
阿奇不想再和他多说,只是在心里默默的想着到底要如何才能救季钰出来。朱衣见它闷闷不乐,一言不发,以为它是因为没寻找季钰所以不大高兴,也没再说甚么,只是拉着它走进房中。
这院墙之中却又与外面大不相同,房内明珠高悬,绕去水晶屏风之后,便看到一张极大的床,床上挂着的也不知是甚么纱,仿佛珍珠捻细了织成的一般,微光流动,活物一般。有那么一瞬,阿奇想,若是方慧芝见着,只怕会十分的喜欢。
转念又想,方慧芝早已不在了,心里便又是一阵儿的难受。
这房里看起来华丽洁净,床上的被褥都是簇新的,也不知是甚么锦缎,摸着微凉,盖在身上却很舒服。朱衣便说:“阿奇累了,歇息一番,其它的事,醒来再做打算。”
阿奇沉默了好一阵儿,才说:“那你也一起休息罢,你找了季钰好久,怕是也累了。”
朱衣便上了床,自作主张的搂住了它,阿奇原本是背着外面的,被他这么一搂,就更不想回头了。过了好半天,终究是心事太重,哪里睡得着,便问说,“衣衣,我问你,红玉的时节,就是红玉遇着小和尚前,是怎么样的?”
朱衣沉默了好一阵儿,只问:“阿奇怎么想起问这个来了?”
六十四
阿奇闷闷不乐的说道,“你不想说就算了。”
朱衣似乎很是为难,许久才终于开口说道:“遇着行止之前……它……谁也不认得,一直在四处流浪,没有甚么人对它好,也没有谁眼里有它。”
阿奇有点不太明白,“为甚么?它没有爷娘么?没有兄弟朋友么?”
朱衣在它身后笑了起来,说:“没有啊,它记得事的时候,就孤零零的了。它生得很奇怪,没有甚么鱼儿愿意同它一起玩耍。”
阿奇不明白:“可是梦里它很好看呀。”
它还记得梦里红鲤鱼的鳞片仿佛宝石一般,熠熠生辉,漂亮得不得了。
朱衣沉默了好久,才说:“那时候它很丑,没人愿意理睬它。”
阿奇想起纪青云的话,心里突然明白了点甚么。朱衣搂着它,低声的说道:“阿奇,你见过真正的魔物么?”
阿奇就说:“去找你的时节,在那个镇子里见过。”
朱衣在它背后小声的说道,“要是……要是我也是魔物,阿奇怎么办?会不喜欢衣衣吗?”
阿奇愣了一下,便说:“不会。”顿了顿,又说,“就算你是魔物,也是我养大的。你一直都很听我的话,不会做出那些魔物才会做出的坏事。”
朱衣嗯了一声,说:“我听阿奇的话。”
阿奇转过身来,坐了起来,认真的看着他,许久才说:“那我问你话,你要实话同我说,一句都不许骗我。”
朱衣不知道它为甚么突然这样,他的眼神闪烁了一下,扭捏了一下,才小声的说道,“我……我以前就猜……我身上,大约是有魔物的血,因为我……我跟别人都不一样。我可能会变……阿奇是不是知道了?”
阿奇没想到他竟然猜到了自己是魔物,不过仔细想想,又觉得似乎也不奇怪,就说:“这个我知道……你还有甚么事瞒着我?”
朱衣犹豫了一下,终于抬头看它,才说:“我若是说了,阿奇要答应我,不要生气……”
阿奇已经有点生气了,心里却又忍不住生出一丝期望来,想,若是他同我说了实话,我就不生他的气了,便忍着怒气说道:“你瞒着我我才会更生气!”
朱衣就看了它一眼,小心翼翼的说道:“我从屠龙台逃出来的时节,心里……心里想着,要去找你,却又不知道你去了哪里。我受了很重的伤,没甚么力气,就回到了我们那时走散的小镇上去。”他断断续续的说着,时不时的抬眼看它,似乎在窥视它的脸色。阿奇呼了口气,点了点头,朱衣就又慢慢的说道,“那时候也不知道为了甚么,地面就裂开了。有人说是我撞的,但是我……我也不知道。我伤得很重,根本动弹不得,我只想要早一点好起来去找你,我很害怕再也见不着你,我……”
阿奇心里有些难受,就摸了摸他的脸,说:“我知道,你被抓走之后,我也想早点找到你。”
朱衣鼓起勇气看它一眼,继续说道:“我周围不知怎么的,就聚集了很多的魔物,我……我吃了它们,就慢慢的好些了,然后……”
阿奇吃惊的看着他,想起玄冥子的话,心里隐约的察觉到了甚么,却抿紧了嘴唇甚么也没说。
朱衣小声的说道:“那些魔物……它们都听我的话。我……我就想让它们替我找你,可是我又害怕……害怕它们知道你是伯奇,所以我就让它们去捉金翅鸟……我想你一定跟他在一起,找到他,就能找到你……”
阿奇啊了一声,紧紧的看着他,它心里有某个地方,早就猜到了或许是这样,可不知道为甚么,听到朱衣这样说的时候,还是忍不住震惊。
朱衣抿住了唇,阿奇呼了口气,才说:“然后呢?”
朱衣垂了一下眼,说,“后来……地底的裂缝不知为甚么越来越大,有一日……突然有人从那里面出来,来见我,说……”
六十五
朱衣顿了一下,似乎不知怎么说才好,阿奇着急起来,就忍不住催促的问道:“谁来了?他说甚么?”
朱衣脸上的神情很是复杂,似乎有些后悔的样子,可是阿奇不住的催促,他终于低声的又说道,“他没说他是谁,他就问我捉到了几只金翅鸟,问我是从哪里来的,打算做些甚么。”
阿奇觉着奇怪,就问:“他是谁?”
朱衣的神情十分的挣扎,似乎说起那时的事情仍旧令他觉着羞辱,他不甘愿的说道:“不知道,他只说他是魔主的使者,要我将捉到的金翅鸟献给魔主。”
阿奇察觉到了他话里的纰漏。他说的是捉到的金翅鸟,而不是要捉的金翅鸟。
它没有追问,只说:“他凭甚么这么说?”
朱衣咬住了唇,半晌才说:“我那时也那么说,可是他只是笑,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我……我一怒之下,就动起手来,想要吃了他,却不料……”
他说到这里,露出一脸痛苦的神情来,说:“我根本奈何不了他,他又放出许多雪白的虫子,纷纷的钻到我的鳞片里,怎么也弄不掉,咬得我好疼好疼,他逼着我答应他,要把金翅鸟送给魔主……”
这颇出乎阿奇的意料,它看着朱衣,觉着他并不像是在撒谎,却有些不敢相信,就问说:“魔主是谁?”又说:“那你答应了他?”
朱衣摇头,说:“不知道,大约是魔界的魔物。”又咬着牙说道:“我才不肯答应他。若是答应了他这一件,将来还不知有甚么事,魔物的本性,就是这样的得寸进尺。所以我死也不肯答应他。”
阿奇愣了一下,想着白骨之中囚禁的季钰,就说:“那然后呢?”
朱衣也愣了一下,说:“他自然不肯罢休,将那些虫子收走了,要我仔细的想想。我原本以为这件事就这样完了,却不料那些虫子咬过之处,似乎有毒还是怎得,竟然不能愈合,痛得我日日夜夜的都不能安生。”
阿奇想起玄羽说过,天上一日,人间一年,它和季钰在天上几日,人间也不知过去了多久,又看朱衣眼底有泪光闪动,心里便十分的难受,想他在人间也不知吃了多少苦,便说:“衣衣别害怕。我们躲起来,让他找不到。”
朱衣摇头,仿佛没有听到它的话一般,说:“他隔一年就来一次,每次带的虫子更多,可我从来没有答应过他。”
阿奇心里挣扎得厉害,几乎就要脱口而出的问他,那你关着季钰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朱衣目不转睛的看着它,喃喃的说道:“我不知道他要金翅鸟做甚么,可他是魔物,总不会有好事,我若是答应了他,阿奇以后一定会恨我的,对不对?”
阿奇的心砰砰直跳,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甚么,便伸手搂住他,朱衣又低声的说道:“你又跟季钰在一起,若是被他晓得了,那岂不是更要命?我那时无论如何也不能答应的。无论他有甚么手段,我都不肯应他。”
阿奇想,朱衣已经很厉害了,连天柱都被他撞裂,居然还有人能比他更厉害?心里就十分的不安,想要看看他的身上是不是有伤,可忍了忍,又问说:“那后来呢?”
朱衣垂下眼,他深吸了一口气,才说:“他第三次来时,说出了我的来历,还说出了你的名字。”
阿奇怔了一下,朱衣似乎不敢看它,仍旧低着头,小声的说道:“我,我就……”
阿奇心里一沈,就不知不觉的松开了他,朱衣慌张的抓住了它的手,说:“他要捉你,我很害怕,我……”
阿奇低声的说道:“你也说了,魔物都是得寸进尺,贪得无厌的。你若是给了他金翅鸟,他明日自然还想要更多,没有了金翅鸟,他想要伯奇,也不奇怪。”
朱衣怔怔的看着它,半晌才说:“我知道,这些我都知道,可……可他一说出你的名字,我就慌了……”
阿奇轻声的问道,“你答应了他甚么?”
朱衣好一阵儿默无声息,半天才抿了抿唇,说:“我答应了他,魔门大开之时,我就把金翅鸟送给魔主。”
阿奇心里又失望又难过,想,原来季钰果然是他捉的,便又问说:“他要金翅鸟做甚么?”又说:“魔门大开,是不是魔物都会来到人间,人世间就会大乱?”
朱衣静了好一阵儿,才说,“他没有告诉我,只告诉我要将金翅鸟献给魔主。”
它不明白,它只知道金翅鸟生来要吃龙,又不似它一般能应愿,捉了金翅鸟,有甚么说不得的好处么?
“那你是要照着他的话做么?”它问了出口,却又不想听朱衣的回答,自顾自的说道:“不管他是谁,凭什么让你做这些,你虽然答应了他,却不过是受他逼迫罢了。季钰也十分的厉害,到时候他若是再来,我们一起对付他,看他能把我们怎样!”
朱衣定定的看着他,许久才说:“他的手段很厉害,要是季钰也打不过他,那时候我们就都落在他的手里了。”
阿奇忍不住就说:“今日里他要金翅鸟你应了,明天他要伯奇,你也应了,往后他若是要你的性命,那时还有谁来帮你呢?”
朱衣焦急的辩解道,“我宁肯自己死了,也不会把你给他的!”
阿奇看着他,看他眼底那样的难受,恨不能把自己的心掏出来给它似的,也忍不住心软,就说:“我知道,衣衣对奇爷很好的。”它想了想,才又说:“我知道季钰在这附近,我把他放出来,我们找个地方躲起来,你说的那个人厉害,那我们就先避一避风头。”
朱衣屏着气看它,听它说到季钰,震了一下,便飞快的垂下眼去,并不辩解什么。阿奇想,他果然是知道的。他知道我知道了,所以才故意同我说这些,心里竟然很是失望,想,他总是这样,瞒不下去了才肯说实话,这些实话之中,却又不知道还瞒着我些甚么。
六十六
阿奇不再提起他之前的相瞒,只说:“我们去把他们放了,若是这里不安全,我们再去别的所在……”
它话还不曾说完,朱衣便说,“放不了。”
阿奇生气起来,说:“难道等着人来捉他们么?”
朱衣摇头,小声的说道:“他们被活骨鱼吞了下去,他们走不出来,也没人能走进去。”
阿奇震惊的看着他,仍旧有些不解:“我只看到许多白骨,甚么是……”
“活骨鱼,”朱衣有点不敢看它,就说:“我害怕那些虫子,就四处想法子……后来被我找到这种鱼,看上去跟白骨似得,仿佛死了,其实是活着的,被它吞下去的东西,都会关在它肚子里,再也出不来。无论用甚么法子,都不行。”
阿奇难以置信的站了起来,大声的问他:“你怎么会想出这种法子来?难道你想关他一辈子不成?”
朱衣讪讪的说:“我……我没有别的法子啊。”
阿奇终于生气起来,说:“那时你故意和季钰分散,就是为了让那些魔物捉住他,把他在关在那甚么活,活骨鱼里么!”
朱衣言不由衷的辩解道:“我不捉他,别的魔物也会捉他。就算是被活骨鱼吞了,也不会有甚么事,就算是那个人来了,也不能把他们怎么样。”
阿奇抿紧了唇,看了他好久,终于说道:“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我不过离开了你几日,你在人间究竟发生了甚么?是不是无论别人怎样你都不在乎?”
朱衣没想到它会这样生气,瑟缩了一下,才说:“可是我不去捉他们,那个人就会让别的魔物去捉他们啊?”阿奇不接他的话,只问说:“在雨里混了奇怪的沙,让金翅鸟没法儿再飞,从半空中坠落下来,也是你想出来的好主意么?”
朱衣看它似乎很生气,就小声的说道,“我也是因为那些虫子才想到的,我觉着金翅鸟肯定也怕……”
阿奇伸出拳头,朝他胸口狠狠的揍了一下,朱衣捂着心口,难以置信的看着它,眼里满是委屈的泪光,阿奇被他看得心烦意乱,愈发的生气起来,把他从床上推了下去,说:“你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朱衣愣愣的看着它,不明白它为了甚么发这样大的脾气,就小心翼翼的问说:“阿奇觉得我狠心么?”阿奇深深的呼了口气,终于还是忍不住满心的失望,说道:“你怎么会变得这样坏?”
朱衣没想到它会说出这样的话,嘴唇有些颤抖,轻声的说道,“我,我就知道阿奇不喜欢,我捉了季钰,又把他关起来,阿奇一定生我的气,觉得我很坏。”
阿奇听他这样说,心里愈发的生气,想,你那是捉么?分明是诡计,先是故意甩掉季钰,然后又用那么阴险的法子害他落入陷阱,还一直瞒着我。
阿奇的脸色十分的难看,想起从再次相见以来,朱衣口里就没有一句实话。分明已经打定了主意,却还是装作一无所知的样子,若不是今日里被它撞破了,也不知是不是想要瞒到将季钰送出去的那一刻。
朱衣见它神情不好,便着了慌,辩解说道,“我从天上掉下来的时节,浑身都是伤,差点儿就死了。我若是不这样,哪里活得到今日,哪里能够见着阿奇?只怕早就被那些魔物吃掉了。”
阿奇心里乱得很,它活了两世,却从来没有遇到过这些,它不知道朱衣经过了些甚么,怎么会变得这样算计,心里难受,却又不知如何是好,定定的看了他许久,才说:“那个人甚么时候来?”
朱衣偷偷的看它,然后才说,“魔界与人界的缝隙越来越大……我听那些魔物的意思,魔门就要大开了,想来,那个人也快要来了。”
阿奇垂下眼,想了好久,才说:“你说若是他们藏在活骨鱼中,那个人就察觉不到?”
朱衣嗯了一声,说:“我也怕那人不守信,所以想了很久的法子。活骨鱼也是无意间得到的,大约是没有活物的气息,所以魔物都看它不见。”
阿奇又问他:“那人来时,有甚么征兆么?”
朱衣摇了摇头,说:“他来时悄无声息,并没有甚么征兆,可他来的日子,却是定的。总是月亮最大的日子。算算,也快了。”
阿奇就说:“那我们就一起藏在活骨鱼里,等那个人走了,我们再做打算。”
朱衣脸色都变得煞白,连声的说道:“不行!若是进去了,便再也出不来了。”
阿奇紧紧的看他,朱衣脸色苍白的小声说道:“我试过的。”
阿奇不必问他,也知道他是拿别的魔物试过的,心里一阵儿烦乱,想,难道季钰就这么一辈子被关在鱼腹之中不成?
六十七
又想到朱衣竟然当真打算要把季钰的性命交在别人的手里,便忍不住恼恨起来,又伤心又气愤,想,不过是几日不见,他怎么就变成这个样子?季钰对他那么好,三番两次的救过他,他却想要拿季钰的性命来换出路。
又想到朱衣说活骨鱼只能进不能出,心里愈发的焦急,也不知想到了甚么,脑海中有甚么一闪而过,它想,我进去了,我也出来了,怎么没事?
除非是朱衣在骗我,它看向朱衣,看他紧张发慌的神情,并不像是作伪,便说:“我进去了,想要拉季钰出来,只是不成。”
朱衣露出了震惊的神情,似乎并不相信,说:“你怎么进去?它若是不醒来,你瞧不见它才对!”
阿奇回想起方才的情形,起初它以为是因为那里太黑的缘故,后来想想,季钰仿佛压根儿看不到那些白骨。它想起天界里那些梦丝,季钰似乎也瞧不见,心里就有甚么一闪而过,想,甚么活骨鱼,听着这么的古怪,根本不象这世上之物,不知是不是如天门处那些罗网一般梦丝一般?
它心里这样想着,就拿定了主意,却并不同朱衣说,起身就朝外走去。朱衣有些怕它似得,见它一言不发的就走了出去,便慌忙的跟上,也不敢多问。
阿奇记得路,之前又做过标记,不消片刻,便找到了那一处。
朱衣紧紧的跟在它的身后,见它找到了入口,脸色不由得发白,却甚么也没说,只是跟着它不放。
阿奇要进去之前,吸了口气,转身问朱衣道:“要是我非要救季钰不可,你要拦着我么?”
朱衣脸上的神情挣扎不已,仿佛又生气又害怕似得,也不说话,只是紧紧的咬着唇。
阿奇伤心极了,最后又问了它一遍,说:“你是要跟着我,还是要找人来捉我们?”
朱衣震惊的看着它,眼底露出难过的神情,低声的说道:“我就算是死,也不会让别人来捉阿奇的啊。”
阿奇伸手摸着他的头,说:“那你跟我来。”想了想,又说:“这些事不要告诉季钰,你甚么也不要说。”
朱衣伸手捉住它,似乎还是不肯死心,他说:“阿奇,你要是非救他不可,那我也听你的。可是……那样的话……”他说到这里,终于还是松开了手,小声的说:“无论如何,我都会护着你的,不会让任何人把你捉走。”
阿奇不知道他为甚么那么的害怕,它想或许那个人真的十分厉害也说不准,也许它做了这样的决定,它日后也会后悔,那也说不准。
可若是为了偷生,要拿季钰的性命来换,那样的话,它这辈子都会反反复复的想着这件事,只怕连觉都睡不好。
它吸了口气,才对朱衣说,“你可以装作不晓得这件事,我不怪你。日后我们若是再见着了,你还是我养大的小蛇,我不会打你,也不会骂你……”它话还没有说完,就被朱衣紧紧的抱住,用力的亲在了唇上,后面的话就再也说不出来了。
朱衣亲够了,这才含着眼泪,凶狠的看着它,说:“那不行,阿奇去哪里,我也要去哪里。”
阿奇被他亲得几乎发懵,等他终于松开手臂,心里竟慌乱得厉害,用手背粗鲁的蹭着嘴唇,有点生气的说道:“怎么这么胡闹!”
朱衣紧紧的捉着它的手,半是恳求,半是命令般的说道:“我带你进去。”说完就化作龙形,阿奇略一犹豫,还是翻身骑在了他背上。还不等它捉住朱衣的龙角,就觉着眼前微微一晕,竟然已经进入了那黑暗之境。
朱衣飞得极快,它几乎抓不稳,眼前一片的漆黑,丝毫也不能分辨。朱衣小声的说道:“这里有许多的幻想,不能乱走,也不能久做停留。”
阿奇想起天门处得那些丝网,心里隐约的觉着熟悉,方才模糊的猜测愈发的清晰了起来。
朱衣顿了顿,又说:“我伤好了些,就在四处的找阿奇,起初到这里时,看到幻境,还以为找到了阿奇,我心里高兴得不得了……”他说到这里,突然顿住了,好半天才低声的说道:“后来才知道这里原来是幻境,一切都是假象,都是……可我还是舍不得离开……”
六十八
阿奇听得心口一阵阵的发紧,玄羽也同它说过,天上一日,人间一年,它不知在天上呆了多久,人间早已不是它离去时的人间了。
它不在朱衣身边的这些年,于它,或许不过是短短的几日罢了,可是对于朱衣来说,却备受煎熬的数年,朱衣怕是日日夜夜的都在四处找寻它的踪迹,在人间的这些年,必然吃了不少的苦头。
阿奇抱住他的脖颈,安抚般的摸着他的鳞片,问说:“你从屠龙台掉下来,已经有几年了?”
朱衣低声的说道:“今年若是还找不见你,那就五年了……”
他声音里隐约带着哭意,阿奇听着心里十分难受,正想要说话,却远远的看到那白骨的微光。明明是一片黑暗之中,却不知为何它却看得到,它慌忙的搂住朱衣,说:“到了,慢些飞!”
朱衣便顿住了,十分不解的问说:“阿奇看得到?”
阿奇便摸了摸它的脖颈,从它身上翻了下去,说:“猫的眼睛在夜里最好使了,你不知道么?”
朱衣想说甚么,抿了抿唇,还是没有说,阿奇看着四下里那许多的森然白骨,脊背就忍不住一阵阵的发凉,它问朱衣,“你在这里这么久,到底知不知道这里是甚么地方?怎么这许多的白骨。”
朱衣变化成人形,伸手握住它往前走,一面低声的说道:“这里魔气很重,我猜是三界的缝隙之处。只是深在海底,所以罕有人至。便是有魔物过来,也不能逃脱,统统淹没在这里。”
阿奇似懂非懂,只是听他的口气,仿佛与玄冥子一般,都懂得其中的玄妙似得,心里便有些感触,低声的说道:“我只是几日不见你罢了,却觉着都好像有些不认得你了。”
朱衣顿住了,捉紧了它的手,屏着气问它:“阿奇不喜欢衣衣了么?”
阿奇觉着他这个样子又似乎和从前没甚么分别,心里也不知道甚么滋味,没有回答他,只说:“你甚么都不要说,只听我来说。”
说完还觉得不放心,就小声的嘱咐道:“不许瞎说,知道么?不许说是你想的法子,把他捉来了这里。”
朱衣不高兴的撅着嘴,闷闷不乐的样子,却甚么也没说。
阿奇带着他走到了关着季钰的所在,看见季钰抱着头闷坐在那里,仿佛睡着了一样,便站了一会儿。朱衣等得不耐烦,就小声的说道:“这种鬼地方他也睡得着……”
话音未落,便看到季钰吃惊的抬起头来,向他们所在的方向张望着,好半天才啊了一声,欣喜若狂的站了起来,跑到他们面前,却又狠狠的撞在壁上,痛得捂着脸高声大呼。
阿奇啊了一声,甩开朱衣的手,跑过去着急的问说:“疼不?”
朱衣撇撇嘴,小声的说道,“吃了亏都不张记性。”
季钰捂着脸,又高兴又不安,说:“不是教你别回来了,你怎么不听,非要回来?”
阿奇笑了起来,说:“丢下你一个在这里怎么行?”说完就看着这副巨大的骨架,一直走到了鱼头的地方,伸手摸着那一段圆润的白骨,想,若真是与天界一般无二的梦丝,便该能化了才是!
便用力的握住了许久,季钰跟在它身后看着,又看了可怜兮兮站在外面的朱衣,忍不住就问:“你要干嘛?”又问它:“你们两个怎么找到这里来的?”静了不一会儿,又火急火燎的说道:“要不你赶紧走吧,在这儿多危险啊,别你也被捉住了!”
阿奇正在这里一门心思的使劲儿,奇怪为甚么怎么都不得法,季钰还在一边叽叽喳喳,聒噪得厉害,它就着急起来,说:“别添乱啊!你还真想一辈子被关在这里呀!”
话音刚落,便听到沉闷的一声,就好想牛在深海里哞哞的叫一样,然后脚下突然晃动了起来,季钰不曾站稳,重重的摔倒在地,头又撞在壁上,痛得他嘶嘶的直吸凉气。
朱衣的脸色霎时就变了,慌忙的喊道:“阿奇!快出来!它醒了!”
阿奇原本抓着鱼头处的一截圆骨正在使劲儿,被这突然而来的变化也吓着了,半天没有动弹。眼看着鱼骨就要起身游了起来,朱衣脸色发白,索性变作龙形,用力的将鱼骨绞缠住了,冲它着急的喊道:“快点出来!”
阿奇定了定神,便说:“不要怕,我好想明白是怎么回事儿了。”
朱衣哪里信它,急得不行,一横心,索性用力一绞,便听到鱼骨发出低沉的声音,仿佛哀哭一般。阿奇心头一颤,就觉得这声音似曾相识,却来不及多想,便听到喀拉一声,仿佛骨头断裂的声音,然后一声声的,阿奇眼睁睁的看着那一根根白骨从它头顶断裂开来,那种仿佛水底发出来得哀鸣声愈发的大了起来,就好像因为痛苦在哭泣一般。
六十九
阿奇慌忙的喝止道:“停下,别再用力!”
朱衣听它口气坚决,将信将疑,便松了松力气,阿奇就说:“你听这声音,是它在哭啊,你把它吓哭了……”
阿奇摸着鱼骨,那沉闷的哀嚎声慢慢的平息了下来,然后仍旧沈在了水底,阿奇轻轻的拽了拽鱼骨,便看到鱼头的白骨慢慢的张开,阿奇露出欢喜的笑容,慌忙的冲季钰说:“快,快从这里出来!”
季钰摸索着从地上抱起了甚么,然后这才朝着它的声音走去,在阿奇的退拽下从鱼头微张的齿缝中逃了出来。
他刚跳到地上,身后的白骨便突地云烟般的消失了,仿佛一切都不曾有过似得。
朱衣怔怔的看着阿奇,一时竟然想不出要说些甚么。
季钰一脸钦佩的看着阿奇,说:“好家伙,你这么厉害,我拼死都出不来,你这么轻而易举的就把我放出来了!”
阿奇原本一直垂着眼在看自己的双手,那鱼骨化在它手心里的感觉那么的熟悉,就仿佛很早以前就曾经碰过这样的梦一般。听他说话,这才回过神来,说:“这是梦化的鱼,是很厉害的人的梦,你要是穿得破,才怪了。”
季钰哦了一声,还是有些不明所以,自言自语的说:“梦还能这么硬啊?不懂。”
朱衣化作人身,落在他们身边,又从袖中取出明珠来,照亮一方,然后小心翼翼的看着阿奇说道:“活骨鱼没了,它也出来了,然后呢?”
阿奇啊了一声,便说:“是啊,”又看向季钰的怀里,问说:“这个是你的同族?”
季钰点了点头,又说:“他饿得厉害,有些不行啦,我得赶快出去捉龙给他吃!”阿奇看了朱衣一眼,就说:“那我们就一起出去。”
朱衣把明珠递给阿奇,同季钰说:“外面魔物多得很,你既然要先捉龙,那我就帮你拦着。”
季钰有些惊讶,笑着说:“景玉,你怎么教得,这才几日不见,他怎么就变了个人似得。”朱衣有些恼羞成怒,说:“我又不是为了你!”
阿奇见他们两个又斗起嘴来,心里松了口气,想,季钰千万不要知道了才好。
季钰把那个人交到阿奇手里,几个人飞出海面,朱衣背着阿奇,看着季钰在海面上捉龙。阿奇看得胆颤心惊,就跟朱衣说:“那个人要是找来了,你说我们去哪儿躲着?”
朱衣看着季钰,半晌才说:“阿奇想去哪里?”
阿奇正要说话,怀里趴着的这个人慢悠悠的出了口气,然后坐了起来,正好跟它脸对着脸,阿奇吓了一跳,往后一仰,差点儿从朱衣的身上掉下来。
那个人眼疾手快,一下就拉住了它,又看了看四周,眼光从季钰身上转了过来,打量了它一下,才哦了一声,说,“你就是他那个好兄弟。”
阿奇被他紧紧的抓着手,颇有些不自在,就挣开了,说:“你也是金翅鸟?”
那个人呵的笑了,不以为然的说道:“不是金翅鸟,那些魔物捉我做甚么?”
阿奇心里嘀咕,想,我也想知道他们要捉你做甚么,金翅鸟能吃么?还是能应愿?
只是看他生得十分俊美,心里不免想着,也不知他比季钰大了多少,怎么性子差这么多?
大约是瞧见了它脸上那种疑惑不解的神情,那个人一时无语,半天才说:“你真是……跟你的好兄弟一般无二,如出一辙,都是甚么都不知道,怎么在这世上活了这样久?”
阿奇看着季钰已经捉到了一条小龙,正要飞过来,就问说:“那些魔物为甚么要捉金翅鸟?难道同金翅鸟有仇?”
那人笑了起来,翻身从朱衣背上跳了下去,化作一只大鸟,朝季钰飞去,回头同它说了一句:“蠢人,金翅鸟若是死了,心会化作明珠,可应世上万千所求。你现在懂了?”
阿奇怔住了,这时它才明白朱衣之前话里的意思。为甚么那个人说出的底细时,朱衣会那么的害怕。
两只金翅鸟在海面上分食一条小龙,那场面的确十分的可怖。阿奇只看了一眼,就心惊肉跳,吓得不轻。它抱着朱衣的脖颈哄他扭过头去,朱衣低声的说道:“那个人想要的,当然还是明珠,可若是寻明珠不到,自然伯奇也是好的。阿奇,我们和他们分开,你救了他们一次,不就不欠他甚么了么?”
阿奇听得十分明白,它也有些怕季钰知道捉他的事情朱衣有份。季钰倒也罢了,就是他那个同伴,看样子不像是个善罢甘休的性子。
还没等它想出来要怎么道别,季钰就已经回来了,同它说道,“我们去那边的小岛上住着罢,我刚才看过了,那岛不小,四周都是海水,便是有甚么妖魔过来,也不怕它!”
七十
季钰兴致勃勃的说着将来的事,阿奇看他这么兴高采烈,更是说不出要分道扬镳,各走各路的话,就抿着唇安静的听他说。季钰自得其乐的说了一阵儿,突然想到一件极要紧的事,便惊奇的说道:“哎!咱们三个名字都有个玉字,真真是有缘分。”
阿奇就说:“谁呀?同你一道被关起来的那个金翅鸟?”
季钰点头,说:“他叫明玉,”又认真的说道,“他说了,这次天下大乱,就是海底的龙族与魔界勾结,坏了魔界的封印。他说我们先吃掉那些作乱的魔龙,天界必要好好的嘉奖我们!”
阿奇看他一副把那个人的话奉做金科玉律的模样,心里头就有些发毛,又看着那只金翅鸟在海面上低低的飞着,四处搜寻,就觉得不寒而栗。那金翅鸟大约是不曾吃饱,仍要捉小龙来果腹。
它搂着朱衣的脖颈,小心翼翼的说道:“这些我不懂。我不大喜欢天界,也不想与天界有甚么干系。”
季钰被它泼了这么一桶冷水,正要辩解,便看到天边暗了几分,仿佛有乌云涌动过来,朱衣看到了,愣了一下,紧紧的看了半晌,突然说:“那个人来了!”
阿奇只觉得他浑身绷紧,犹如冰凉的石块一般,也有些发慌,季钰不明所以,也看向天边,问说:“谁来了?”
朱衣只是急促的说道:“我们赶紧躲起来!”
季钰只觉得他声音都变了,也猜到形势危急,顾不上笑他,就说,“我们就藏在那个岛上如何?那个岛里有个山洞,因为连日落雨,海水上涨,所以把洞口盖过了。”
朱衣也不答他,急忙的就让阿奇抓紧,便朝季钰指得方向飞去了,季钰紧紧的跟在他的身后,心里忍不住犯起了嘀咕,明玉看见他们往小岛的所在飞,并没在意,季钰便喊他,明玉看了看他们,急忙的吞吃了一条龙,也朝他们飞来了。
海水上涨的厉害,将原本的山洞入口都掩盖了,朱衣念着避水诀,背着阿奇从水底游入了洞中,季钰和明玉跟在他们的身后,勉强的飞进了山洞之中。
阿奇取出朱衣给它的明珠,将洞中照亮,原来这山洞极大,洞中有许多怪石洞穴,足以栖息。
看着洞内如此之大,想来这岛原本也不小,只是海水上涨得太过厉害,所以四处都淹没了。季钰变作人形,好奇的四下里张望着,明玉身形大过他许多,飞进来的时候忘记了变化,颇有些吃力,缓了片刻,这才问说:“刚从那黑牢里逃脱出来,又进来这黑洞里做甚么?”
朱衣却不变化,只是将阿奇围住了,浑身紧绷,仿佛蓄势待发的一般,说:“外面有魔物要来了,你若是不怕,就自去迎战!”
明玉斜眼看了看他,突然说:“你这么个魔物都害怕成这样,我为甚么要出去讨这个没趣?”
阿奇不料他们两个都看得出朱衣本是魔物,心里就有些不安了,说:“我们先在这里躲躲,迟些没甚么了再出去望一望也不迟。”话音刚落,便听到海面上仿佛夏夜之风一般沉闷的声音,转眼间便由远及近,仿佛许多蝇虫飞动,铺天盖日而来的一般。
朱衣仿佛也听到了那个声音,瑟缩了一下,将身体绞成一团。
那声音由远及近,又很快的由近及远,不知去了哪里,声音慢慢的远去了,消失不见,阿奇不知怎的,便松了口气。看朱衣仍旧绷得紧紧的,便摸了摸它的脖颈,说:“别怕,它们走远了。”
话音未落,便觉得诧异,原来朱衣居然是在发抖,若是不摸着它的鳞片,只怕还察觉不出。
阿奇心中觉着异样,便问说:“怎么了?”
朱衣颤抖得愈发厉害,似乎终于支撑不住,竟然变作人形,瑟缩成一团。阿奇看他脸色惨白,咬紧了牙关,额头又都是汗珠儿仿佛极痛苦的一般,心里吓得厉害,慌忙的把他搂在怀里,问说:“衣衣,你哪里痛?”
朱衣拼命的摇头,勉强的挤出一丝笑来,想要跟它说些甚么,却痛得连半个字也说不出。
阿奇心底一沈,想起他曾经说过的话,便将他身上的衣服掀了起来,见他雪白的皮肤上泛起无数的红点,仿佛活物一般,在肌肤下游动起伏,没有片刻的休止。
它啊了一声,知道必然是这些小虫一般的东西折磨着朱衣,心里又着急又难受,慌忙的问说:“这些东西怎么取出来!”
七十一
季钰听见它的话,便也凑过来看,不看则已,看了便吓了一跳,明玉也走了过来,看见了朱衣身上的异状,也是愣了一下,片刻之后才说:“你同魔界那人甚么干系?”
他的声音之中有种冷漠的倨傲,居高临下的,让阿奇听着十分的不舒服,不等朱衣回答,便说:“那个人逼问他我的下落,衣衣不肯告诉他,所以那个人就用这种手段对付他!”
朱衣已经痛得说不出话了,可听它开口说话,还是忍不住想要拦住它,只是周身没有丝毫力气,哪里使得上半分劲儿。阿奇的话说完,明玉的脸色就变了,说:“追问你的下落,你与魔界有甚么瓜葛,他为甚么要辛苦的追问你的下落?”
阿奇不由得懊恼起来,眼底也露出慌乱的神情来,季钰这时便说:“他是我的好兄弟,那个人肯定是要捉着他问我们的下落。”
明玉看了他们两个几眼,露出一种古怪的笑意来,阿奇已经顾不得他了,只看着朱衣痛得脸色惨白,身上的衣裳都被冷汗打湿了,便心疼得不得了,问说:“怎么把这些虫子弄出来?”
明玉听它这样说,便皱起眉来,阻拦它道:“他好不容易把这些魔虫困在体内,你可不要帮些倒忙,你若是放了魔虫出来,不过一时片刻,那人便会循着踪迹过来,那时我们就都躲不开了。”
季钰听他也说那个人,景玉也说那个人,便忍不住问道:“那个人,你们口里说的那个人到底是谁?”
明玉眯着眼睛看着他们,半晌才同季钰说:“那个人不是谁。”
季钰被他这种玄妙的说法弄得头大,忧心忡忡的看着朱衣和景玉,忍不住替他们担心,便说:“你再忍忍,我看是因为他们离得近了所以你才疼的这么厉害,等他们走得远了,便没事了。”
明玉不以为然,说:“这只怕是要闹腾好一阵儿呢,你以为魔虫是那么容易困住的?若是,魔姬早就被那些魔物们五马分尸了,哪里还会活到今日?”
季钰更加的不解,问说:“魔姬,是女的么?你们说的那个人,就是指使那些魔物捉了我们的,就是魔姬?”
明玉只好耐着性子给他解释说:“魔姬是魔姬,那个人是奉了魔姬的命来人世间行走的。”想了想却又笑了,说,“你知道么,听说魔姬怀了死胎,所以才这样四处找应愿的法子。不然这世间里,再也没甚么可以起死回生的法子了。”
季钰愣了愣,片刻之后便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来,说:“怪不得她只关着我们,并不来见我们。便是想把我们活活饿死,好取得明珠应愿,是么?”
明玉微微点头,说:“你终于开窍了些,我猜便是如此。”
他们两个说了这许多,阿奇都没细听,只是听到那句活活饿死,不免心虚不安,不敢抬头。它把朱衣紧紧的抱在怀里,仿佛这样的话他就能稍微不那么的痛。朱衣也忍不住似得搂住了它,整个人都深深的埋在它的怀里。阿奇看他疼得将拳头握紧,连骨节都泛着青白,心疼得不得了,眼眶都红了,就问说:“怎么才能不疼?”
朱衣把脸依靠在它的心口,听着它的心跳声,忍着痛小声的说:“阿奇抱着我,衣衣就不痛了。”
阿奇就用力的抱着他,想着之前对他说的那些话,心里简直是说不出的懊悔,想,我甚么都不知道,还怪他。他一个人的时节,也不知到底吃了多少的苦,这样一想,心里就愈发的难过,觉得自己对他太过苛严。
朱衣的呼吸都是热的,仿佛毛绒绒的小动物一样,一下下的落在阿奇的心口处。阿奇摸着他的头发,小声的对他说:“还疼么?”
它想起来那时朱衣分明说过,那些虫子钻入他鳞片之中,咬得他痛苦不堪,却又毫无办法。
朱衣摇了摇头,整个人都躺倒在它怀里。浑身软绵绵的,就仿佛没了骨头似得,软软的靠在它心口,头也不抬,只是搂着它。阿奇任由他抱着,也不敢乱动,生怕动一下他就会更疼。
七十二
过了片刻,却又回过神来,便在他耳边小声的问他:“你其实已经不疼了是吧?”刚才疼得厉害的时节,浑身都硬得跟块石头似得,这会儿这么乖巧绵软,软绵绵,怎么也不象是疼得厉害的样子。
朱衣僵了一下,就低着头松开了它,老老实实的坐在它面前,似乎有点怕它生气。阿奇摸摸他,说:“不疼了就好。”
朱衣眼底放出光来,又跟膏药似得粘在了它的身上。阿奇看了明玉和季钰一眼,就问它说:“那些虫子,去不掉么?”
朱衣摇摇头,说:“已经钻进去了,我怕它们引来更多的虫,就索性把它们困住。”
明玉便多看了他两眼,眼底有种所有所思的神情。
阿奇垂着眼想了一会儿,才又问明玉说:“魔界的人,是因为遵从魔姬的命令,所以要捉金翅鸟,是么?”
明玉露出一种无法言说的神情,半天才说:“也没那么简单。就算她肚子里的孩子不是死胎,也早晚都会有这么一天。”顿了顿,才说,“那些魔物,哪个愿意被天界这样封在魔界?弱些的,便要被大魔物蚕食,连条活路也没有,若是能够,都沿着缝隙逃来人间了。那些厉害的,只能吃些弱小的魔物,逃不出来,困在魔界,自然也是想要出来的。”
季钰听得瞪大了眼睛,指了指自己,笑着问说:“出来干嘛,吃我们?”
明玉瞥他一眼,颇有些恨其不争的说道,“对啊,可不是就为了来人间觅食,不然你以为是为了甚么要出来?难不成还要给你立个长生牌位,天天给你上供?他们是要捉着我们,把我们活活饿死,取得明珠,去向魔姬讨赏哩。”
季钰只是开个玩笑罢了,被他这样一顿奚落,面子上也有些挂不住,之前又吃过魔物的亏,被关在深海之中,如今也不敢再逞强斗勇,就说:“那我们怎么办,就一直躲在这里不成?”
明玉挑了一下眉,说:“躲在这里干嘛?等死么?如今正是建功立业的大好机会,若是除去那些魔界的爪牙,将封印缝隙修补完好,那岂不是天大的功绩?”
阿奇有些震惊的看着他,季钰也是颇为意外,迟疑半天才说:“那些魔物不是那么好对付的。我们才被景玉救出来啊。”
明玉反问他说,“那你还当真想要躲一世不成?魔物不除,你就不再出去了?”
季钰沉默了好一阵儿,看了一眼阿奇,才说:“那你怎么想的,我们都被捉过,若论手段,我们的确不如那些魔物。”
阿奇突然问说:“是不是封印的缝隙还在,那些魔物就会源源不断的来到人世间?”
明玉就说:“那些只能通过缝隙来到人间的,不过是些不入流的魔物罢了。怕的是封印毁坏那一刻,那时厉害的都出来,就为时晚矣了。”
阿奇想了想,才说:“这样一直躲着,的确也不是个办法。”季钰有些惊讶,却认真的看着它,似乎在等着听它要说甚么。
若是魔姬为了腹中死胎,定要寻到明珠应愿不可,那季钰想要躲避,只怕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若是万一魔姬寻不到季钰,或许也会来捉它也不一定。朱衣也说了,魔物都想寻到它的踪迹,想要吞吃它的神力。
无论如何,缝隙若在,那它和季钰只怕都难以安生度日。
“怎么修补缝隙呢?”阿奇先问明玉。无论这人如何的脾性,总归是懂得多些。问他,该是没错的。
明玉犹豫了一下,才说:“先用魔物的尸骨堵上,至于如何补炼,我就不知道了,得要去问人才行。”
季钰和阿奇都忍不住说:“问谁?”
明玉眼底闪过一丝难堪,半响才说,“别的人我不晓得,南海有一只龙,能够卜算过去将来之事,他甚么都知道,只是……”
“甚么?”阿奇见他吞吐,不免觉着不妙,就问说,“他被你吃掉了?”
明玉笑了起来,说:“那倒没有,只是我年幼无知的时节,曾求他算过一件事,如今想来,蠢得有些不堪回首罢了。”
阿奇松了口气,便说:“那也没甚么,谁不想知道将来的事呢?”
明玉看向它,目光几近挑衅,似笑非笑的说道,“是么?你晓得我问他甚么?我问他的可是,能杀死金翅鸟的法子是甚么。”
季钰见他们两个说得认真,似乎也没自己甚么事,正在偷偷的用手捧起石洼里的水喝,听到这里终于喷了,也不顾自己满脸的水,难以置信的问明玉说:“你想干吗?你不是金翅鸟么?”
七十三
明玉颇有些恼羞成怒,说,“你懂什么,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
季钰的脸上已经满是惊恐,紧紧的盯着他问说,“那杀死金翅鸟的法子,难道还真有不成?”
明玉鄙夷的看了他一眼,说:“自然是真的有,不然你以为你怎么被捉住的。”
季钰瞪大了眼睛,反问道:“甚么意思?”
明玉笑了一下,眼底的神情,却让人看不懂。他低声的说道,“杀死金翅鸟的方法,这世上,原本只有我知道的。”
季钰和阿奇都十分的不解,阿奇想,不是那个南海的龙告诉他的么,季钰则是毛骨悚然,想,他也是金翅鸟,为甚么要知道杀死金翅鸟的法子?
明玉看他们两个惊恐的神情,便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说:“怕甚么?如今告诉你们,”又对季钰说:“你可要仔细的听了,将来千万要小心。”
原来当年那个能够卜算过去未来之事的,也不过是教他于何时去至何处,又说了些玄妙之极的话,至于这话究竟什么意思,要如何样的法子才能杀死金翅鸟,便连这卜者,其实也并不清楚。
明玉记住了他的吩咐,便去了极西的昆仑山,在雪山里呆了足足半年,却一直捉摸不透到底是甚么关节,直到有一日,晴光万里,看那雪底下隐隐的露出丝金光来,明玉想起他那些玄妙的话,便心底一动,竟将雪底之物刨除出来。
原来却是一块块金石,石块上粒粒金砂,十分的分明,明玉用手捻了一捻,手指便被割破,痛入骨髓,寒意几乎将浑身的血都生生冻住。
他原本就极聪明,微微一想,就猜出了金翅鸟的克星原来就是这不起眼的金砂。他那时却不知自己原本就是金翅鸟,只当做是这金砂对世间万物都一般有效。
他年幼时就被龙族抚养,并不晓得自己本是金翅,那时四处求问杀死金翅鸟的法子,也不过是想在那人面前邀功罢了。
只是他又想要邀功,想要那个人看重自己,又不愿将这件要事分与别人晓得,心里便有些心思。回去只说晓得了个法子,要用配一种奇妙的砂石,若是金翅鸟来到海上,行云布雨时洒出,便能对付金翅鸟。这砂石配法如何,却并不告诉别人,只是每每用时,须得他亲自在场,配个方子,然后暗暗的放些昆仑山的金砂在其中。
后来想想倒也好笑,当年为了邀功,想要那人瞩目,所以藏了私心,不曾把这金砂的隐秘和盘托出,日后却救了他自己一条性命,不至于蠢得被自己的法子杀死。
季钰听到这里,不免觉着奇怪,说:“若是龙族知道,为甚么那些魔物也会晓得?还用了一样的法子捉了我?”
明玉也有些不解,却不愿说出来,只是说:“龙族都是极其奸猾恶毒的,没甚么事情他们做不出,或许暗地里与魔物们勾搭在一处,要除去金翅也不一定。你休要受他们花言巧语蒙蔽!等我们把他们统统吃光了才好!”
阿奇看了朱衣一眼,就把他抱紧了,说:“衣衣是我养大的龙,你们谁也别吃他。”
季钰看它有些惊慌,就乐了,说:“不吃不吃,看把你吓得。”明玉看了朱衣一眼,却说:“既然是你养大的龙,怎么身上带着魔气?你也不似魔物?”又自言自语般的说道:“我见过的龙也多了,从未有这样带着魔气的。龙是上古时候就有的神物,带着魔气,就十分的奇怪了。”
阿奇被他问住,竟然说不出半个辩驳之字,只讪讪的说道:“我也不知道,我……”
朱衣拽了它一下,示意它不要多说,自己却站了起来,对着明玉说道:“我知道你是谁了,你是龙族四皇子养的那只金翅。”
明玉的脸色霎时就变了,变得几乎惨白,好想就要站不稳一样。他定了定神,恶狠狠的看着朱衣,问说,“你究竟是谁?”
朱衣就笑了一下,说:“你可是真是不长记性。你忘记那条飞升龙门的红鲤鱼了么?我当年去见四皇子的时候,你不是护着你家四皇子紧得很么?你家四皇子说我本是魔物,既然机缘巧合,飞升了龙门,也是天意使然,冥冥之中自有定数,教我好自为之,不要肆意妄为。还将我收入他的麾下,替他做了些见不得人的好事,难道你都忘记了?”
明玉的脸色变了几变,说:“那条赤龙分明销声匿迹,不见了踪影,天界也追查了许久,都遍寻不见,你凭什么冒名顶替?”
朱衣颇有些不耐烦,说:“我就是红玉,红玉就是我。当年你家四皇子同我说过的话,我每一句都能背出来给你听,只是如今说这些又有甚么意思?我以魔物之身升龙,又不是甚么好名声,龙族对我避如蛇蝎,当年想将我处之而后快的,也有不少。这样的身份,又有甚么好冒名顶替的?你我如今心中所想皆是一般无二,我也只愿杀尽这海中恶龙,不如好好的想想,要得甚么法子,才能挫一挫那些恶龙的气焰。”
季钰张大了嘴巴听他们两个说话,半晌终于闭紧了,神情复杂的看着朱衣,心里也不知想些什么。
阿奇怔怔的听他说了这许多的话,只听到了头一句“我就是红玉,红玉就是我”,愣了一下,突然有些害怕起来。
朱衣说罢了这些话,便伸手拽着它,说:“景玉,我有话同你说。”
说完就拉着它走了下去,这山洞高高低低,低处有许多深浅不一的水洼,一直蜿蜒向着深处。朱衣觉着走得差不多远了,便小声的说:“阿奇,那个金翅鸟我不喜欢,你千万不要告诉他你是伯奇。”顿了顿,又说,“我们想个法子与他们分开罢。”
阿奇听他方才所说和此刻所说完全不同,便忍不住问说:“你不是说要同他一道,要杀尽海里的恶龙么?”
朱衣吃惊的看它,说:“那是哄他的呀。”
七十四
阿奇盯着他看了好久,然后才说:“红玉的事情,你似乎每件都记得……”
朱衣露出惊慌的神情,想要说甚么,阿奇却突然又说:“你不必说了。你说了,我也不想听。”
朱衣这回当真的惊慌失措了,他说:“我是记得过去的那些,但我不是红玉呀,我只是说给他听的,他这样刨根问底,我害怕……”阿奇一直看他,说:“其实你心里也是那么想的,你之前不是也说,东海里的龙没一个好东西,你根本就不想被送回去么?”
朱衣一时间哑口无言,张了张口,又闭紧了。
阿奇顿了顿,又说,“我们若是和他们分开,只怕还是要四处躲藏的。”
朱衣飞快的接道:“有我护着你啊。”
阿奇听他这样说,就忍不住想起前世被季钰一爪抓伤眼睛的朱衣,心口就是一紧,斩钉截铁的说道:“不行,只有你一个,若是又出了今天一般的事,那不是……”
朱衣急忙的发誓赌咒,说,“不会的,我很厉害,真的!”
阿奇摇了摇头,说:“想要应愿的人,若是知道了这世间有可以应愿的法子,总是不会死心的。总会千方百计的去应他的愿。若是他们捉不住金翅鸟,想要捉我,也不奇怪。”又看着朱衣说:“我不想躲一辈子。我也不想拖累你。若是我们几个在一起,想来情形应当会好许多。”
朱衣屏着呼吸看他,大约是察觉它心意坚决,半晌之后,便低声的说道:“好,我都听阿奇的。”
阿奇露出笑意,说:“我们与他们两个一起,看明玉想要怎么做。若是能把那些缝隙封起,魔界的人便不会过来捉我们了。那时我们就能放心啦。”
朱衣无声的看了它好久,终于放弃似的叹了口气,不大情愿的应道:“好。”片刻之后,又低声的补了一句,“千万不能教他知道你是伯奇。”
阿奇心想,季钰想来也不会同那个人说这样要紧的事,便点了点头,说:“这件事瞒着他。只说你是我在树上拾到的,就养着了。”
朱衣也笑了起来,扑在它的身上,撒娇般的说道:“我就是阿奇在树上捡的呀。”
阿奇揉了揉他还有些湿意的头发,心想,那是我从来不曾告诉过你,你是颗石蛋变的。然后又说:“你方才出了一身的汗哩,先去洗洗,等会儿我们再一起回去。”
之前的那颗明珠不知是被明玉还是季钰挂在了高处,这里也有些光,并不黯淡。
朱衣下去试了试,便又回来拉它的手,说:“这里水很多,阿奇也一起。”
阿奇方才又惊又怕,也出了一身的冷汗,便想索性也洗一洗,就脱光了走下水去。阿奇其实是有点儿怕水的,不过这里的水丝毫没有咸味,大约是海水上涨前岛上的溪流。这里的水并不深,踩下去也不过到小腿罢了,它就不怎么害怕了。
朱衣站在水里看它,阿奇看着他赤裸的肌肤,想起想起他方才的情形,就忍不住心疼,伸手轻轻的摸了摸,突然说,“那些虫子,若是有甚么法子可以弄死就好了。”
朱衣笑了起来,然后说,“我试过了,没甚么好法子,若是能的话,我也不用忍这样久啦。”
阿奇想起方才那些发红的小点,此刻却一个也不见了,心里十分的手指按在他的肌肤上,说:“那些虫子到底藏在哪里?”
朱衣吸着气,紧紧的抓着它,手指间都是水,阿奇就吓唬他,说:“好好洗,不许抓着我不放。”
朱衣嗯了一声,却还是不放开它,反而靠得很近,呼吸也变得不太稳。他的身上满是热意,阿奇被他弄的有些不舒服起来,那种古怪的感觉从来没有过似的,胸口的那颗心也跳得十分的厉害。
朱衣低着头,看着它赤裸的身体,声音有些嘶哑的说道:“阿奇,亲亲我……”
阿奇有些心慌起来,脸上也火烧一般的发烫,它粗鲁的推开了朱衣,说:“这么大的人了,又不是小娃娃,亲甚么……”
话还没说完,就被朱衣紧紧的抱住了,朱衣不管不顾的亲住了它的唇,有些焦急的含着它的唇吮吸了起来。阿奇吓愣了,朱衣赤裸的身体紧紧的贴着它的,还带着湿意,似乎要把它摁在自己的身体里似得那么用劲儿。朱衣用力的搂着它的腰,就连身上原本清凉的水意也消失不见了,就仿佛身上有一团火似得,烤的阿奇心里发慌。
阿奇被他亲得浑身发烫,脑袋里仿佛一团浆糊,就好像身体里有个地方要着火了似得,却甚么也想不清楚,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朱衣亲得愈发的用力,就好想要把它吃下去似得,阿奇略略清醒了些,便慌忙的推开他,只是朱衣的力气却比它想象的要大许多,挣了两下不曾挣开,阿奇便想起梦里的红玉来,竟然无端的害怕了起来,有些着恼的喊道:“你做甚么!”
朱衣被它的口气吓了一跳,慌忙的松开了,阿奇狠狠的退了他一下,朱衣没站稳,踉跄着后退了两步,站住了之后,便不安的看着它,似乎手脚都不知道要放到哪里了似得。
七十五
阿奇看着他委屈的眼神,心里很有些后悔,只是抿紧了唇,还是没说甚么,胡乱的洗了洗,就走了上去。
朱衣也慌忙的洗了一下,就紧跟在它的身后从水中走了出去。
明玉正在和季钰说起那些缝隙的事,见他们两个回来,便似笑非笑的看着它,说:“说起来,方才我才想起……”
阿奇看他的神态,仿佛话里有话的样子,心里就有些地方,只是还不知他要说甚么。明玉便朝他走了过来,突然伸手捏着它的下巴,说:“我想起来了,红玉消失之前,在人间掳了一个人藏在自己的水府。龙族还对他用了刑罚,他被鞭得浑身是血,却也不肯交出那个人。”
朱衣霎时间变了脸色,打开他的手,针锋相对的说道:“鞭我的人,不就是四皇子么。他的事,你倒是都记得真。”
明玉的神情变了,片刻之后,却又笑了起来,说:“你说得对,龙宫的事情,我每一件都记得。只要我活着一日,便要食尽那些恶龙。”
朱衣愣了一下,神情便有些讪讪的,看了阿奇一眼,就闭紧了嘴巴,不再多说甚么了。
他们几个围坐在一起,商量了起来。阿奇和季钰见过的魔物都不多,季钰又吃过那些魔物的亏,被捉起来关在海底好几日,想起来还忍不住丧气。无论明玉说起甚么,他总是将信将疑,觉着不一定是那些魔物的对手。
明玉说起要用魔物和龙族的尸骨填埋魔界的缝隙,季钰就说:“我不大懂得这些,但是想来若是要填埋,只有我们捉住的那些,怕是不够的。”
阿奇听他这样说,不知怎么的,就想起那条深海之中囚禁季钰和明玉的鱼骨,只是那鱼骨是不知何人的梦境所化,早已消失在它手中了。
明玉微微颔首,说:“我要去打问炼化融合缝隙的法子,在那之前,你们先在这里小憩几日,养足精神,等我的消息便是。”
顿了顿,又看着朱衣说道:“还有件事我不大放心,魔界的人为甚么要不辞辛苦的寻觅你的踪迹?你身上必然有甚么是他们想要的,你不愿说,又或者不知道,我也不再追问,只是你倒要小心,不要连累了我们。”
朱衣看了他一眼,心里有话,却也忍住了没说。明玉化出本相来,沿着洞口飞了出去。
季钰看他飞远,终于松了口气,嘟囔着说:“我只不过是想去东海大吃一顿罢了,怎么弄得这么麻烦。”
阿奇看明玉离去,终于忍不住问他:“他有没有告诉你,他是怎么被捉住的?”
季钰愣了一下,就说:“他说他被人打伤了翅膀……”季钰犹豫了起来,才又说道:“他飞起来的时候,的确有些不稳,一边翅膀打不大开的样子,但我也没有细问。可能是真的吧。”
阿奇听他口气里也有诸多怀疑,便忍不住看了朱衣一眼,朱衣也不能在这时节同它说甚么,便只是靠着它坐着,并不说话。
季钰静了好一阵儿,就问它说:“我们真的要跟那些魔物为敌么?”他大约是想到初入魔界时的境遇,便有些怯而止步。
阿奇没想到他会畏缩,就说:“你还小,明玉都比你大许多。你们若是分开了,魔界的人捉你,自然比捉明玉容易许多,那时你岂不是危险了?”
季钰愣了一下,直直的看着阿奇,半天才说:“景玉,你是为了我才说要留下来跟他一起补填那些缝隙的,是不是?”
阿奇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慌忙的摇头说:“我也是怕他们捉不到你和其他的金翅鸟,到时候要是来抓我就糟糕啦,我也怕死的!”
季钰垂下眼睛,十分羞愧的说:“我都没想到你。我只想到我肯定打不过那些魔物,还不如趁早躲起来的好,我比起你来,真是太不够义气了!”
阿奇见他垂头丧气,就忍不住好笑,说:“便是不能填补那些缝隙,我们三个在一起,总比分开的要强。”
季钰又想了想,终于下定了决心,说:“我觉着明玉大约是真的恨龙族,我虽然吃龙,但是却没有他这样的恨意。他虽然大我许多,但要填补魔界的缝隙,也未免太过勉强。我总觉得他好像另有图谋似得……”他说了这里,不由自主的看了朱衣一眼,然后飞快的低下头去,说:“我的直觉一向很准的。”
阿奇知道他起初就有些疑心朱衣,便有些不安,说:“衣衣同魔界那些魔物并不是一伙的。”
季钰并没有答话,他只是朝洞口之外望去。山洞极深,根本望不到外面的情形,他皱着眉看了好一阵儿,便问阿奇:“我们还要等他么?还是趁着这个机会,索性离去算了?”
朱衣大约是没有料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愣了一下,便也点头说:“是呀,我们趁早离开算了。那个金翅鸟,我很不喜欢!”
三个家伙都静了一下,那时洞口便传出清晰的水流声来,季钰呆了呆,突然恍然大悟的说道:“涨潮了啊。”
朱衣啊了一声,说:“那怎么成?”又说,“我们游出去罢。”
季钰有些不安,说:“这洞口太窄,水流又急,还是不要冒险的好。外面的情形我们又不知道,还是要稳妥些才好。”
阿奇想了想,终于下定决心,就说:“这海上不止这一处岛。我们夜里睡一觉,天明起来,去另外一处,若是他当真寻了填补缝隙的法子回来,我们便还同他一道,不要冤枉了他。”
朱衣听他们定了下来,便也没说甚么。这一日也极忙乱,大家便歇息了,朱衣抱着阿奇不放,将脑袋枕在它的心口,不过片刻就沉入了梦想。
阿奇梦到仿佛是在纪宅之中,午后的日光带着融融的暖意,它大约正躲在树荫里睡觉,却被人吻住了嘴唇。
它想要睁眼看看究竟是谁,却被亲吻得几乎喘不过气来,那固执又热情的亲吻那么的熟悉,就好像很久以前就曾经有过,可是它却丝毫也不愿意回想。
它被亲得心口酥麻,忍不住蜷曲了脚趾,梦里的那个人紧紧的禁锢着它的身体,无穷无尽的亲吻着它的嘴唇,就好似永远都不会停下来似得,它忍不住推开了压在它身上的人,睁开眼时,看到了赤裸着身体,嘴唇被亲得发红的衣衣。它顿时打了个激灵,只觉得小腹那里灼热的厉害,不知怎么的就好想要尿尿似得。它惊慌起来,竟然从梦中醒了过来。
它的裤子湿了,它一时之间惊慌失措,只知道在黯淡的洞里呆呆的坐着,不明白发生了甚么。朱衣也醒了过来,揉了揉眼睛,却突然僵住了,他抽了抽鼻子,也不知闻到了甚么,好想一下子就醒了似的,脸色也变了,压低了声音急促的追问道,“阿奇,你梦到了谁?”
七十六
阿奇怎么说得出口,自己梦见的人就是他?白日里,分明是它将朱衣一把推开的。
它抿着唇不说话,站了起来,想走下去到水边,朱衣也急忙的站了起来,紧紧的跟在它的身后,捉住了它的手,丝毫也不肯放松。
阿奇想要甩开他,却被他抓的更紧,朱衣屏着气,紧紧的挨着它,几乎都要贴到它身上来了。
阿奇走远了些,才对朱衣说:“你回去睡。”
朱衣不高兴,含着眼泪问说:“你梦到了谁?”又哽咽着说,“我不想知道!”
说完就搂住了它,狠狠的亲吻着它的嘴唇,阿奇慌了。这个吻和梦里的那么相似,让人想要颤抖,朱衣紧紧的抱着它的腰,似乎要把它揉碎一样,它被朱衣身上的热意弄得眩晕,那种仿佛没有尽头的亲吻让它浑身发麻,忍不住颤抖,那种想要尿尿的感觉比梦里还要强烈千百倍。它惊醒过来,慌忙的想要推开朱衣,朱衣察觉到了,紧紧的圈着它,不由分说的就伸手去摸它的那里。阿奇做梦都没有想到竟然会这样,被朱衣炽热的手掌握住后肆意的揉弄,就好想梦里一样尿了出来。
阿奇脑海里一片空白,它这次醒着,终于也闻到了那奇怪的味道,它只是困惑得厉害。朱衣搂紧了它,温柔的亲吻着它的嘴唇,喃喃的说道:“阿奇梦到了谁?衣衣的梦里从来都只有阿奇一个啊……”
阿奇慢慢的回过神来。它的心口处还有种微微的麻痹感,朱衣的嘴唇就贴在它的脸颊旁,低声的诉说着梦里的情形,说他梦到阿奇是如何的亲吻他,抚摸他,两个人是如何的厮磨着,片刻也不分离。只是听着那些不连贯的语句,周身就好象再度灼热起来,忍不住要颤抖。
阿奇屏住了呼吸,好一阵儿都没说话,朱衣察觉到它的情形,就又想伸手去摸,阿奇打掉了他的手,犹豫了一下,自己伸手去摸。
朱衣紧紧的看着它的举动,就仿佛饥饿的小狗盯着肉骨头一样,阿奇回想着朱衣是怎么弄的,便也抿着唇握着那里,慢慢的揉弄了起来。
朱衣舔了舔嘴唇,那无心的动作让它心口一窒,不由自主的打了个激灵,突然就忍不住了。
朱衣扑了过来,紧紧的搂住它,喃喃的说道:“阿奇刚才想着谁?”
阿奇被他炽热的怀抱弄得心口发胀,它想了想,就伸手捉住了朱衣尿尿的那个地方。朱衣十分吃惊的看着它,它用了一点力气,朱衣又不由自主的吸了口气,眼巴巴的看着它,轻声的说道:“阿奇再摸摸我……”
他的声音发颤,不知道为甚么惹的阿奇浑身发热,可它还是忍住了,它问说:“红玉的事情,你一件不落,其实都是记得的,对不对?”
朱衣万万没有想到它会在这个情形下说起那些事情,他原本陷在一种奇异的迷茫之中,此刻却清醒过来,一脸震惊的看着它,阿奇稍微用了点力,揉了揉,吓唬他说:“不告诉我么?”
朱衣眼底都是混乱,渴望和惧怕交错在一起,还有一闪而过的伤心和快乐,所有的这些都很快的消失不见了。朱衣紧紧的看着它,小声的说道:“……都记得。”
阿奇一点儿也不觉得意外了,它亲了朱衣一下,朱衣的脸上露出傻气的笑容,伸手搂住它,似乎还想要更多的亲吻,可是阿奇捏住了他的脸,又问道:“明玉是怎么捉住的?”
朱衣愣了一下,才说:“我让他们捉金翅鸟,他一早就落网了。”
“也是用金砂么?”朱衣被它时轻时重的摸着那里,总是难以聚精会神,费劲的想了好一阵儿,才摇头说:“不是,好想是他自己飞不稳,撞到活骨鱼口里的。那时谁也不曾想到,会捉到这样大一只。”
阿奇不免觉着奇怪,明玉看起来比季钰大好些,在海上飞的时节,也比季钰快而有力,为甚么会这样倒霉,那样早就被捉住了?
它又问朱衣:“红玉最后真的消失不见了么?因为云飞许了那样的愿?那你为甚么记得红玉的事情?”
朱衣僵住了,这一次他很久没有说话,阿奇搂住它,许诺般的亲了亲他的嘴唇,说:“快点告诉我。”
朱衣搂住它的脖颈,痴痴得看着它,低声的说道:“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最后红玉很伤心,他没想到云飞会那么的恨他,他想要成全了云飞的心愿,可他又不愿意就这样离开。他想要小和尚喜欢他,可小和尚再也回不来了……要是一开始他就遇到了小和尚就好了,不知道小和尚是伯奇,不知道自己是魔物……”朱衣说得有些乱,但是阿奇还是听懂了,它摸着朱衣的脸,在他的额头上亲了一下,说:“你还有甚么瞒着我?”
伯奇许的愿,不一定和他们最初想的,或者以为的那样,总会有一些意想不到的变化,就算是伯奇,也未必能够得到自己最想要的全部。
这些,它这一世已经都知道了啊。
朱衣搂着它,安静了好一阵儿,才小声的说,“我老是梦到阿奇,梦到阿奇抱着我,亲我……”
阿奇脸上发烫,却毫不留情的捏着他的脸,说:“不是老亲你么?”
朱衣撅着嘴说,“我变大了以后你就没有亲我,亲我这里!”说着就指着自己的唇。阿奇的心砰砰的直跳,着魔般的凑了过去,闭着眼亲吻上了他的唇。
朱衣呆了一下,好想有点害怕这是个梦似得,竟然不敢动弹。
阿奇轻轻的亲了他一下,收敛了心神,又问他,“你还有甚么瞒着我,除了这些……”
朱衣扭捏了起来,想看它又不敢看的样子,就跟小老鼠一样。它不由自主的脸红了一下,咳嗽道:“除了这些搂搂抱抱的,亲亲摸摸的!”
朱衣低下头,半晌以后终于说道:“那道缝隙,其实是我从天上落下来的时节,无意间撞开的……”
阿奇震惊的瞪大了眼睛,那时它就觉得怎么会这样的巧,魔界的缝隙,居然偏偏就在朱衣的藏身之所。原来竟然是这样的缘故。朱衣缩了缩,声音愈发的小,悄声的说道:“缝隙大约快要打开了,他说他会在那之前再来找我一次,将捉到的金翅鸟带回魔界……”
阿奇没想到会是这样,愣一下就说:“那明玉独自一个出去,是不是很危险?”
七十七
朱衣不高兴的嘟着嘴,说:“他其实挺厉害的,至少比季钰厉害多了。”又说,“阿奇总是为了别人操心,一点儿都不想着我……”
阿奇撇撇嘴,心说你已经这么厉害了,连金翅鸟都不吃你,还要别人怎么想着你?
只是没想到他跟自己想的是一样的,也觉着明玉比季钰厉害许多,心里那种不安的感觉就愈发的强烈起来。它总觉得明玉看自己的眼神有些怪异,就好想早就知道自己是谁似的。
阿奇又问它:“你是一早就记得红玉的那些么?”
朱衣慌忙的摇头,说:“不是的,是一点点的,”又辩解般的说道:“我不是红玉,我也不喜欢红玉。”
阿奇哼了一声,却并没有生气,还忍不住逗它:“那你喜欢小和尚么?还是云飞?”
朱衣撅起嘴,说:“都不喜欢!我只喜欢阿奇!”
阿奇的心口热热的,就忍不住捏了捏他的脸。
两个人去水里洗了洗,朱衣象尾巴似得粘着它,看着它的小鸡鸡,就忍不住想要伸手去摸。好像自今晚之后,他的胆子就比往日里大了许多。
阿奇打掉了他的手,却忍不住想起上一世那个小小的朱衣。那条傻傻的小蛇盘在它赤裸的身体上,好奇的张望着,傻乎乎的想要去碰它的小鸡鸡。它想起他那笨拙的模样,还是忍不住要发笑。朱衣就很沮丧,忍不住问它:“阿奇笑甚么嘛!”
阿奇哪里肯告诉他,愈发开心得大笑了起来。
朱衣的嘴巴高高的撅起,正要说甚么,便听到洞外传来一阵阵儿的巨响,就好像海底突然间响起了阵阵的雷声,那海底深处传来的巨大震动使得海岛都剧烈的摇晃了起来。阿奇险些站不稳,差点儿就跌倒在水中,幸好朱衣眼明手快,伸手紧紧的抱住了它。
阿奇愣了一下,还不曾回过神来,朱衣却先觉出了不对,转身化作了龙,围着它,急促的说道:“这声音听着不对!阿奇快上来,我带你出去。”
阿奇爬了上去,着急的说道:“季钰还在睡着呢!”
朱衣飞了上去,阿奇抓着朱衣的龙角,心里又焦急又害怕,大声的喊着季钰的名字。
洞外面生出了这样大的响动,季钰早已惊醒过来,不见了他们,也正在慌张的四处找寻。
朱衣变成龙的模样,纵然是在黯淡的洞中,季钰也一眼就看见了,连忙高声的喊着景玉,又大声的说道,“这个岛好像要塌陷了,我们得赶紧逃出去才行!”
朱衣犹豫了一下,看着那不大的洞口,就说:“你也上来,我们从来时的洞口逃出去!”
季钰想也不想就跳了下去,正好落在朱衣的背上,阿奇拉住了他,季钰手脚并用,好像八爪鱼一样趴在它的后背。朱衣说:“我们从洞口游出去!”
季钰想也不想,就说:“好,赶快!”朱衣已经潜入水中,向洞外游去。他们三个进来的时节,海水还没有涨起来,夜里却已经漫得四处都是,洞口已经溢满了咸涩的海水。
朱衣念着避水诀,飞快的朝外游着,浸在水中的山洞是那么的长,阿奇心里满是莫名的不安,却不住的安抚着自己。
轰鸣的巨响由深处慢慢的接近,就好想那响声已经来到了他们的脚下,阿奇抓着季钰,突然想到阿奇说过的裂缝的事,慌忙的喊道:“出去!快点出去!”
它慌乱之中,并没有说得十分分明,朱衣却不知怎么的就明白了,龙尾向上猛然一扫,撞开石洞,冲天而出。就在那一刻,巨大的轰鸣声突然在他们身旁响起,简直震耳欲聋。海面上微微的闪动着金光,不知是不是太阳的缘故。
阿奇再往下看去时,海水不知怎得,已然一分两半。海水两边分得极开,海底是一片黝黑,犹如万丈悬崖的深处,看不到尽头。海面上波涛涌动,金光点点,摇动得十分厉害,好像有谁在海底无休止的搅动着海水一般。
季钰原本伏在它背上,这时却突然惨叫了起来,阿奇回头看他,却瞥见半空中许多微微的金光,心里一震,慌忙的扑倒在季钰的身上,大声的叫道:“金砂!是金砂啊!”
季钰还记得明玉说的话,便僵在那里一动不动,却咬紧了嘴唇,再也不出一声了。他的后背上已经有了许多血痕,阿奇扑在他身上,只觉得胸口都是湿意,不由得吓得后背发凉。
七十八
朱衣也记得明玉说的话,他不知这金砂会如何的厉害,夹杂着金沙的雨水落在他的身上,一下下的刺痛,就仿佛能够打穿他的鳞片一般扎在他的肉里,他心里很有些着急,生怕这些金雨将阿奇打坏了。却又不敢多说,怕阿奇不知要怎么护着那只金翅鸟。
只是抬头望时,却见着天边乌泱乌泱的一片,也不知是乌云还是怎么,简直要遮蔽得日月无光。
他心中隐隐的觉着不妙,便转身想要飞去。阿奇这时却也抬头看见了天边的异状,它眼力极好,看清楚那乌云般的云头之上站着的人的装束,与那时在天柱那里见着的天神一般无二,便愣了一下,说:“是天兵天将……”
三人都十分的不解,阿奇心想,出了甚么事,怎么连天兵天将都来了这里。
那时分开的海水之中也发出了巨大的声响,原本深不见底的狭缝底部,突然发出雪光一般的莹白,就仿佛海底还埋着无数轮的满月一般,皎白的光从那些细长无尽得缝隙中满溢而出,流淌起来。
朱衣只是看了一眼,就被吓着了,他浑身僵硬的喊道:“是魔虫!”
阿奇万万没想到那些虫子竟然会从海底出来,转念一想却又明白了,这缝隙就是海底的裂缝,朱衣说过魔界的缝隙就快要打开了,那魔虫从那里出来也丝毫不奇怪了。
朱衣看着那雪光一般涌出的魔虫,就觉得浑身发麻,好想鳞片底下突然生出了无数的小虫在他的骨肉里噬咬一般。他晓得是那个人的魔虫,心里害怕,浑身发冷,正要纵身向相反的方向飞去。阿奇原本只是抱紧了他,可过了一阵儿,却不知想着甚么,拽了他一下,搂住他脖颈,突然朝下用力的扔了个甚么东西,他低头看时,明明甚么都没有看到,可是却在片刻之后,突然听到四下里一片寂静,那蜂群一般嗡嗡的声音竟也消失不见了。
朱衣吃了一惊,阿奇的手心里都是汗,急促的问他道,“明玉说的,将缝隙用尸骨埋上之后,要将它熔炼,你晓得怎么熔炼?”
朱衣愣了一下,不怎么肯定的说道:“不知道,”他怕阿奇做出甚么傻事来,心里十分的不安,说:“不要管了,我们快走便是了。”
驾云而来的天兵天将已经将他们团团围起,朱衣变了脸色,霎时间变得极其长大,将阿奇和季钰紧紧的护在其中。
无数的天兵天将,不知何时,已将他们围得水泄不通,为首的金甲神人提着一对铜锤,垂眼望着他们几个,厉声的喝道:“哪里来的魔物?如何将封印破开,私自逃出?”
朱衣听后简直大怒,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冷笑着说道:“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们将封印破开?三界缝隙早已生出,你们早不来看,非要等到封印裂开才来?你若是再迟片刻,只怕那些魔物都要涌出来了!”
那神人脸色一变,就要说话,就听到海底深处发出一声巨大的闷响,仿佛甚么东西被震开了似得,众人都还不曾回过神来,便看到海底霎时间崩裂开来,竟然涌出了雪白的流光,就仿佛被狂风卷起的大雪一般。
朱衣心口一紧,低声的说道:“小心!”只是此时后退不能,前行不可,竟然生生的被困在了此处,他心里十分的着恼,却又不能露出分毫,只好小心的将阿奇护住。
阿奇原本只是试一试罢了,梦丝所化的东西,终究还是梦罢了,它倒没有妄想当真能够将那缝隙填补,周遭寂静下来的那一刻,它反而有些吓着了。
白光犹如烟花一般冲天而出,渐渐的淡去之后,露出原本隐藏在其中的人来。那是一个没有丝毫魔气的人,他身骑着异兽,看着四周围得密密匝匝的天兵天将,微微惊讶的笑了一下,然后自言自语般的说道:“若是早知道会有这样大的阵仗,我就不代魔姬前来了……”
七十九
他一出来,那些犹如雪光的魔虫便寂静了下来,围在他四周,好似凝滞在半空的雪粉一般。那些微微闪着光的金砂竟也凝固了似的,周遭寂静得出奇。
朱衣僵了一下,似乎也颇有些意外的样子。
那静谧只不过短短的一瞬罢了,为首的天神见他自海底出来,便喝问道:“来者是谁?自家通报姓名,可与魔物有甚么干系?”
那男子目光扫过四下里围得水泄不通的天兵天将,竟然全不放在眼里的一般,一双眼落在了朱衣和阿奇的身上,说:“你这一次出来,磨蹭的厉害,这么久还不肯回来,魔姬等着明珠,已经等得不大耐烦了啊。”顿了一下,又缓缓的说道,“她是你娘,你总该晓得她的脾气才对。”
阿奇愣一下,突然觉得有些回不过神来,朱衣被他叫出名字来,十分的狼狈,只是这样的情形下,却再也不能装糊涂了,便恨恨的说道:“就你多嘴!”
阿奇再也没有想到竟然会是这样,它就算再傻,只听这几句,也听出来不对的地方。它不过略想了想,脸色便已然发青。它抓紧了季钰,扯了一下,悄声的说道:“走!”它原本爬在季钰身上护着他,这一声极小,季钰听见了,不过犹豫了一下,朱衣已经转身朝那魔虫的所在飞了过去。
阿奇气得心口发疼,揪了季钰一下,季钰霎时间变得长大,展翅高飞,那时太阳已然升了起来,季钰直直的朝着太阳高飞而去,一下便飞去了千万里,翅膀展开掀起的海浪,汹涌的卷起又落下,那些云雾一般的魔虫被重重落下的海浪打落,发出鼓噪的声音,眼看着就要追来。
朱衣惊恐之极,在它身后大声的叫着,阿奇回过头去,看到那条赤红的大龙也紧紧的的追在身后,眼里满是焦急和不安,象极了前一世的那个小蛇,心里突然痛得说不出话来。
它给了他那么多那么多次的机会,总以为他不会再骗它,可是他还是一次次的哄骗了它,丝毫不肯说些实话。
阿奇回过头去,再也不肯看它,紧紧的抱着季钰的后背。朱衣在它身后大喊它的名字,它却好想甚么也听不到了似得,耳边只发出嗡嗡的声响,就好想落在深深的水底一样。
头顶突然间落下一片巨大的黑云,季钰抬头看去,不由得吃惊的喊道,“明玉!”
那只金翅大鹏鸟看起来比季钰长大许多,双翅展开,几乎可以遮蔽日光,若是他的话,不奇怪能追了上来。
季钰不明白他怎么突然停在自己面前,便急促的说道:“快跑,他们要捉我们!”
阿奇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明玉顿了一下,才说:“是我要捉你。”然后又说:“对不住了,我要拿你的心去换魔姬的契。”
朱衣在后面大声的说道:“你别伤着景玉!”
季钰倒吸了一口凉气,前一日同阿奇说这个同族或许其心有异的,也是自己,可是亲耳听到这样的话,还是,一时间,所有的蛛丝马迹都能对得上了,他只觉得这个人有心事,却万万没有料到是要算计自己,他几乎是在大声的叫喊:“我是你的同族,你就要这样的谋害我?”
明玉不再同他多说,扑了过来,几乎要将他扯下海去。阿奇心里又怕又恨,想,为甚么都是这样,一个个都不安好心,心里就十分的怨恨,竟然不管不顾的伸出手去,朝那只硕大的金翅鸟头顶狠狠一推。
那时明玉的眼神一变,突然就恍惚了起来,竟然失去了神智一般,软软的朝下跌去,阿奇吃了一惊,季钰见到了,连忙朝下飞去,着急的说道:“你做了甚么!要是被那些魔物捉去,他就死定了!”
阿奇心底一阵儿恍惚,便说:“你抓住明玉,只管朝为首的那个人面前飞去,我们杀了他,免得他总是追着我们不放!”
季钰想说甚么,却只是伸爪紧紧的抓住了明玉,吸了口气,说:“好!看我的!”他们这一停顿,朱衣已经追了上来,在它身边低声的说道:“阿奇,跟我回去。”
阿奇看了他一眼,心里一阵儿难受,就好想有人拿了刀在它心口乱捅的一般,又是愤恨又是疼痛,就大声的说道:“走开!”
八十
朱衣眼底都是震惊,似乎不敢相信它竟然这样恼怒,可他只是顿了一下,便又不管不顾的冲了上来,似乎想要将它紧紧抓住的一般。
阿奇心里恼恨极了,几乎就要举起手来,朝他额上拍去,可朱衣扑了过来,将它用力的抱在怀里时,不知怎得,它还是没有下手。
朱衣将它捉住,不许它挣扎丝毫,想要把它和季钰分开,阿奇气的心口发疼,紧紧的抓着季钰不放,冲着朱衣大吼,喊道:“你走开!我再也不想见着你!”
朱衣脸上的神情僵了一下,突然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突然就将它从季钰身上拽了起来,把它用力的卷住,不许它再靠近季钰半步。
海面上的鼓噪声愈发的响了起来,阿奇眼看着那些雪粉一般的魔虫风一般的飞扬起来,将紧紧抓着明玉的季钰围了起来,心里惊恐万分,用尽全力的挣扎,却被朱衣紧紧的裹住,不住的低声喃喃道:“阿奇,阿奇,不要看,别看啊。”
阿奇气得心口发苦,眼看着那些魔虫飞入季钰和明玉的羽毛之下,心里想着季钰不知要痛成什么样子,又想起朱衣以前是如何的哄骗于它,心里就痛得厉害,又恨又恼,简直好似喘不过气来的一般。
朱衣大约是怕它生气,将它一卷,竟然带入深海之中。
阿奇被它牢牢的裹住,再也看不到外面的情形,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怒火和恼恨,伸手用力的摁在朱衣的鳞片上,无论用甚么法子,它都想要从朱衣这里逃脱出去,再也不想见着这条赤红的大龙。
这根本就不是它的衣衣,它从来不认得这样的衣衣。
它的手心紧紧的贴在朱衣赤红色的鳞片上,正想要用尽全力,让他昏睡过去,只是用力的那一刹那,却好似被扑面而来的洪水淹没了一般,竟然睁不开眼来。它好似看见了无数的事,每一件都那么的熟悉,却又那么的久远,当那些碎片般的景象被海浪般的光芒退涌到它的面前时,它觉得所有的一切都仿佛做梦一般,一个长长的,沉沉的梦境,但它不知道到底哪些更像是梦境。
是从它心底涌起的那些久远的过往,还是在人间的这一生。
也不知怎得,眼前的那些过往让它觉得很累很累,觉得昏昏欲睡,浑身都没有力气。朱衣察觉到了它的不对,慌了神,急急的飞入海中的缝隙,不安的唤着它的名字。
阿奇闭着眼,眼前掠过无数的碎片,断断续续的,却都连不起来。
恍恍惚惚之间,它仿佛听到有个熟悉的,却怎么也想不起来的声音低声的在他头顶不住的说道:“好孩子,如今正是大好的时机,我之前教你挂着的梦石,伯奇已经将它化了罢?你将它的心挖出来吃了,便可以如它一般,自梦中攫取神力!”
八十一
阿奇只觉得心口犹如刀刺一般,它不知是不是真的有人剖开了它的胸口,只是怕得厉害,挣扎着想要从梦中醒来,却不知怎得,双耳好似被人蒙住了似得,慢慢的就甚么也听不见了,仿佛沉入水底的一般。
它心口痛得厉害,好似醒着,又好似梦着。
梦里也不知身在何处,只是看到有个人伸手唤它,那名字它从未听过,却不知为何,觉着那样的熟悉。它听到那个人同它说:“你看守这里,若是他们过来,你便守紧了,不要教他们过来。”
它似乎明白这人说甚么,又似乎不明白。
这个人似乎上了年纪,声音喑哑,还拄着一根拐杖,几乎走不动路的一般。它想要随这人一起走去,只是这人吩咐了它看守这里。虽然是在梦中,它心里却晓得这桩事十分的要紧,便卧在那人所指的地方,闭着眼睛睡了起来。那里满是奇异的花树,洋洋洒洒,望不到尽头,竟然是它生平从未见过的。可梦中那些满树的繁花,不知怎的,却并不陌生一般,就好想觉得那里原本就该是那样似的。它沉沉的睡着,这地方便慢慢的都被蛛网一般的梦丝绞缠住了。阿奇在梦里恍惚的觉着好似在哪里见过,只是梦里不知怎得,脑袋就好想僵住了似得,怎么也想不起来。
它独自一个,也不晓得过了多久,便看到有人拨开重重叠叠的花叶,从远处慢慢的走来。
等那人走近时,它震惊的看着他的脸,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甚么。
朝他走来的那个人,竟然有着梦里红玉一般的面孔。
即便只是在梦里,它也隐约的知道,贸然走近这里的那个人,它仿佛是认得的。可是它却不明白,为甚么那个人没有被那些细密的,无影无形的梦网捕获。
那个人见着了守在树下的它,便露出了惊讶的神情,可是不知怎么,它却能够看得出来,那惊讶的神情,其实不过是假装罢了。
可是梦里的它,却是同样的吃惊,几乎不敢相信的一般。那个人伸手抚摸着它,摸着它颈上挂着的玉,说:“你怎么会在这里?”又自言自语的说道:“怪不得我一直问你从哪儿来,你怎么也不肯说,原来你是轩辕的那只奇兽?”
它浑身的毛都倒立起来,不知是惧怕,还是震惊。不知是因为眼前之人居然会出现在这里的缘故,还是因为梦网对这人没有丝毫用处。
那个人见它神情震惊,便笑着说:“你就是轩辕养的那只伯奇罢,替他在别人身上偷取神力?怪不得不敢告诉我,怕我不喜欢你?”
它晓得那人口里的轩辕是那个年老的,吩咐它守住这里的人,它只是没有料到这个人来是要杀死轩辕的。
它紧紧的盯着他,猛然间低头,狠狠的咬住了他的手。它有尖利的牙齿,却从来都不曾露出。它记得轩辕曾说过它,要为善,不要作恶,说它虽是兽,却与别个都不同。
殷红的血从它的嘴巴里渗了出来,那个人却毫不变色,仍旧笑着,用另一只手不住的抚摸着它,仿佛同它十分的稔熟一般,亲昵的同它说道:“你到我这里来,我带你出去。帝俊的人马上就要来了,那时轩辕哪里还有活路?他都不行啦,他的神力都快没了,你怎么不识时务些?你既然是轩辕养着的,帝俊绝不会放过你,你藏在我这里,我带你出去,我们两个躲去远处,任由他们争夺天帝之位。”
八十二
它眼看着那个人伸手过来,要将它抓在手中,便狠狠的咬紧,它觉得仿佛自己能把那只手咬断的一般,可是那人却丝毫不为之所动的样子。
它害怕了起来,惊恐的看着那只手朝它伸来,那个人身上仿佛带着极强的力量,让它不敢退缩,它僵硬在那里,动也不敢动,只是紧紧的看着他。
就在那只手要碰到它时,它只觉得呼吸都要停滞了一般,胸口一紧,竟然睁开了眼来。
也是在那时,它看到了紧紧搂着它的朱衣,低着头焦急的看着它,见它终于睁开眼来,欢喜得几乎落下泪来,抱紧了它哽咽着说道:“你可算醒来了,吓坏我了。”
它还有些恍惚,好想有些分不清此时究竟是梦还是醒,只是嘴巴里仿佛含着甚么东西一样,低着头忍不住想要吐出来,朱衣连忙拦着它,“含着呀,你还不舒服。我的珠子你含着,会好受些……”
它愣了一下,终于回过神来,把嘴巴里含着的珠子不管不顾的吐了出来,然后问他:“季钰呢!”
朱衣犹豫了一下,见它脸色一下就变了,慌忙的解释说道:“他还活着,还好好的,阿奇你别担心。”
阿奇心中积蓄的怒火一下迸发了出来,它冲着朱衣大声的喊道:“你滚!滚开!”
它说完这些话,胸口就疼痛得厉害,几乎上不来气一般,它低头一看,看到心口处一道深深的伤口,想起沉沉混混时听到的声音,便难以置信的看着朱衣,想要质问他,却连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难道朱衣真的只不过是为了吃它的心,攫取它的神力,才一路的紧紧跟随?
它浑身都在止不住的颤抖,心里难受得简直要裂开一样,再也不想多看朱衣一眼,它推开眼前的人,朝床下走去。
朱衣慌忙的抱着它,说:“你去哪里?你的伤还没好,不能乱走……”
他的话还没说完,便被阿奇狠狠的打断。
它说,“你走开,我不想见着你,”
朱衣慌了神,着急的解释说道:“他真的没事儿。”他生怕它不信,急促的解释道,“金翅鸟要活活饿死的时候,心才会化成明珠,你看明玉饿了那么旧都没死,就知道他真的一时不会有事的,你要相信我啊。”
阿奇没想到他要活活的把季钰饿死,气得浑身发抖,想要揍他,只是心口疼的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它难受的想着,上一世季钰在枯井里饿得皮包骨头,这一世怎么还要受那饥饿之苦。
它看这四周仿佛是海底龙宫的模样,知道若是朱衣不肯,它只怕当真是走不出的,忍住了心中的愤恨,就问朱衣,“这里是哪里?”
朱衣见它仍愿意同自己说话,顿时大喜,坐在它身边说道:“这里便是海底与魔界的缝隙之处,我不愿意随他们去魔界,便留在了这里。”
阿奇大吃一惊,简直恨起他来,“你让他们把季钰带去了魔界!”
朱衣见它这么生气,连忙说道:“阿奇,他真的没事,我还在想怎么救他,只是一时想不出……”
阿奇看着他,突然笑了起来,说:“你想救他?你想害他还差不多,这一路上,你不是都在想法设法的除掉他么!”
朱衣从来没见着它这样说话,竟然是丝毫余地也不留,脸上顿时露出惊诧的神情,顿了顿,半晌才说:“没错,我是想赶走他,因为阿奇很喜欢他,对他很好,我很嫉妒,我不喜欢……”他抬头看了阿奇一眼,才又说道:“可是我根本不想把它想给魔姬,我也从来没当她是我娘亲。我从来没跟阿奇说过,我娘是谁,那是因为……”
阿奇心里想,他又要骗我了,便忍不住哈哈的笑了起来,故意拿他从前的话刺他,说,“因为你根本不记得从前的事,一睁开眼便同我在一处,自小就在我身边的,是么?”
它根本不相信这个人,再也不会把这个人当做它的衣衣了。它的衣衣小小的,傻傻的,啥也不懂,啥也不知道,不会骗他,哄他。
这个人,它从来都不认得。
朱衣看着它愤怒的神情,忍不住就慌乱得厉害,他半跪在它的面前,捉着阿奇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脸上的神情从来没有这样的郑重,他低声的哀求道,“我甚么都告诉你,你不要再生我的气了,好不好?”
阿奇又忍不住连连的笑了起来,心底却是一万个不信,它也不想听别的,就直截了当的问道:“那好。那你先告诉我,甚么叫你根本不想把季钰给魔姬?”
八十三
阿奇不知他又打算做些甚么,只是摇头。
朱衣咬了咬唇,仿佛忍着甚么似得,低声下气的同它说道,“阿奇别怕,我只是看一看……”
阿奇眼看着他伸手过来,便忍不住心慌,朱衣却捉住了它的手臂,不许它躲闪,他的手力气很大,仿佛铁箍一般,将它紧紧的捉住。
阿奇的脸都白了,眼看着他解开自己的衣裳,心中又怕又怒,终于忍不住问他说:“你还要看甚么!是想看我的心是不是都挖出来了?”
它还以为朱衣还会装模作样的辩解几句,可是朱衣的神情太过震惊,让它把后面的话不由自主的咽了下去。
朱衣呼吸变得急促,他紧紧的看着阿奇,又害怕又焦灼,连连的说道,“你,你听到了他的话,你以为我,以为我挖了你的心?”
阿奇闭上了眼,不想再听他说话。他还想要说甚么,可是看到阿奇心口处那道深深的伤痕时,脸色顿时变得青白,几下就将它身上的衣裳扯开。在这撕扯之间,不知怎么,有个红绳系着的木鱼儿便掉落了下来。
两个人都是一愣,这个是阿奇那时在龙宫里捡了起来的,原本想着等朱衣气消了再给他的,却不想是在这样的情形下被他看见了。
相比之下,朱衣的神情就复杂许多了。他握住了那个木鱼,问阿奇说:“你怎么会有这个?”
阿奇不愿回想当初的心情,朱衣的谎话它听的太多了,一句都不想相信,有时候它都不知道朱衣问它的话,是不是只是另一个圈套的开始。
它很累很累,不愿多想,只是朱衣一直在逼问,它就说:“那个老人看上去很疼你,想要把这个转交给你,我就替你先收着了。”
朱衣的指尖轻轻的触碰着它心口上的伤,想说些甚么,嘴唇颤抖着,却只是说不出。
阿奇被他摸着,忍不住瑟缩了一下,朱衣慌忙的松开了手,仿佛它一碰就会碎似得。
阿奇看他小心翼翼的样子,心中只是不解。
它不明白朱衣还想要它的甚么。他拿走了它的心,怕是有了吞梦的神力,为甚么还要这样装作好象很听它的话,好象还是很怕它发火的样子?
它身上还有甚么是这个人想要的么?
它不想问,也不想知道。它觉得心口发痛,整个人很累很累。哪怕只是在这个人的身边,哪怕只是听他说话,它都觉得累的几乎喘不上气来一样。
阿奇就问他:“你甚么时候带我去救季钰,他一日在魔界,我就一日不能放心。”
朱衣露出为难的神情来,阿奇心里十分的不痛快,就说:“那你放我走,我自己想法子去找他。”
朱衣看了它好一阵儿,才轻声的说道:“阿奇,魔姬她想方设法就是要得到如意明珠,你要我把金翅鸟从魔界弄出来,是要我和我娘作对,她是魔界之主,与她作对,就是与魔界作对,你知道么?”
阿奇只觉得啼笑皆非,怒从心中来,想,是你想法设法的设了局,将我们都统统纳入囊中,这时却说甚么黑白颠倒的话?
却因为想着要救季钰,所以不想激怒他,便说,“你若是要遂顺你娘的心愿,也可以把我送出去。我欠他一条性命,你替我放过他,我就不欠他甚么了。”
说出口去,又觉着不对,它的心被朱衣吃掉了,那它应该没有用处,不能再应愿了才对。便是送给了魔姬,只怕也没甚么用处。
它这样一想,顿时觉着连最后一丝期望也破灭了,竟然只能依靠眼前的这个人的一般,不由得心灰意冷起来。
朱衣却难以置信的看着它,眼底发红,似乎不明白它为甚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他咬紧了牙关,忍了好半天,才哀求般的同它说道:“阿奇,我知道我如今说甚么你都不信了,可是我,我真的不会让你受一点点的伤害,我心里,我心里……”他嘴唇几乎咬出血来,却还是不知要如何说出自己心中所想。
阿奇觉得心口痛得厉害,就好像伤口处被人揉了无数的铁砂进去一般,痛得它受不住,大声的冲他喊道:“好了!不要再说了!”
朱衣被它突如其来得打断,僵在那里,脸色一片灰白,屏着呼吸看它,仿佛它要说出来的话令他十分的害怕。
阿奇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然后才低声的问道,“你到底还想要甚么?”
朱衣急急的想要开口,阿奇却不等他辩解,又问说:“两世的伯奇都为你吐玉应愿,你得到的神力还不够么?你吃了我的心,我已经没有神力可以给你应愿了,你难道不知道么?我不懂,你到底想还要甚么?”
八十四
朱衣脸色铁青,紧紧的攥着手里的木鱼,阿奇有些害怕他脸上的神情,便不由自主的往后缩去。朱衣忍不住伸手想要拉它,阿奇吓得心都要从胸口跳了出来,霎时间就变成了猫的模样,猛然的跳下床去,不管不顾的朝外跑去。
朱衣震惊之极,急促的喊道:“阿奇!阿奇,不要跑,外面有很多魔物!”
阿奇头也不回,直直的朝门那里撞去,朱衣拍了一下手,门前就涌起许多的水,竟然将它直直的卷了回来,朱衣将它紧紧的抱在怀里,他胸口的心跳得厉害,仿佛擂鼓一般,阿奇挣扎不休,朱衣便哀求道:“我带你去救季钰,你千万别动了,你心口都是伤啊。”
阿奇听他说要带自己去救季钰,便立时安静了一下,不再拼命挣扎。
朱衣的脸色十分的难看,似乎后悔自己说了这样的话,眼角发红,狠狠的咬着唇,默不作声的吐出红珠来,看着它心口处的伤,然后小心翼翼的用红珠在它的胸口处轻轻的滚动着。
阿奇心里害怕,想要闪避,朱衣不容分说的用手笼着它,口气温柔却不容反驳,他说:“等伤好了就去救季钰,然后你想去哪里我都陪着你。”
阿奇没说话,低着头看着那颗熟悉却又陌生的红珠,想起前世的小蛇也是献宝般的吐出红珠来,突然觉得鼻尖发酸,胸口闷得简直喘不上气来。
它紧紧的闭上眼,心想,都是假的,这一切都是假的。
到头来,我跟小和尚一样,都被红玉骗了。
它紧紧的闭着眼,把几乎就要涌出的眼泪逼了回去,片刻之后,它昂起头,说:“好了,我们去救季钰!”
朱衣气得攥紧了红珠,眼里几乎都要喷出火来,阿奇害怕的往后缩了缩,朱衣深深的吸了口气,勉强的挤出笑来,柔声的说道:“好,好,我带你去。”
说完就伸手想要抱它起来,阿奇僵了一下,却并没有畏缩。它垂着眼睛,眼泪几乎就要忍不住,它想,等救了季钰,我就赶快的离开这个人,生生世世都不要再见到他!
它心里突然有了这么个念头,回过了神来,胸口竟仿佛针刺般的窒了一下。
它突然想起梦里看过的情形。想起梦里云飞无论如何都要吃梦应愿,不想再见到红玉的事,那时它根本不懂,也不明白云飞为甚么如此的绝情。可此时此刻,它心里所想,竟然与云飞一模一样,没有分别。
它浑身都在颤抖,想,怎么会这样呢?每一世都被这个人哄骗了,简直就仿佛噩梦一般。
朱衣已经将它抱在了怀里,他身上炽热,犹如火焰一般,阿奇伸爪推了他一下,朱衣却不肯放开,哄它般的说道:“不要怕热,这对你的伤有好处。”
阿奇哪里信他,便开口说道:“你变作龙,我骑在你身上,我们去救季钰。”
朱衣顿了顿,才说:“不能那样,你信我,总归教你见着他就是了。”
说完便抱着它走了出去。
他这一走出去,阿奇才发现这里与当初那个海底荒废的龙宫极为相似,只是不同的却是那时荒芜一片,这时放眼望去,都能见到人。
朱衣将它小心的抱在怀里,便对着一旁说道:“给我备马,我要去魔界。”
他说了这句话,四下里便响动起来,片刻之后便有人牵马过来,恭敬的递到他手上。
朱衣一只手抱着他,一只手捉着马鞍,一下子就翻身上马,然后捉住了缰绳,同阿奇说道:“你千万不要乱动。”
阿奇还没来得及开口,便觉得周身风声大作,猎猎而响,它不由得后怕起来,张口咬住了朱衣的衣衫。
朱衣连忙将它抱了抱紧,低头说道:“迟些到了魔界之中,你就装作猫,不要出声,千万别开口说话,知道么?”
八十五
阿奇不敢出声,只是紧紧的咬着他的衣角,这不知是在哪里,若是掉了下去可不是闹着玩的。朱衣突然轻笑了起来,低头下去,亲吻它的脑袋,低声的说道:“你要是永远这样就好了……”
阿奇心里一阵儿难受,许多念头飞快的掠过,最后却只是模糊的想着,这世上哪里有甚么永远?
朱衣眷恋的亲吻着它脑袋上的绒毛,阿奇不由得缩了缩,躲避着他,大约是不想被他亲。
朱衣苦涩的笑了起来,喃喃的说道,我不过是亲亲你罢了呀。
自此之后,朱衣便再也没说过甚么,也不再低头试着亲它了。
这一条路不知是通往哪里,它从朱衣的怀里探出头去,只看到底下一片漆黑,望不到底得深渊一般,而他们骑着的骏马,竟然直直的朝着那深渊的尽头奔去一般。
四下里渐渐的黯淡下来,一点光都见不着,阿奇害怕极了,朱衣抱着它,说:“休要怕,迟些便亮起来了。”
不过其然,不过片刻,那漆黑之中,慢慢的竟然亮起星星点点的白光,仔细的看去,竟仿佛无数只眼睛在黑暗中偷偷的看来一般,朱衣慌忙的遮住了它的眼睛,将它抱紧,轻声的说道:“不要乱动,小心被看了去。”
阿奇将脑袋深深的埋在他的衣襟里,也不知到底过了多久,便听到骏马马蹄落在地面的声音,一声声的疾驰仿佛急切的鼓声,让它忍不住害怕了起来,朱衣扯开衣衫,将它裹了起来,就这么跳下马去,将马鞭系在腰间,沈声的说道:“我来见魔姬。”
四周一片静谧,许久才从深处传来一个沉静的声音,低声的吩咐说道:“还不给他开门?”
阿奇听着这个声音似乎就是之前海面上随着那些魔虫出来的那个人,心里就是一沈,想,怎么又是他!
又想起朱衣似乎说过这人是侍奉魔姬的,心里便有些异样。
那个人柔声的说道:“没想到你会回来这里,魔姬想必会欢喜的。”
朱衣便忍不住冷笑,却并不答话。
他们两个慢慢的走入宫中,朱衣顿了一下,四下里看了看,那个人便说:“你从来不曾回来,这宫里倒是变了许多。”
朱衣终于笑了起来,说:“变或不变,又与我何干?我又不住在这里。”
那个人似乎有些惊讶,却只是说:“等到魔姬腹中之子诞出,你便有了兄弟,你难道不回来看他么?”
朱衣冷笑起来,说:“那还是等生出来再说罢。”
阿奇被他冷漠的口气弄得浑身发冷,它很少听见朱衣这样子说话,它忍不住想,是不是等到它也没了用处的时候,这个人也会这样的同它说话?
这个念头仿佛冰水一般的浇在了它的头上,让它觉得四肢冰冷。
见着魔姬时的情形,与它以为的丝毫不同。
魔姬声音柔软甜美,仿佛林中的莺雀一般,听着让人心醉,丝毫不显苍老。
魔姬问道:“红玉怎么回来了呢?从来不见你来这里的。”
阿奇心里一惊,想,她怎么也喊他红玉?
又想,他在魔界难道没有名字的不成?转念却又想,怕是他用甚么法子蛊惑了小和尚,让小和尚给他起了这个名字。
朱衣没有丝毫废话,直截了当的说道:“我帮你捉住了金翅鸟,如今来要我那份酬劳。”
魔姬似乎有些惊讶,笑了笑,说:“哦,好孩子,那你想要甚么?”
朱衣皱了皱眉,说:“我要那只小的金翅鸟。”顿了一下,却又说道:“你要两颗明珠也没甚么用。大的那只若是无用,小的那只更不可能派上用场了。”
魔姬似乎凝神看了他许久,然后开口问道:“你身上带着的,是甚么?”
朱衣微不可查的僵硬了一下,然后带着笑意答道:“我的孩子,还太小,不能见人,不然就可以让你瞧瞧了。”
魔姬忍不住笑了起来,说,“怪不得呢,魔气这样的弱。”又说,“你同谁生的,怎么都不曾听说过?”
朱衣皱起眉头,并不答她的话,只问道:“你给是不给罢,不给的话,也得有句话给我。”
魔姬想了想,便说:“也罢,我也不曾给过你甚么,那只小金翅,我一时也用不上,便先送了你罢。”
八十六
朱衣笑了一下,说:“既然如此,那便多谢了。”
不过片刻,便有人抬着甚么沉重之物走了过来,原来是铁笼,里面关着人形的季钰。
朱衣看他昏沉不起,便不由得皱了一下眉头,魔姬哦了一声,说:“素音给它们嗅了梦花,所以它们一直沉睡,迟迟不醒。”
朱衣有些惊讶,半晌才说,“原来魔界还有这样好用的东西,真是大开眼界。”
魔姬便柔声说道:“魔界自然有许多的宝物,人间天界都见不着的。你回来住,在魔界里四处走走,不好么?”
朱衣沉默了一下,说:“等过些日子罢。”
他指着那些奴仆,也不是请求的口气,倒好想理所当然的一般,同魔姬说道:“那我先走一步了。迟些教他们把这只金翅给我抬回去,不要把他弄死了,我还有话要问他。”
魔姬不料他说话间就要离去,看了那笼中的金翅一眼,便说:“让人采些梦花给你带上罢。这只金翅鸟虽小,也不可大意,小心受其所害。”
朱衣笑了一声,回头看了她一眼,才说:“谢谢魔姬的好意了。”
说完,竟然头也不回的就这样走了。
阿奇一直都不敢动弹,连大气都不敢出一下,可是眼看着朱衣就这样走了,它忍不住害怕,若是魔姬不肯送季钰过来怎么办?
朱衣似乎察觉到它的不安,伸手按住胸口的衣裳,将它紧紧的压住了,不许它动弹。一直到翻身上马的时候,他都没说甚么,但是不知为何,从腰间取下鞭子后,却狠狠的抽在马身上。阿奇被那尖锐的声音吓了一跳,忍不住浑身一缩,朱衣顿了一下,将鞭子折了起来,小心的抱着它,喃喃的低声说道:“阿奇别怕,我……我就是心里有些烦……”他垂了垂眼,攥紧了缰绳,深深的吐了口气,然后才说:“回去我给你看看心口上的伤,好么?你要季钰,如今季钰也要回来了,总该让我好好的看看了罢?”
阿奇心口猛地一缩,几乎有些怨恨起来,想,为甚么就是不肯放过我?
它闭紧了眼,只觉得浑身都在颤抖,朱衣眷恋的抚摸着它,悄声的说:“不要怕。那个老魔物太奸诈了,他给你的那个木鱼是不好的东西,所以你心口伤成那个样子,我会想法子把你的伤治好,那时……你就信我了。”
阿奇睁开眼看着他,他说得那么真,就仿佛每个字都是从心底吐露出来的一般,它定定的看了他半响,心想,这个人总是这样子,怪不得小和尚被他骗了,自己也被他骗了。
可笑那么久了,自己还一直都把他当做啥也不懂,啥也不知道的小娃娃。
阿奇闷不做声,朱衣又自言自语般的说道:“是啊,等回去见着了季钰再说,那时你便信我了。”
等到出了犹如墨海一般的魔界,朱衣便放开了缰绳,任由马儿慢慢的走着。这一路上走得极慢,他仿佛忍不住似得,一直在阿奇耳边喃喃的说着话。
朱衣就仿佛梦呓般的自言自语道:“我想过要告诉你……可是又怕你多想……”
阿奇只是不做声。
朱衣一只手紧紧的攥着缰绳,另一只手却无比温柔的抚摸着它的背,低声的说道:“他送我去人间时,曾跟我说过,在你替我应愿之前,我是不会想起来之前的事。我做梦也没想到会那么快就全都想起来了……”
阿奇想起朱衣从前信誓旦旦的同它说那些只是梦里看见的,一切都与他无干的话来,对着此时此刻,愈发的觉着自己愚蠢。
朱衣不停的抚摸着它,又低头亲吻着它,悄声的说道:“我那时怕极了,每日里都提心吊胆。怕你也记得前世,怕你记恨红玉,怕你晓得了我已经不再是那只懵懂的小蛇,怕你弃我而去……我,我怕得厉害,几乎都不敢入睡,怕梦里说出胡话,被你看穿……我……”
八十七
阿奇的心就好像被人紧紧的攥住了似得,这么低声下气的哀求,象极了那个小小的,哭哭啼啼的衣衣,那么的委屈,那么的害怕,就好想离开它就活不成似得,让它简直都想要相信这个人的话了。
可是心口处得伤那么的疼,提醒着它不能再一次犯傻。
它固执起来,打断了朱衣喃喃的低语,说:“先回去见着季钰再说别的。”
朱衣脸色变得十分难看,半晌才说:“好,回去再说。”说完便将它小心翼翼的搂在怀里,用衣裳裹着它,低声的说道:“别乱动。”
它听到朱衣抽出长鞭,狠狠打在马身上,耳边就响起呼啦啦的风声,它只觉得风大的厉害,压得它几乎不能动弹。
它觉得朱衣似乎十分的沈郁,整个人心底憋着一股邪火一般,却偏偏忍住了不肯发作。
它觉得自己挺没用的,心都被人取走了,还是忍不住要替这个人难受。
它心里也很不高兴,觉得自己蠢极了,怪不得会被骗了一世又一世。
到了朱衣的龙宫之后,它也不愿意说话,挣扎着从他怀里跳了下去,焦躁的在地上走来走去。朱衣将院门掩住了,它出也出不去,不能在宫门出等待,心里十分的焦灼。
又过了许久,它在那里等得不安之极,朱衣几次想要同它说话,它都背过身对着他,丝毫不愿意见着他,朱衣便默不作声的在它一旁等着,守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阿奇心里倍觉煎熬,觉得朱衣又一次的哄骗了它,觉着季钰再也不会被送回来了的时候,朱衣突然紧张了起来,伸手强硬的将它捉了起来,说,“魔界的使者来了,你不要乱动。”
说完便将它抱住了,藏在衣裳底下,走了回去。阿奇想要去看,朱衣便柔声的安抚它:“教他们看到了不好,他们若是告诉了魔姬,她想明白这其中的蹊跷,就不会把金翅给我了。”
阿奇静了一会儿,朱衣便又说:“若是季钰被送来了,迟些便有人来告诉我,你休要这样害怕。”
阿奇几乎不愿同他说话。当初晓得他被天神捉去,它几乎急得发疯,这个人又怎么会懂得呢?正是因为在意,所以才会牵挂,才会不安。
它只远远的模糊的听到一些嘈杂的声音,仿佛极沉重得车马一般,大约是在宫门处。它耳力已经是极好的了,只是离得遥远,几乎听不真切。又过了许久,便听到有极轻的叩门声,朱衣皱眉,问说:“怎么?”
门外便有人说:“魔姬送了一只金色的大鸟来,锁在笼中,您看这可怎么好?”
那么一瞬,朱衣露出厌憎和怨恨的神情,那陌生的神情只是一闪而过,飞快的就消失了,他温柔的抚着阿奇,说:“好了,看,我同你说罢,会有人来知会我的。”
阿奇急切的想要从他的怀里窜下去,朱衣紧紧的抱着它,声音里满是苦涩,说:“别急,我带你去。”
朱衣推开门来,低声的吩咐道:“把那笼子抬来这里,宫殿四角都看守紧了,不要教魔姬的人进来。”
八十八
阿奇不明白他怎么这么提防着魔姬,只是想到马上就可以见到季钰,心里便忍不住有些欢喜,想,等见着季钰,我们就一起逃走。
只是转念想想,若是当真比起来,朱衣未必就会输。若是它就这么贸贸然的妄想带着季钰逃走,怕是会被这个人捉了回来,一同关在笼子里。
心里正乱纷纷的,就看到那些奴仆将那偌大的笼子抬了进来,端正仔细的放在庭院的花木旁,正与东厢的走廊挨着。
朱衣挥了挥手,那些人便纷纷的退下了,又将庭院的门仔细的扣住了。
那笼子不知是甚么做的,似铁非铁,似金非金,隐隐发乌,靠近之时,便忍不住通体发寒,就好想在雪地里走着似得。
朱衣将它抱在怀里,伸手在笼子门上也不知怎么的拨拉了一下,就打开了。
阿奇想要下去,朱衣就捉紧了它不许它下去,说:“这是魔界之物,可要小心才好。”
说完就抱着它走了进去,伸手将那金翅鸟捉住后颈,单手提了起来,拽出笼中。
阿奇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一路砰砰直跳,眼看着他把季钰放在床上,便忍不住跳了下去,伸出爪去,小心的拨弄着金翅鸟的翅膀。
只是无论它怎么推搡拨弄,金翅鸟只是软软的倒在那里,发出奇怪的叫声,仿佛醉酒了一般。
它记得魔姬说过,是因为她们给季钰吃了梦花,所以季钰才会一直沉睡,迟迟不醒。
它想,梦花,是教人沉醉梦境的花朵么?若是那样,是不是自己吃掉了季钰的梦,他就会苏醒过来?
它一想吃梦,心口就是一痛,忍不住低下了头,想要看看自己的胸口。
朱衣一直都紧紧的看着它,见它低头,脸色就是一白,连忙的说:“你心口疼么?”说着就慌忙的从口中吐出红珠来,要往它心口处凑。
阿奇见他眼底一片慌张,神情十分的着紧,心里忍不住一片迷惑,想,他取了我的心,为甚么还要这样,就好想他心里还十分的在意我,就好想他还是衣衣,还是我的小蛇似得。
它这样一想,心口就愈发的疼痛,它忍不住嘲笑自己,心底突然模糊的掠过一个念头,它想着,是不是我的心他还不曾取尽?所以还要这样的哄骗于我,要等到终究得手的那一日?
它这样一想,便觉得一切都有了解释,它深深的吸着气,想,若是那样,我是不是还能够吃梦?
它的心砰砰的直跳,想,若是能够,我吃了季钰的梦,他是不是就能醒来了?
却又不敢显露出来,便转过去,朱衣伸手抱起它来,说:“我先给你看心口的伤,迟些我再带你来找他,好不好?”
阿奇被他抱住,突然想,若是他睡了,我也能吃他的梦了。他这样厉害,吃了他的梦,或许我就能带着季钰逃出去了。
因为有了这个念头,它便鬼使神差的说道:“那快些看。”
朱衣抿了抿唇,抱了它离开了,出门之前,也不知在门上使了个甚么法子,那两扇门就紧紧的合住了。
朱衣带着它去了一旁的厢房,虽则小些,布置得却十分的精致,阿奇刚进来时,便忍不住觉着有些熟悉,等到朱衣将它小心翼翼的放在了床上,它仔细的看过了四周,这才恍然大悟,究竟为甚么会觉着熟悉了。
也不知是朱衣有意还是无心,这里与云飞在人间时的起卧之处布置得一般无二。
阿奇后背发冷,浑身微微的颤抖,想,他是打算跟红玉一样,关我一辈子呢!
八十九
这念头让它害怕得不得了。朱衣哪里知道它想甚么,先把它抱在怀里,解释般的安抚道,“如今的当务之急,是要把你心口的伤先治好。”
阿奇不说话,心里却是一片警惕。
朱衣看见它眼底的神情,终于不安了起来,挣扎了许久,才终于说道:“你一直带在身上的木鱼,并不是甚么真的木鱼,那是魔物死前的执念所化。你带着它,心都被魔气浸染了……”
阿奇听不明白,也不大信他。若是被魔气浸染,那它一直同朱衣一起,之前怎么不曾疼痛?
它疑心的问说:“你说我的心被魔气浸染了,那我也是魔物了?”
朱衣连忙摇头,发誓赌咒般的说道:“不,不,不会的!你是上古的神物,怎么会变成魔物?”又低声的说道:“只是你受不得魔气的侵袭,所以心口疼痛难忍……你若是信我,我替你取出来,等我剥除了那些魔气,便仍旧把心还给你。”
阿奇几乎都要笑出来了,心口却刀绞一般的痛,想起心口的伤痕,哪里还信他的话,它想,你是要再一次破开我的胸口,取出了我的心么?
它垂下眼,轻声的说:“真的很痛么?”
朱衣抱着它,难受的说道:“我怕你受不住。那是魔物死前的执念,浸染越深,就会越发的疼痛,还是越早剥离越好,若是迟了,我也不知会发生甚么……”
阿奇几乎都要相信他了,他怎么会把这些谎话说的那么的真,仿佛每一个都发自肺腑的一般。它抬起头,看着眼前这张熟悉又陌生的容颜,想着不久前,它还几乎不敢直视这张俊美的面孔,此刻除了心痛和愤怒之外,竟然生出一种陌生的恨意来。
他今天所有的一切,都是因为精心的算计,攫取了它几世的神力才得到的,不然他还是一个丑陋的,没有人愿意同他在一起的魔物。
阿奇看着他,低声的问说:“那破开胸口,是不是也很疼?”
朱衣心痛的看着它,眼底闪动着泪光,握着它的手,安抚般的说道:“忍一下就好了,等你心上的魔气除尽了,你就不痛了。”
阿奇哦了一声,呼了口气,轻声的说道:“那明天好不好,我怕疼。”
朱衣愣了一下,半晌才露出难以置信的笑容来,讨好般的说道,“好,好。”又低声的问道,“阿奇不生我的气了么?”
阿奇郑重其事的嘱咐他道:“我今天太累了,睡一觉起来再说。明天你要轻点取,我怕疼。”
朱衣欢喜极了,搂住了它,脸颊在它的身上磨蹭着,喃喃的说道:“太好了,阿奇不生衣衣的气了。”又解释般的说道:“阿奇不能没有心,那时候我把阿奇的心放在心口,把我的心给阿奇,阿奇就不怕了,等魔气去除干净了,我再还给阿奇。”
阿奇见他说的煞有其事,仿佛当真要这样做的一般,就故意问他:“那你不会痛么?”朱衣眼睛一亮,亲了它的鼻尖一下,笑了起来,说:“阿奇担心我么?”却不等它答话,又自顾自的说道:“不会痛的,我是魔物,怎么会痛呢?不会痛的,阿奇放心好了。”
阿奇点了点头,便蜷成一团,说:“那等我睡醒。”
它说了这句话,心里却一直很担心,怕朱衣会不眠不休的等到天明,那它便无梦可食,也无机可趁了。
它心急如焚,却不能露出丝毫,安静的蜷在那里,动也不动,偶尔伸出爪,舔上一舔。朱衣一下下的摸着它,终于忍不住了似得,哀求般的说道:“阿奇变成人罢,衣衣想要搂着阿奇。”
阿奇僵了一下,便变作了人的样子,等它转过身来时,朱衣眼眶都红了,伸出双臂紧紧的抱着它,喃喃的说道甚么。
有那么一瞬,阿奇就觉着,半坐在它面前的,仿佛还是许久以前那个任性的衣衣。
它不由自主的捏了一下朱衣的脸,有点生气的说道:“睡觉!”
朱衣露出无比欢喜的神情,搂住了它,把它轻轻的压在了身下,深深的看着它,然后低下头来温柔的亲吻着它的嘴唇。
柔软的嘴唇碰上来的瞬间,阿奇脑海里几乎是一片空白,片刻之后,它搂住了朱衣的脖颈,翻身起来,骑在朱衣的身上,低头看着它。
朱衣的呼吸急促起来,眼睛闪闪发亮,渴望般的看着它,它几乎都能听到砰砰的心跳声,吵的它耳朵发疼。
它心口处疼得它几乎喘不上气来,它想要质问,想要大骂,想要做很多很多的事情,可它只是舔了舔嘴唇,问说:“你是想做红玉对云飞做的那件事么?”
朱衣微微的变了脸色,着急的说道:“不是!阿奇要是不喜欢,衣衣甚么都不做!”说完,又想起来甚么似得,急切的补了一句:“衣衣替阿奇含出来,很舒服的,云飞很喜欢。”
阿奇想起云飞那憎恨的眼神,那恨意几乎可以灼伤它的心口。
它不由得闭上了眼,口里却笑着说道,“好啊,等我的心不痛了,我们再试试。”
朱衣露出跃跃欲试的神情,却甚么也没再做,只是轻柔的搂着它,把脸靠在它的肩头,轻声的说道:“阿奇不要生衣衣的气……我一直,一直都只有你啊,只有阿奇对我好啊……”
九十
阿奇想起魔姬,忍不住垂下了眼,想,她当初不要他,他心里一定很是怨恨。
他反问,“那个老人对你不是也很好?”
朱衣怔了一下,有那么片刻,他露出迷茫的神情,问说:“谁?”
阿奇就说:“那个老魔物,教你怎么去找小和尚,教你变作石蛋,”它说到这里,终于忍不住觉着奇怪,就问,“他怎么知道我一定会吞下你变化的石蛋?”
朱衣脸色有些难堪,仿佛挣扎不已,半晌才说:“他寻到了你之前遗落的玉,放在我的心口。他说,这样的话,只要我离你近了,你早晚都会过来……”
阿奇忍不住惊奇的啊了一声,竟然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仿佛它心底早就知道会是这样的一般。
它想起梦里听到的话,就喃喃的问说,“是他说的甚么梦石么?”
朱衣迟疑了一下,才轻声的说道,“不是,梦石是很早的玉,与你后来吐的别的玉都不同。大约是……是你上古时候吐的玉,与后来你在人世间吐的玉,并不一样。”
阿奇不知道其中的分别,就说:“都是我吐出来的玉,又甚么不同?为甚么他说我化了梦石,就可以吞了我的心?”
朱衣露出苦涩的笑容,说:“阿奇好笨。上古的时候,你吃的怕是神的梦,吐出的玉自然非同凡响。若是你化了梦石,自然是最厉害的时候,他想要我那时吞掉你的心,好变得更厉害……”他说到这里,忍不住伸手搂住阿奇,深深的望着它,祈求般的说道:“可我只有阿奇,我宁愿自己死,也不会吃阿奇的心啊。”
阿奇笑了起来,捏着他的脸,却甚么也没说。
朱衣大着胆子搂住它,亲吻住它的嘴唇,然后将红珠用舌尖抵着,送入它口中。阿奇不知他是要做甚么,朱衣便搂紧了它,喃喃的在它耳边说:“你含着这个,晚上睡的时候心口就不会痛了。”又自言自语般的说道,“过了明天就好了。你放心,不要怕。”
阿奇没有说话,两个人搂抱着慢慢的睡了。它听着朱衣的呼吸慢慢的均匀,仿佛睡着了一般,便慢慢的挣脱出来,朱衣捉着他的手,它一挣,便听到朱衣嘟嘟囔囔的说着甚么,又把它捉了捉紧。
阿奇无可奈何,又不敢太用力,便任由他握着。那时房里已经可以看到奇异的云霞,晦暗之中,却又带着明丽的颜色,它伸出手去,想要捉他的梦,只是试了几次,却与往日不同,竟然捉不住,并不会被它取来,手里空空如也,甚么也没有。
阿奇愣了愣,摸了摸心口,想,若是我还有心在,怎么吃不了梦?
它心中十分的不解,便有些害怕,想,是不是我的心都被他吃尽了,所以我再也吃不了梦?
它又试了许多次,连丝毫梦丝也捉不住,便着慌起来。
它想要挣脱,却被朱衣捉得更紧,它试了两下,怕把朱衣弄醒,犹豫了一下,便低下头去,轻轻的亲了亲朱衣的唇角。朱衣果然松开了它的手,伸开双臂想要抱住它似得,它一下躲开了,变作猫跳下床去。
门被紧紧的栓着,阿奇心里着急,便伸爪在门上一推,也不知是怎么的,那门便缓缓的打开了。
阿奇的心砰砰直跳,也顾不得多想,便飞快的窜了出去。大笼早已不在了,它心急如焚,跳上院墙,镇定了心神,一处挨着一处仔细的找了下去,不过多久,竟然被它找到藏匿季钰的所在。
看守的人都在院墙外,院门紧锁着,阿奇跳了下去,想起朱衣的话,犹豫了一下,却还是走入笼中,伸爪去推搡季钰。
金翅鸟仿佛被针刺着了一般,猛地睁开了眼,见着是它,眼底露出迷惑的神情,阿奇见他还是糊涂的样子,便毫不客气的伸手拍了他一下,说:“赶快醒醒!”
九十一
金翅鸟定定的看着它,猛地挣扎了起来,阿奇伸手摁他,季钰仿佛被刺痛一般,咬着牙叫嚷起来,说:“你这个魔物,你把景玉捉去了哪里?你到底想要怎样,我一早就知道你对景玉不安好心,别以为我认不出你来!”
阿奇震惊的看着他,半晌才说:“是我呀,我是景玉呀,你说甚么呢?”
季钰哈了一声,仿佛听了甚么天大的笑话一般,说:“你身上全是那只魔物的味道,说甚么可笑的话呀,景玉闻起来才不是这样呢!”
阿奇愣了一下,想起朱衣的话,便慌忙的辩解道:“他们取了我的心,”说着便把胸口的衣裳拉开给他看,季钰看到它心口上长长的伤痕,震惊的几乎说不出话,变化出人形来,伸手摸了摸,半晌以后才愤恨的说道:“他怎么下得去这样的手!”
阿奇见他终于信了,不由得松了口气,抓着他就朝外走,说:“我们快逃!他睡着了,一时片刻醒不来。”
季钰抬头望去,看着头顶暗蓝色的海水,不免皱起了眉头,喃喃的说道,“这里是海底啊,”可是看了它一眼,却又改了主意,说道:“我们拼拼看,便是逃不出,死了也比困在这里强!”
阿奇捉住他的手,用力的点头,说:“快走,走得越远越好。”它永远都不想再见着那个人了。
季钰变作金翅鸟,让它骑坐在背上,然后猛地展翅飞起。
阿奇昂起头来,看着头顶的海水开始缓缓的涌动,随着金翅鸟每一次振翅而剧烈的震荡着,然后慢慢的分开,心中不由得惊叹不已。无论看几次,它都忍不住要在心中感叹,想,原来金翅鸟是这样的厉害。
它有时候忍不住沮丧,为甚么自己是这样的没用,若是它也有这样的力量,谁也不敢一次又一次的欺骗它,囚禁它了罢。
季钰用力的扇动翅膀,高高的飞起,阿奇的心口砰砰直跳,简直想不到竟然会是这样的容易,它搂紧了季钰的脖颈,忍不住喃喃的说道:“季钰,我们要逃出去啦!”
话音还未落,便看到分开的海水被搅动一般,猛然冲撞在一处,就仿佛玉石被击碎一般,散落了无数的玉屑。
海水仿佛松了缰绳的烈马,失去了准头,狠狠的朝他们的头顶砸了过来,阿奇紧紧的搂着季钰,怕他的翅膀会被那凶猛的巨浪打折,急促的喊道:“收起翅膀!”
季钰正是虚弱之际,不敢逞强,慌忙的收起羽翼。
海水霎时间就朝他们拍击而来,犹如铁掌一般,躲也躲不开。阿奇后背一痛,几乎喘不上气来。季钰呛了口水,慌忙的闭住了气,抓住阿奇,两个人紧紧的抱在一起,犹如大海的小舟一般,也不知要被海水推向哪里。
水中似乎并不象它以为的那么可怕,阿奇睁开眼睛,不知怎么,觉得自己似乎充满了无尽的力量,可以一直游下去似得。
这是它才想起来,方才朱衣吐了红珠给它。朱衣这次吐出的红珠十分的细小,在舌尖上犹如一粒米,喂到它口中就被它忘记了。
它想,或许这就是朱衣得到的力量罢。
原来只是这么一点点,也可以这样的厉害。
怪不得他无论如何,都想要得到。
它听到海水咆哮的涌动,其中隐隐夹杂着遥远的呼唤声,那声音似乎有些熟悉。
它的胸口一紧,便抓住了季钰,深深的向下潜去。海水下有一股暗暗涌动的潜流,不知是从哪里流了过来的。它抓紧了季钰,拼命的朝那水流涌来的方向游去。
慢慢的,耳边的声音就消失不见了,它睁大了眼睛看着水底的暗涌,突然觉得脸颊边那种温热的感觉十分的异样,它闭了闭眼,想要把那种难受的感觉驱散。
可是双眼闭起,脑海里却忍不住浮现出朱衣小小的模样,笑嘻嘻的,伸出胖乎乎的手来让它抱,要亲亲的样子,于是它的心里就更难受了。
也不知随着那暗流游了多久,潜流的尽头消失在海岛下。阿奇抱着脸色青白的季钰,从水洞里游了上岸。
那时已经是午夜,海面上一片平静,月亮躲在重重的云层后面,点点的星光落在微微荡漾的水面上,看上去仿佛一张极大的蛛网。
银白色的,柔软而又狡黠,没有尽头。
阿奇把精疲力尽的季钰小心翼翼的放在石滩上,它朝四下里望去,分辨不出他们的所在究竟是在哪里。这是一座寂寞的海岛,遥远的海面上,似乎还有星星点点的小岛,遥遥的望着它。
有那么一瞬间,它忍不住有些犯起糊涂来。
片刻之后,它才想,连它自己也不知道这是哪里,那朱衣只怕更不知道了。
失去了心,没有了应愿的能力,许下的愿望,却出乎意料的实现了。
它再也见不到他了。
它抬起头来,看着暗蓝色的天空,想起海底那个陌生却又熟悉的朱衣,不知为何,心口还是阵阵的疼痛。
它捂着心口,生气的想,这个人分明就是骗它的,说甚么含了红珠就不会痛,为甚么它到最后还是学不乖,还是会被这个人骗。
这个人,真是从头到尾都在骗它啊。
它这样一想,心里却又有些如释重负的一般。
它无法象云飞那么的绝情,发愿祈求红玉消失不见。可它也不能做到象小和尚那样,即便是死,也想要换来红玉的回首。
过去的,它无法忘记,也不想忘记。
可是这样的欺骗,它永远也不想遇见了。
以后就这样也好,他得到了他想要的,它也不会再被这个人生生世世的算计。
两个人以后再也不要相见,谁也找不到谁。
这样就可以了。
就当做它做了一场长久的梦,而此时,方才梦醒罢。
——第二卷•完——
第三卷
一
夜里睡着的时节,还是模模糊糊听到海面上狂风呼啸不已,海浪拍击不停,整座岛都在摇摇欲坠的一般,往年也有这样大的海风,今年也不知是怎么了,好些日子了,这飓风的劲头却比以往更甚,一日更比一日鼓噪,一日更比一日狂暴,仿佛要将山头都一并抹平了似得。
景玉梦到了许久前那个仓皇逃出的夜晚,梦到在涌动的海浪之中挣扎着逃离的自己。
它已经很少做梦了,却不知为何偶尔的还会梦到那些久远的往事。
它从睡梦中惊醒,觉得心口仿佛真的有甚么在砰砰的跳,可它其实知道,它的心口空空如也,甚么也没有。
它揉着眼睛爬了起来,走出洞外。幽暗的夜色之中,看到那只赤金色的大鸟落在海边的岩石上,惬意的舒展着巨大的双翅,尖利的趾爪紧紧的按着海里探出的龙头,雪沫一般的碎浪一波波的拍击在他们的身上,又散落在如墨一般的海水之中。
那样的情形,仿佛一幅肃杀的画。
它忍不住屏住了气息,敬畏的在远处默默的看着。
那条龙随着海浪的涌动再次挣扎了起来,“我听说他们说七芫岛上有金翅鸟,说你抓了龙却不吃,喜欢听故事,就猜到是你……”
季钰笑了起来,说“那你还敢回来?怎么?想把名字要回去?”
那条龙狼狈的哀求道:“怎么会,我是来求你,求你让我上岸的。不然我会死在海底的。”
景玉瞪大了眼睛,吃惊不已的看着他们两个,觉得自己好想听错了甚么。
它要上岸,岂不是羊入虎口,送到季钰嘴边给他吃吗?怎么反倒说甚么会死在海底?
却听到季钰斯条慢理开口说道:“想到岛上避难,先说个有趣的故事来换,哪里那么容易就让你上来?”
那只龙被他利爪按着,紧紧的压在海浪之下,似乎已经筋疲力尽,气喘吁吁的说道,“让,让我上去就说……好多,好多的故事,可,可有趣了!”
季钰嘿嘿一笑,伸爪将他紧紧的抓住,展翅飞起,朝着山洞这边飞来。
景玉犹豫着不知道是不是该开口喊他,季钰眼神却十分的好,一眼就瞟到了它,吃惊的落了下来,问它:“你怎么起来了?”
景玉看着那只可怜兮兮的龙,季钰有点尴尬,咳嗽了两声,说:“景玉,这就是那只……给我名字的龙。”
景玉心想,分明是你巧取豪夺来的名字,甚么叫人家给你的呀?那条龙也是赤金色的,此时却奄奄一息,露出一丝勉强的笑,朝它躬身行礼道,“魔君好。”
景玉愣了一下,季钰也吃了一惊,抓住了他的后颈喝道:“胡说甚么!”
那条龙也有些不知所措,似乎不知哪里说错了,不由得露出一脸的懊恼。
海风呼啸而起,海面上的浪一层更比一层高,夜里太暗,几乎看不到浪头,可是听那浪声,犹如铜墙铁壁一般,携着摧拉枯朽之势,便朝这小岛上汹涌的扑来。
季钰连忙说:“我们进去罢!”
夜空是一片晦暗,海面深邃漆黑,看不到丝毫的光芒,景玉不知道为了甚么,回头远远的看着墨一般的海面,许久之后,才随着季钰他们走回洞中。
“你为甚么叫我魔君?”景玉蹲在那条龙的身边,把想要插话的季钰推到一边,看着他问道。
那条龙心虚的看了季钰一眼,季钰在景玉背后抬起爪子吓唬他,等到景玉回头的时候,却又慌忙的收了起来,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看着洞顶。
景玉挡着他的面前,不让他去看季钰。
那条龙抖了抖身上的水,豁出去的说道:“你身上有魔的味道,还是很厉害的,难道你不是?”
景玉垂下了眼,并没有说话。它心里其实早就知道,朱衣吐给它的红珠带着魔力,它又没有心,那颗红珠入了它的心口,已经取不出来了。若是它身上没有魔的味道,反倒奇怪了。
可不知道为甚么,它却从来不肯往深了想。
季钰抓紧了爪子,恼火的瞪着他,那条龙讨好的笑着,说:“有个很有趣的故事,你不想听么?”
季钰听他说有趣,心里就有些被小勾子勾住了似得,板着脸,却已经变化出人身来,凶巴巴的说:“听完再收拾你这个就会胡说八道的家伙!”
那只龙也变成了人的样子,赤身露体的坐在那里,满头的湿发,被他胡乱的往后捋了捋,露出了成熟男子的面庞,然后回头朝它看来。那种眼神里透着一种莫名的熟悉,景玉愣了一下,突然没来由的想起许久之前那个变化过后的朱衣,便忍不住心慌了起来,急忙的转开了头。
季钰也有些惊讶,说:“你怎么……”他吞了吞口水,说:“长大了这么多?”
男子样子虽然狼狈,却笑着说:“还是太瘦,吃了不管饱的。”
季钰撇撇嘴,已经迫不及待的在他身旁坐了下去,催促道:“快点快点,这次是甚么有趣的故事?”又吓唬他说:“若是没意思,我就还把你丢到海里去!”
那个男子苦笑了一下,看了景玉一眼,若无其事的说道:“你不是金翅鸟呀?”
季钰哈哈的笑了起来,说:“他要是,你早就被我们分了吃。”
男子叹了一声,说,“好歹我把名字给你了,也陪过你那么久,怎么连这点情分也没有?”
季钰不以为然的说:“情分?有情分当年你还跑?”
男子一直在默默的看它,景玉终于觉着不对,便也抬头看他,男子便回过头去,仿佛若无其事的样子,同季钰说道:“你知道么?魔姬死了。”
二
季钰似乎有些不明所以,说:“谁是魔姬?”
男子看了他一眼,似乎有些责怪他的坏记性,就说:“就是之前给你讲过的那个公主啊。魔主死后,她就成了新的魔主。”
景玉心口一跳,魔姬死了,那朱衣呢?
他和季钰躲避在这个荒岛上,起先因为季钰伤得厉害,它一直在山洞里守着他,不肯出来。那些时日海上的风暴极其的狂躁,乌云遮蔽着天空,没有片刻的晴朗,四下里都阴沉暗寂,犹如深渊一般。景玉躲在山洞里,照顾着季钰,喂他水喝,安抚着他,直到他身上的伤都慢慢的好了起来,终于能够离开山洞。
季钰也对之前的事心有余悸,不太敢离开小岛太远,只是捕食之时,会飞去远处,却并不怎么逗留,便仍旧捉着龙回来了。
季钰是个耐不住寂寞的人。有时捉了龙回来却并不吞吃,只要听些有趣的故事,听完吓唬一番,便仍旧把他们放回海中去了。
只是从龙族那里听来的消息,魔界的魔物似乎只是据守在那些裂开的缝隙处,并不曾遍布人间。
景玉不懂这是为甚么,但这消息还是让它松了口气。玄冥和玄羽曾经向它描述过的那些可怖的景象让它心中恐惧,害怕这人世间会堕入地狱一般的劫难,无法逃脱。
被季钰夺去名字的男子看起来十分的优雅自得,便是浑身是水,尴尬的神情也不过一闪而过罢了,这时便对他们绘声绘色的讲述起了魔界的故事。
原来魔姬多年前曾诞下一子,可腹中仍有一胎却是死胎,毫无动静可言。魔姬四处寻访妙法,想要保住腹中胎儿。之前不知怎么得了个法子,竟然使得死胎复生,只是迟迟不曾诞下。魔物萦绕在那些裂开的缝隙处,大约就是为了在魔姬生产之时保护魔界不受侵袭。
这几日那魔物终于顺利诞出,只是魔姬却不知因何骤然死去了,所以整个魔界这样震荡,这周遭的海底因为与魔界的缝隙相连,所以才会狂风暴雨,不止不休,让人心生恐惧。
景玉听他说到这里,便愣住了,想,那个死胎,说起来还算是朱衣的弟弟,竟然真的活过来了……它想起朱衣说过的话,竟忍不住打了个寒战,那只叫明玉的金翅鸟,难道真的死了?
季钰却与它想的大不相同,忍不住问说:“那魔界的主人死了,他们群龙无首,就不会到人间来了罢?”
男子笑了笑,说:“怎么会?我才刚见过新的魔主啊?”
景玉和季钰都震惊不已的看向了他,季钰几乎站了起来,指着他的脸惊慌的问道:“你,你见过魔主?那你怎么说……”
男子小心翼翼的捉住他的手指,不动声色的将他的手推向一边,然后说:“魔主想来你也是认得的。他知道你叫季钰,还知道你的名字是从我这里得来的……”
景玉愣了一下,难以置信的看着他,心里却已经隐约的猜出了他要说的话。
男子也看了它一眼,然后才又说道:“他如今做了新魔主,便四处的捉我。”他说道这里,便苦笑了两声,“这天底下原本叫做季钰的龙,也不过只有我一条罢了,哪里躲得过他的天罗地网?枉我四处躲藏,却也避不开。”
季钰也看了它一眼,知道他名字来历的,又是魔物,又四处找寻他们的踪迹,虽然不敢相信,却还是忍不住往那个人身上猜去了。
两个人都安静的可怕,男子便笑了,对着景玉说道:“怕甚么?他只是叫我来找你,来带句话给你,如若不然,才要我的命哩。”
景玉只觉得喉咙里干涩的厉害,半晌都说不出话来,终于吸了口气,低声的说道:“他……他教你带甚么话?”季钰却抓住了它的肩膀,说:“怕甚么,他要是真想打你的主意,我就帮你揍他。若是……打不过,咱们就再跑!”
景玉忍不住笑了起来,眉头舒展了几分,说:“好没志气,还没打呢,就说要跑的话。”
心里却想,我的心早已经被他取走了,他还要打甚么主意呢?怕是让这个人来要红珠的。还给他就是了。
三
季钰皱起眉头,凝神想着甚么。
男子扫了季钰一眼,才又对景玉说,“他说他要还给你一件东西。”
景玉愣了一下,茫然的问说:“还给我……?”
季钰忍不住就问说,“他还拿了你的甚么东西?”顿了一下,不由得瞪大了眼睛,说道:“难不成他要把你的心还给你?”
景玉愣了一下,只觉得胸口空荡荡的,浑身发冷。它想,都这么久了,却突然让人来传这么句话,也不知安的甚么心?
男子大约是听到季钰的话,眼底露出一丝惊奇,细细的打量着它,半晌才说:“啊,真的,你的心呢?”
景玉说:“这你也能看出来?”
男子笑了笑,说:“你别看我这么没用,我好歹也是姓季的啊。”
景玉不由得想起朱衣说过的话来,这个姓氏在龙族是十分了得的。可它一想起朱衣,胸口就忍不住发闷,它生气的问说:“他要还我甚么?怎么不自己来还?”说完却又后悔,它实在不想再见着这个人,哪怕只是一眼。
它知道自己是在迁怒,便抱歉的说道:“他要还我甚么?”
男子便歉然的说道,“那我就不知道了。他只说是从你这里拿走的东西,还想问你还生不生他的气?”他说到这里,突地笑了一下,又说:“他说了这句,又觉得不好,就让我不要问了。”
景玉的胸口一紧,说不出是甚么滋味,便说:“那你要去回话么?”
男子哈哈的笑了起来,说:“我好容易出来了,哪里还会自投罗网?我可没傻到那个地步?”
季钰突然屏住了气,急促的问道,“那你怎么来的?一路有人跟着你么?”
男子迟疑了一下,说:“应该不会罢……我好歹也是龙啊……”
季钰恨不得打他的脸,气狠狠的说,“他也是龙啊!你看不出来么!”
男子愣住了,半晌才啊了一声,说:“难道他就是那个……”说到这里却有些懊悔似得,把未出口的话咽了下去。
景玉和季钰都想起了明玉曾经说过的话来,景玉怔怔的想着,是啊,他就是那个成了龙的魔物。季钰却想,糟了,那个家伙要是追来,景玉肯定要被他抢走了。
他这样想着,心里就害怕起来,之前被魔物捉起来关在笼中的事至今让他记忆犹新,他突然捉住了景玉的手臂,着急的说道,“要不我们先走罢,这个岛没甚么好呆的。”
男子惊讶起来,说:“你……这是要逃么?”
季钰看起来有些狼狈,他的脸涨得通红,坦言说道:“是,我是打不过他,”他说到这里,有些生气的瞪了景玉一眼,意思就是说,都怪你,瞎好心,要不是你那时候帮他应愿,给他神力,我怎么会打不赢它?
他们两个无言的看着对方,景玉有些心虚的转开了脸,季钰想了想,又朝男子打问了一番新魔主的长相,便说:“必然是他了。他如今做了新魔主,自然更是厉害了,还是不要与他硬碰硬的好,我们先躲起来。”
景玉心里有些烦乱,听到季钰说要躲起来的话,便有些心不在焉的答道,“怕甚么,我这里已经没甚么他想要的东西了。”
说完又想起季钰,便说:“你去躲躲,等他走了,我再喊你。”又自言自语般的说道,“我倒是想,来就来了,我也好问清楚,我把他的东西还给他,他把我的东西还给我,我们就两清了。”
季钰有点生气,说:“你不走,我也不走。”
男子在一旁沉默的看着他们,季钰看见他,仿佛找到了要做的事情,便抓着他逼问起了龙族的事。
狂风一直不曾停息,乌云犹如铅水,整片天空都看不到一丝阳光。小岛上昏沈犹如暗夜,景玉看着他们两个说话,说些甚么却丝毫不曾落入耳中,它觉得它整个人就好想做梦一样,浑浑噩噩的。
山洞里有许多细细的石缝,涨潮的时候,水会溢满那些狭窄的缝隙。大约是狂风骤雨的缘故,这几日的水都漫过了底处的石块,犹如溪流一般,将洞底的斑驳石块小心的掩住了。
明明是昏暗没有日光的清晨,石洞里黯淡的水面上却突然闪动起了细小的微光,它的目光茫然的落在那墨一般沈暗的水面上,突然看到石缝里探出一个细细的影子,却只是一闪而过,便又钻入水中,不见了踪影。
它的胸口突然猛烈的震动了起来。就好象有人在它心口放了一口大钟,这时候不顾一切的胡乱敲起,震得它耳边嗡嗡作响,浑身僵硬,动也不能动。
四
那细小的影子钻入水中便再也不见了,过了好一阵儿,景玉才仿佛从梦境中醒来,它看着同陌生男子凑在一起的季钰,他那样眉飞色舞,聚精会神的样子,它已经很久没有看到了。
它揉了揉眼睛,轻轻的站了起来,悄无声息的走出了山洞。
大海仿佛一只受伤的猛兽,带着憎恶和仇恨,一次又一次的咆哮而来,然后一次又一次的粉身碎骨。
那些巨大的,沉默的岩墙一直都屹立在那儿,从来不肯后退丝毫。那些高高卷起的浪头狠狠的撞击在坚硬得石壁上,然后无数次的,颓然的跌落下来,只留下雪白的浪花。
它默不作声的看着那些看了一会儿,也不知为甚么,回过了头去。
昏暗的光里,有个人影安静的站在它的身后,动也不动,一直的看着它。
它的胸口骤然收紧,就好象被石块用力的压住,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它明明知道那个人不会是季钰,却还是开口喊道:“季钰?”
那个人安静的站在黯淡的光里,身后传来海浪一次次的冲击声,就好想将海岛掀翻一样巨大的声音,震得它浑身发麻。
“……阿奇,”那个人轻声的开口唤它道。
它的心骤然的冷了下去,就好像一直以来的梦境突然被这个声音打破了似的,一股突如其来的愤怒直冲而来,它听到自己用陌生的声音愤怒的喊道,“不许你那么叫我!”
那个人影愣了一下,似乎想要朝它走来,却又迈不动步似得,僵在那里。
它也怔住了,刹那之间,竟有些恍惚。
它努力的镇定着自己,深深的吸了口气,才说,“你叫我景玉就行了。”
那个人安静的几乎可怕。虽然是在朦胧而又昏暗的清晨,它却清楚的知道他一直在看着它。
奇怪的是,突然之间,它好像甚么都不在乎了。
原本的惧怕,都仿佛烟雾一般消散在这海边了。
半晌之后,那个人低声的说道:“我……我来把你的心还给你。”
他的声音有些僵硬,就好像突然之间不知道要如何对它似的。
它奇怪的看着他,分明不再是少年的身形了,可不知道为甚么,在这昏暗的海边,竟显得佝偻起来。
它哦了一声,客气的说道,“那我也把你的红珠还给你。”它说不出口自己已经取不出红珠的事,便又说道:“你要的话,就自己来拿罢。”
那个人笑了一下,温柔的说:“我有了新的红珠了。那颗你留着吧,没有甚么坏处的。”
它皱起了眉头,突然搞不懂他话里的意思了。
那个人慢慢的走近了,当它看到他的脸时,忍不住愣住了。
不知道为甚么,他的脸看起来很是奇怪。虽然乍一看起来似乎没甚么异样,但它就是知道,那并不是他真正的样子,倒仿佛戴着一张面具似的。
但是它只是皱紧了眉头看着他,甚么也没有说,甚么也没有问。
他低声的说道:“我之前……一直来不了。现在终于能找到你了……我这就把你的心还给你。”又有些不安的说道,“应该会有些痛,你忍忍就好了。”
它伸出手去,说:“你给我就可以了。”
他愣住了,似乎有些不知所措的样子,他说:“给你?”
它固执的说道:“你给我就可以了,我自己放回去。”
他看着它的手,然后抬头看向了它。他的眼神变得阴暗,就好像暴风雨中的海面,随时都会吞没一切。
他安静了一会儿,似乎想说甚么,却没有说,只是说:“我一直都把你的心放在我的心口,没有了心口的血,它就会变成一块石头。”看它似乎还不怎么明白的样子,犹豫了一下,才又说道:“你得要自己剖开胸口才可以把心放进去,你就不怕在那之前,你的心变成一块无用的石头么?”
它哦了一声,说道:“怕啊。”
他的眼睛里亮起微弱的光来。
它却又说,“可是我不相信你。”
那微弱的光跳了一下,消失在了那阴沉的海面上。
五
那仿佛是一刹那间的事,它整个人僵在那里,连手指也无法动弹。
那个人走到它面前,低声的说道:“我这么辛苦的用血养着它,可不是到了最后还你一块石头。”
说完便伸手朝它胸口一掏。
它只觉得痛入骨髓,只是浑身都被束缚着,竟然丝毫也挣扎不得。那一双温暖的手探入它胸中,将一件炽热滚烫的东西放了进去,砰砰砰的,一下下的,竟然震动得让它耳鼓鸣响,忍不住的惊慌。
他的手拖着那件灼热的东西,又在它胸中塞了不知是甚么,口里默念有词,片刻之后才小心的松开了,慢慢的挪出它的胸口。
景玉已经疼得眼泪都要下来了,浑身的冷汗如雨一般的往下落,后背都湿透了。
他就笑了,说:“你这么怕疼,还说甚么要自己放进来。”
那双手抚上了它的脸,仿佛刚才捧着它的心那样,小心翼翼的捧着它的脸,慢慢的逼迫着它,让它抬起头来。
景玉忍着心口的疼,朝他痛骂道:“你滚!”
他的眼神一暗,就靠了过来,狠狠的亲吻住了它的唇。
景玉想要咬他,可惜被他捏住脸颊,竟然不能得逞。
他亲得够了,这才松开,深深的看着它说道,“我那时候在梦境里,看到红玉将云飞困在房内,心里还十分的不解,想,若是我的话,怎么也不肯教你受这样的罪。”
景玉满心怒火的看着他,他笑了一下,又自顾自的说道:“可是眼下,我却有些明白了。”
景玉愣了一下,恨不能揍他一拳,可是浑身动弹不得,心里越发的愤怒。
它嘲讽般的说道,“你不就是红玉,红玉不就是你么?”
他浑身都是怒气,捏住它的脸,问道:“我说甚么你都不信,我说不是的你却偏偏当真。我把红珠都给了你,我还能对你怎样?”
景玉想起那个眼巴巴的把红珠吐给它的小蛇,胸口闷得几乎喘不上气来,它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然挣脱了那些无形的束缚,狠狠的一拳朝他的脸上打去。
大约是没有料到它竟然还能动弹,那个人被它打得朝后仰了一下,却飞快的抓住了它的肩膀,他的力气够大,竟然将它也拽倒了。
景玉
他的后背狠狠的摔在岩石上,痛得低声咒骂了一句甚么,抬眼看到它倒在自己怀里,却突然就笑了。
他伸手搂住了景玉,轻声的问道:“阿奇,原谅我好不好?”他说了这句,又怕景玉开口说出甚么更伤人的话来,就喃喃的说道,“我是朱衣呀。我真的不是红玉,红玉死了。你也不是云飞,也不是小和尚,我不喜欢他们,我只喜欢你……”
景玉心里怒火冲天,却不由得笑了出来,说,“是啊,喜欢我是伯奇呗。”
朱衣的眼神立刻就变了,就好像被人狠狠的掴了一掌似得。
他神色十分的难堪,想要辩解甚么,却不知从何说起似得。顿了半晌,却只是说道:“我把你的心封住了,你以后都不能应愿了……”他看着景玉,竟然还露出了十分愉快的笑容,自信满满的说:“这样,你就永远都不会吐玉,不会忘记我了。”
景玉没想到他居然还做了这么一件好事,气得血直往头顶上涌,竟然不知说甚么好。
朱衣微微的笑着,似乎很是自得,邀功一般的看着它,又说:“再也没有魔物能认出你是伯奇了,你又带着我的红珠,你会一直好好的活着,再没谁能伤着你了。”
景玉也笑了起来,硬邦邦的问说:“你也不能了?”
朱衣愣了一下,一时之间,似乎还没明白它话里的意思,等回过神来时,眼神顿时沈了下来,忍了忍,说:“我只想知道为甚么,就为了那只金翅鸟么?”
六
景玉正要开口,突然觉得眼前一片眩晕,朱衣啊了一声,霎时间变成龙卷着它飞到了半空。
它一时回不过神来,低头看时,小岛竟然已然塌陷了下去。它大吃一惊,想到洞中的季钰,又惊又怕,挣扎不休,冲着朱衣高声大喊道:“你干了甚么!”
朱衣也是一副摸不着头脑的样子,可等他定晴一看,眼神便有些古怪,露出猜疑不定的神情来。景玉见他不说话,心中越发的愤怒,双手从龙身的桎梏中挣脱了出来,朝着他的龙头就是狠狠的一拳。
朱衣呵了一口气,它面前就好想隔了一堵无形的墙一般,拳头打下去软绵绵的,丝毫也使不上力气。朱衣看它竟然是真的想要动手,顿时气恼不已,说道:“这哪里是我做的?这是有人取了岛下的海石,所以海岛才会坍塌!”
景玉眼看着海岛陷入海中,又急又气,想要挣扎下去,朱衣却不以为然,卷紧了它,只是漠然的在半空中看着,说:“他又不是一个人?那条龙自然会救他,你替他担心甚么?”
景玉哪里信他,正挣扎之际,便看到一条银龙破水而出,龙身上趴着一个人,看起来正是季钰的模样。景玉心里这才微微的松了口气,正想着怎么才能够靠过去。朱衣却突然微微一动,轻不可闻的啊了一声,就卷着他径自朝着远处飞去了。景玉哪里肯就这样被他带走,气得脸面通红,只是奇怪的是,朱衣身上的鳞片却不似从前那么瑰丽好看,倒仿佛龟壳一般黯淡无光,难看之极。
景玉心里有些异样,回头看去,那只银龙竟然紧紧的跟了过来,笑嘻嘻的讨好道,“魔主,魔主,我当真没说你甚么坏话,你休要生气!”
朱衣脸色一沈,呵斥他道:“乱喊甚么!”又吩咐说,“你飞得快,快去缝隙处看看!是不是出了甚么异动!”
景玉听他们的话奇怪,便去看伏在银龙身上的季钰,见他一动不动,心里就不安得厉害。
银龙也看见了它关切的眼神,就宽慰它说:“岛不知怎么塌陷了,他被掉下来的石头砸到了头,还有晕,等缓过劲儿来就好了。”
景玉心里有些感激,可是想起方才他那样卖力的讨好朱衣,又有些不是滋味。
银龙片刻就消失了踪迹,景玉忍不住就嘲讽他说:“你那么厉害,怎么不自己去看?”
朱衣突地安静了下来,他似乎在忍耐甚么,可最后还是说:“我这次出来见你,怕被人发现,新得的红珠留在魔界不曾带来,所以法力大不如前,飞也飞不快。”
景玉听他说得委屈,不由得笑了起来,可是心里哪里会信。
朱衣大约也听出来了,它压根儿不相信他说的每一个句话,每一个字了。他想要为自己辩解些甚么,只是银龙去而复返,他想了想,便闭紧了嘴巴。
景玉见他甚么也说不出来,便愈发的笑了起来。只是笑着笑着,却不知怎么的,突然想起梦境里骑在红玉身上微笑的云飞,手心里猛然发凉,竟然害怕了起来,想,为甚么一切都好象梦里的情景重新来过似的?
银龙飞到他们近前,神色有些怪异,看着朱衣片刻,才低声的说,“魔界的缝隙被填起来了……”
朱衣的脸色顿时变得惨白,仿佛一刹那间想明白了甚么,便说:“是天界的人在偷运海石,对不对?”
他的眼底露出露出挣扎不定的神情来,不知在焦虑甚么。这时天光也微微的亮了些,银龙趁着光打量着他,仿佛思索着甚么一般。
朱衣同他说:“你去找个地方把金翅鸟安顿了。”
银龙露出惊诧的神情,却没有说甚么,带着季钰去找海上的岛屿。
朱衣见他飞远了,便低声的哀求道:“阿奇,你不要生我的气了,你同我去魔界罢。”
景玉大吃了一惊,想起他说过的话,竟然心生惧意,说,“你要回去就自己回去!”
朱衣也着急起来,说:“我的红珠还在魔界,我若是再不回去,就再也回不去了!”说完又怕它不懂自己话里的意思,急迫的解释道,“刚才海岛塌陷,就是有人偷运海石,去填魔界的缝隙,等填好了,便要牢牢封起了!那时我再来见你,便难了。”
景玉愣了一下,却想也不想的说道:“我也不想再见着你。”
朱衣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他说:“可是我想见你。”他说完这句话,似乎十分的痛苦,连声音都仿佛被撕碎了一般,喑哑的说道,“阿奇,你当初明明答应过我的,永远不和我分开!”
景玉的胸口一痛,没想到他还敢提起从前的事,心里又气又怒,简直恨不得揍他一顿。它红着眼睛说道:“你根本就不是朱衣,你跟红玉一模一样!装得像是朱衣,其实心比红玉狠多了!”
它一想到那个粉嫩嫩的小蛇全是这个人装出来的,其实从来都没有过的时候,心痛得简直都要碎了似得。
朱衣怔了一下,却又狂怒起来,颤声的说道,“我怎么会和他一样?他一开始就要想要算计行止给他应愿,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前思后想的!我一开始甚么都不记得,心里眼里都只有你啊!难道你觉不出来么!”
七
景玉几乎都要相信他了,可它已不再是当年那个一无所知,傻乎乎跟着方慧芝的阿奇了。它很快就回过神来,想到了心里觉着奇怪的地方,毫不留情的反问道:“我们在那个岛上住了四年了,为甚么它早不坍塌,晚不坍塌,偏偏在你找着我以后才坍塌?”
朱衣愣了一下,大约是这一天发生的事情太多,他还没顾得上仔细的想这件奇怪的巧合。但是这时候景玉点了出来,便显得愈发这其中有着甚么古怪的牵连了。他来到海上寻找阿奇也是隐身匿迹,怕被其他人察觉,没有谁知道他在人间,不在魔界。可偏偏天界选了这个时候去封印魔界的缝隙,仔细一想,的确巧合的厉害。
可景玉根本不肯给他辩解的机会,又说道:“你说你魔界有新得的红珠,”朱衣见它说起这个,便急忙的插话道:“我有,先前给你的,你留着就好,我不要。”
景玉紧迫的逼问他道:“既然新的红珠得来的那么容易,红玉为甚么要骗小和尚给他应愿?”
朱衣吃惊之极,他看了一下,落在一个荒芜的小岛上,变作人形,与它面对面得站着,紧紧的看着它,似乎一时想不明白它到底想问甚么,景玉毫不退让,只是目不转睛的看着他。
朱衣一直在看着它,见它的神情里没有丝毫的温柔和亲昵,只觉得浑身发冷,胸口急促的起伏着,想要说甚么,可嘴唇颤抖了两下,又紧紧的抿上了。他只压低了声音问了景玉一句话:“是不是,”他的声音在发抖,不像是在发问,反倒像是在喃喃自语,“……是不是我真的说甚么你都不相信了?”
景玉垂下眼,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它心上的伤口还没有愈合,胸口针刺般的痛一下下的,明明已经很久没有这种难受的感觉了。
它深深的呼了一口气,看着远处的海面,轻声的说道:“你回魔界去吧,那里才是你的归宿。你已经得到了你想要的,为甚么还要缠着我不放?我再也不会给你应愿了,你不懂吗?”
朱衣露出焦躁又挣扎的神情,他看着海面轰鸣作响,一波波狠狠冲上海岩的海浪,又回头深深的看着它,眼底闪过无数的心思,景玉动也不动的看着他,明明他甚么也没有说,它胸口的心却急促的跳了起来。
朱衣握紧的双拳慢慢的松开,终于做出了一个决定。
他看着景玉,柔声的说,“阿奇,我会证明给你看的,我不是红玉,真的不是。我跟他不一样的。”
他这样说,一遍遍的重复着,也不知是说给景玉听多些,还是说给他自己听多些。
“我不会掳你和我一起回魔界,我知道你害怕,”听他说到这里,景玉笑了起来,可心里却忍不住想起梦里红玉将云飞囚禁在水底的情形,梦里所有的一切都变得无比的清晰,从前不懂得,不明白的事情,如今的它已经懂得,已经明白了。
低着头的云飞,就算没有眼泪,心里一定是在哭着的,可笑那个时候它甚么都不懂,以为一切都是那么的简单,还奇怪为甚么云飞要那么的狠心。
被完完全全的禁锢着,做那种……只有喜欢的人才能做的事,没有自由,没有朋友……它早已经分不清朱衣话里的真假了,如果朱衣真的做出和红玉一模一样的事情,它只怕会疯掉的。
它不知道它此刻凶狠的模样有多么的吓人。它浑身紧绷,目不转晴的紧盯着朱衣,仿佛一触即发似的。
朱衣屏住了呼吸,小心翼翼的看着它,说:“我要跟在你身边,照顾你,保护你,”他顿了一下,说:“就好像你之前招呼我,保护我那样。”
景玉心里慌乱了起来,它大声的喊着:“凭什么,不许你跟着我!”
朱衣笑了起来,自信满满的说,“就算你不让我跟着,凭你的力量,也阻止不了我。”似乎是怕它不信,便靠了过去,紧紧的搂着它,说:“你的红珠是我的,我想要怎样,就能怎样。”
景玉只觉得浑身僵硬,一动都不能动。
它就仿佛被人当头泼了一盆冷水,这才察觉到它到底有多么的愚蠢。方才的它,心里竟然有些相信了朱衣的说辞。它到底在期冀着甚么?以为这个人会回来,会变回它的小蛇么?
它真愚蠢,它怎么还不明白,它的小蛇早已经不在了,被这个人毁掉了,杀死了。这个人说甚么一开始不记得,根本就是骗它的,想让它相信他就是它的小蛇。
景玉双眼通红,愤怒的瞪着他。它想要生吞了这个冒充了它的小蛇的家伙,又想要撕碎这个巧舌如簧,一次又一次欺骗它的家伙。那突如其来的愤怒就好象火焰一样灼烧着它的心,让它痛苦不已。
朱衣见它神情难看,便很快的松开了手,低声的安抚它道:“阿奇,别怕,我甚么也不会做,我只是不想离开你。”他深深的看着它,发誓一般的说道:“我要留在你身边,就象你曾保护我,照顾我一样,我也会保护你,照顾你。”
景玉攥紧了拳头,再也忍耐不住,狠狠的朝他俊美的脸上揍去,它恨不得打烂这张陌生的脸,抹去一切能让它想起朱衣的地方。
为甚么他就是不能明白?
自己根本不想看到他,哪怕只是一眼,哪怕只是片刻。
如果不再看到这个人,它还可以忘记那些谎言揭开的瞬间,可以在睡梦里一次次的梦到那条赤红色的小蛇,欺骗自己,对自己说,那个陌生的面孔从来都不曾出现过。
八
朱衣没想到它竟然会发这么大的火。他躲闪不及,被狠狠的揍在脸上,痛得低呼起来。景玉攥紧了拳头,喘着气瞪着他,朱衣捂着脸抬起头来,迷惑又愤怒的看着它。他根本不明白自己是哪里触怒了它,他只不过说了他心里一直想着的话罢了。
景玉眼睛发红的冲他喊道,“你不是朱衣,就别装得跟朱衣一样!”
朱衣没想到竟然会听到这样的话,愤怒的反驳道:“跟你说了我不是红玉!我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根本不记得从前的那些!”
他脸上的神情一点儿也不像是在说谎,可是景玉这一次却再也不相信了,它反问道,“你不是红玉?那红玉不是魔姬的儿子?”
朱衣僵住了,就好想被人狠狠的掴了一掌似得。他想要说些甚么,却连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景玉看着他的眼神心里就一阵儿烦躁,伸手按在他的脸上,心里默默的念着,赶快睡吧!
可是即便是它胸口的心在砰砰的直跳,朱衣怔怔的站在那里,任由它把双手覆在自己的脸上,却没有丝毫要昏睡倒下的迹象。
不过片刻,景玉觉着似乎有甚么东西融化了一般,它松开手,想,这下他该睡着了吧?
却不料竟然会震惊的愣在了那里。
朱衣的脸根本不是方才俊美的模样了,反而看起来极其的普通,普通得近乎陌生了。
景玉的手僵在半空,好半天才从他的眉眼之中隐约的看出一丝朱衣的模样。他突然想起纪青云的话,忍不住吃惊的后退了两步。
朱衣不解的看着它,朝它走了两步,轻声的唤道:“阿奇……”
景玉的嘴唇颤动着,想说甚么,却还是没有说,扭过头去再也不理他,径自的朝海边走去。
朱衣愣了一阵儿,想起它的眼神,便不由得伸手在自己的脸上摸了摸,这一摸之后,他终于脸色大变,仿佛扭曲一般,变得极其难看。
他眼底深沉,脸色铁青,也不知是在想甚么,过了半晌,终于回过神来,拼命的追了上去,抓住它的手,气喘吁吁的说道:“好,你觉得我不是,那我就不是。”
景玉吃了一惊,回过头狐疑的看着他。
朱衣脸色青白,气息不稳,可他甚么也没有解释,只是指着银龙消失的方向,说:“我带你去找他们。单凭你自己,一时半晌是找不到的。”他顿了顿,又说:“就算你有红珠,也没那么容易。”
景玉看了他一眼,他故意看向另一边,所以景玉根本看不到他的脸,它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竟然鬼使神差的说道,“你不赶快回你的魔界去吗?再迟些,你就回不去了。”
朱衣笑了一下,可那笑容却很难看,与从前已是大不相同。他没有回答景玉的话,只说:“我帮你找到他们,你就让我留在你身边吧。”
景玉的心口一紧,转过脸去不看他。
朱衣变作一条大龙,伏在海边,唤他骑到自己身上来。景玉看着那无言的一幕,胸口发闷,有甚么东西喷薄欲出,却被他紧紧的按住了胸口,动弹不得。
朱衣又故意激将道:“你可真是,又怕痛,又胆小,就连骑我一下都不敢吗?”
景玉皱起了眉头,二话不说,翻身骑了上去。
朱衣示意它搂住自己的脖颈,景玉低下头去,搂住了他。他浑身的鳞片都没有丝毫的光泽,晦暗枯泽,与从前简直是天壤之别。
景玉几度想要发问,却还是忍住了。
风声在耳边呼呼作响,它心里竟然有些恍惚,上一次骑在朱衣的身上,竟好像已经是太久太久以前的事了。
九
朱衣一反常态,安静的几乎可怕,直到落下,都没有再说一个字。它从朱衣身上下来之后,朱衣仍旧变化成了人的模样,只是头发却披散开来,不曾系着。
他四下里看了看,嘴唇微微的动着,也不知念了甚么,便笃定的对它说,“等等他就来了。”
景玉看着它,它低低的垂着头,说话时也不再紧盯着它看了,倒仿佛是不敢看它似得。
海边的风大而凌厉,他的头发被吹得极乱,景玉心里憋闷极了,想要说些甚么,还不曾开口,便听到山中传来龙吟声。
不消片刻,那条带走季钰的银龙便落在他们的面前,低下巨大的头颅,恭敬的匍匐在朱衣的面前。
朱衣伸手碰了他一下,的说道:“缝隙被封住了,我也回不去了。和你的约定,一时半会儿,没办法履行了,你想要报复,我也无话可说。”
银龙眼底却并没有丝毫的惊奇,反而笑了笑,说:“那怎么行,你可是杀了魔姬的人,总会想法子回去的。那时候我不是亏了么?”
朱衣垂着头,想了想,可无可有的说道:“那随你吧,只要你愿意等。”又说,“那你带我们去找季钰罢。”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都没有再看过景玉一眼,但是说完,便又说:“阿……,景玉,你跟在我身边。”
银龙似乎有点颓丧,说,“他还没醒呢,”又自言自语般的说道:“他可真是不经撞,我当年被飞石砸得龙鳞都裂了,也没昏过去啊。”
朱衣嘲讽道:“那你还不是拿名字跟他换了一条命?”
银龙倒没有丝毫的窘迫和尴尬,马上笑着说道:“要不是跟他换了名字,我哪儿能认得魔主呢?所以说啊,一切皆有缘法。”
景玉听着他们说话,只觉得自己一句也插不进去,心里愈发的憋闷起来,也不在一旁傻站着,就问说:“那你把他藏在哪里了?”
银龙已经变化成了人形,也同朱衣一样披散着头发,爽快的给它指着方向,说:“我就把他藏在了山洞里,咱们走进去就行。”
说完把仍带着湿意的头发朝后捋去,引路一般的带着他们朝山洞里走去了。
朱衣走在它的身后,偶尔的会回头看一下。景玉跟着银龙走了一段,终于看到动也不动躺在大石上的季钰,它跑了过去,先是用手去探季钰的鼻息,银龙看到了,有些惊讶,说:“都说了他只是被落石砸昏的,你不信啊?”
景玉的手指上能感受到季钰温热的呼吸,一颗心这才终于放了下来,回头去问他们:“这个岛不会再塌陷了吧?”
它一转过脸去,朱衣就慌忙的低头,仿佛有些尴尬似的。
景玉愣了一下,半天才想明白,他方才是在看自己。
它心里突然涌上来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竟然连刚才问了甚么都忘记了。
它看着昏睡不起的季钰,想着它们到底为了甚么在海岛上躲了这样久?
他们两个孤独的在那海岛之上,看起来好像十分的快活,与世隔绝,甚么也不曾想,但它觉着季钰心里,还是不大开心的。
他是个好热闹的人,天生就耐不住寂寞,被困在海岛之上,闲得发慌,好端端的龙捉来饿着肚子也不去吃,只要听故事解闷。
季钰看到银龙的时候那么的高兴,它如今想起来,才觉出其中的不对。若不是为了陪伴它,季钰其实早就可以离开了。季钰有许多的兄弟,好友,可是它,却只有季钰这么一个好兄弟,好朋友。季钰,大概也是知道的吧。
所以那座海岛,成了它囚禁季钰的樊笼。
它脸上大约是露出了难过的神情,朱衣有些着慌起来,飞快的走到了它身旁,小声的问说:“怎么了,冷么,还是心口疼?”
景玉忍不住看他,朱衣却再也不敢直视它,慌忙的低下头。景玉看他好半天,才答非所问的说道:“你为甚么要把红珠放在魔界,怎么不带在身上?”
朱衣愣了一下,似乎不明白它怎么突然问起了这个,却还是老实的回答它道:“我本来……没想这么快就来找你。我新得的红珠其实还没准备好,若是贸然的出来,怕出甚么意外。可……”他说到这里,顿了一下,似乎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他的声音里满是挫败,似乎还在悔恨自己的草率行事,他低声的喃喃说道:“我想见你一面,好不容易能出来,就实在忍不住了。我怕露出行踪,就藏起了红珠,想着先把你的心还给你再说……结果……”
他不敢看它,就这样说着话,就仿佛自言自语的一般,景玉听到他说“好不容易才能出来”,心里一动,却并不怎么相信。
十
它想也不想,就顺口说道:“那你把留在我这里的红珠拿走吧,反正也不是我的。”
朱衣吃惊的看它,想也不想就一口回绝道,“我不要!”
景玉不高兴起来,忿忿的说道:“你不取,我就拿不出来,谁知道你又打甚么主意?”
朱衣慌忙的解释说,“不会的!红珠是我给你的,只会对你好。”似乎怕它还是不肯要,便哀求般的说道,“那颗红珠,其实也不是我的。……若不是红玉骗小和尚给他应愿,哪里会有这样一颗红珠。”
景玉愣了一下,半晌没有说话。
他们两个说话,动静大了些,原本在一旁闭目养神的银龙睁开眼,揉了揉,朱衣见他转醒过来,就吩咐说:“你在外面看着些,提防素音的人过来。”
银龙半梦半醒之间,便应了一声,从后背拔出一柄长枪,枪尖银光闪闪,被他懒洋洋的拖在地上,就这么着走了出去。
朱衣见他走出洞去,这才又看向景玉,眼睛有些发红,着急起来,说:“你方才是不是又想说,红玉就是我,我就是红玉?”
景玉心里正是这样想,却不曾说出口来,见他这样说,便愈发的生气起来,瞪着他说道:“怎么不是?”
朱衣慌忙的垂下头去,不敢看它。只是咬了咬嘴唇,终于忍不住,竟把心中所想都一一的说了出来:“若我就是红玉,那时在宫里,我就不会把红珠吐给你。”
景玉霎时间变了脸色,他若不提从前的事倒也罢了,一提起来它就满心的怒火。想要把季钰活活饿死,好取走明珠的,难道不是他么?把它关在红玉的龙宫里,不许它离开的人,不是他么?剖开它心口,取走它心的,不也是他么?
朱衣低着头,不曾看见它发青的脸色,径自的说道:“我那时知道你很生我的气,只是没有料到你会那么生气。若不是怕你没了心支撑不住,我哪里会把红珠吐给你?哪里想到你连一宿都等不得,我明明都和你说了,只等到天明……”他说到这里,大约是难受之极,竟然再也说不下去了,哽了一下,便咬紧了唇,不再做声了。
景玉想,如今他还说这些做甚么?等到天明?谁又知道等到天明会是如何呢?
不知怎么的,它突然想起上一世时小蛇带它离开,在水边给它看纪青云和玄冥子说的话,想要藉此它打消回纪宅的念头的事来。
它胸中闷得厉害,想,我若不是伯奇,这些事,一件都不会有。
这样一想,心里便有甚么东西变得冷硬,它说:“既然不要,那就算了。”
说完便走开,这就是不想再与他多说的意思。
朱衣愣了一下,想要说些甚么,跟在它身后却不知说甚么才好,半晌才小声的问道:“阿奇,原来你这几年一直住在海岛上,海上住得惯么?”
景玉背对着他,听他又喊自己阿奇,那声调口气和往日里一般无二,心里就针扎一般,忍不住想要揍他,想把他赶走,只是却不甘心,不想再在这家伙面前露出那么狼狈的样子来,便只说:“叫我景玉。”
朱衣低低的哦了一声,好半天没说话。
景玉心里发堵,还要发作,季钰已经悠悠荡荡的转醒过来了。他睁开眼后,一阵儿的迷茫,说:“啊,这是哪儿?”
半晌之后,猛然坐了起来,大声的喊道:“景玉!景玉!”
景玉慌忙的抱住他,说:“我在这儿呢!”
季钰推开它,仔细的把它从头看到尾,这才又紧紧的抱着它,心有余悸的说道:“天哪,吓死我啦,以为你被石头砸死了!”
景玉忍不住乐了,说:“被砸晕的是你,又不是我。”
季钰坐了好一阵儿,终于缓过神来,看到它身后站着的人,怔了一下,似乎觉着迷惑,还未开口,朱衣便说:“我是季钰的朋友,不放心他一个人来,所以陪着他。”他不知用了甚么法子,连声音听起来都与方才大不一样了。
景玉看了他一眼,他却深深的低着头,景玉想,他做了那么多坏事,如今又没了法力,一定是怕季钰报复他。这样一想,心里竟是极其的失望,却也没有拆穿他。
季钰听他这样说,也不知是信了没有,便不再看他,反而忧心忡忡的同景玉说道:“怎么办啊,海岛都塌了,看样子又不安生了,咱们以后去哪儿啊?”
景玉心里明白他的意思,却故意问说,“你当初不是挺想来东海的么?”
季钰伤心的说道:“我那时候饿得发疯,又想找寻同伴,可不想来东海么?”
景玉知道他又想起了明玉的暗算,就说:“那你如今怎么想,还回去么?”
季钰看了一眼朱衣,才说,“海岛突然塌陷,这事儿太奇怪了,先打听打听再做打算。”又问它说道:“他不是说衣衣做了魔主?你说他是不是在到处捉咱们?”
朱衣抬起头来瞪了他一眼,景玉压根儿看都不看它,就说:“他都做了魔主,还捉咱们干吗?”
季钰哈哈的笑了起来,似乎觉着它这话问的傻,就说:“你以为魔界的缝隙怎么来的呀?你以为以前的魔主不想做三界之主么?”说完还自个儿点点头,说:“你呀,你以为人都跟你似得,晒晒太阳,睡睡觉,就心满意足了么?”
景玉好象被他敲醒了一般,回头深深的看了朱衣一眼,朱衣想要辩解,却碍着自己方才的话,半个字也不能出口,只是微微的摇着头,着急的看着它。
十一
季钰方才猛地一点头,晃着了脑袋,哎呦了一声,伸手抱住了头,叫唤道:“不行,头疼!”
景玉被逗乐了,说:“你倒是轻点啊,”又说:“你还是老实的躺在那儿吧,等好点儿再说。”
季钰不情愿的躺倒下去,抱怨道:“我又不是纸糊的!”
景玉哈哈大笑,说,“对,你不是纸糊的,是水精做的,一碰就碎!真不经撞!”
季钰摸了摸心口,悻悻的说:“我那会儿正睡着呢,梦着大海干了,海底好多好多龙陷在泥里,我都不知道先吃哪条,挑得眼都花了,结果一下就甚么都不知道啦……”他吐了吐舌头,还要抱怨,便觉着一阵儿山摇地动,脸色大变,景玉想也不想,便躬身护着他的头。季钰挣扎着推开它,正要坐起来,周遭却已然平静如初,仿佛甚么事都没有发生似得。
朱衣朝洞口望了望,神情间有些焦虑。
季钰终于皱起了眉,突然说:“你是不是魔主派来的?”
朱衣抬头看了他一眼,没有动,也没有开口。
季钰挣扎着要坐起来,景玉就摁着他,不许他起来,季钰就指着朱衣说:“那条龙的事我都知道,他家族显赫,纵然被我抢夺了名字,也不会跟你这样的魔物称兄道弟,做甚么朋友的。你身上魔气低微,想来也不过是个低等的角色,更不会与他有甚么相交。”他说到这里,顿了一下,大约是觉着自己这样躺着说话没甚么气势,便同景玉说道:“你去问他,魔主派他来做甚么!”
景玉转过脸去看他,朱衣僵硬的站在那里,侧身对着它,也不看他,不知究竟在看些甚么。
景玉心想,问他又怎样,都是假的,没有半句实话。只是这话说不出来,还是照着问了。
朱衣也不知想着甚么,半天不说话,季钰生气起来,威胁他道:“不说是吗?不说就吃了你!”
景玉被他逗得大笑了起来,拍了拍他的肚子,说:“吃了他会坏肚子的。”
说完又同朱衣说:“想跟就跟着吧。”又说,“若是他当真要吃你,那条龙也拦不住。到时候你就赶紧念念经吧。”
朱衣静了好一阵儿,突然说:“我有活骨鱼,你就算当真吞了我,也奈何不了我。”
季钰不解,问他:“活骨鱼是甚么?”
朱衣的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笑,说:“就是先前关着你,怎么也出不来的那东西。”
季钰回想起那时绝望的情形,顿时气得满脸通红,挣扎着就要起来,景玉牢牢的按着他,心里很是生气,觉着朱衣性子实在可恶,光挑着人的痛处说。
便说:“魔主叫你跟着他,你不去找他,老在这里缠着我们做甚么?”
朱衣眼底一阵儿难堪,进退两难,尴尬的站在那里,又不知过了多久,那条银龙从洞外回来,也不曾看他们两个,便同朱衣说道:“这附近怕也快不行了。我刚才在外面看,又有座岛没了。”
季钰愣了一下,这才明白过来,原来方才的声响竟是附近海岛塌陷的声音,他着急起来,高声的问道:“为甚么会没?”
男子这才发觉他早已转醒,便笑着说道:“你醒了呀?”
季钰焦急的催促他道:“阿金,你快说啊!是这附近的海岛也同之前的一般,都塌陷了么?”
男子扶着额头,无声的呻吟了一下,说:“都说了,别这么叫我……”
季钰无辜的说道:“那总不能还让我叫你季钰吧?”
男子一脸的无奈,想了想,才说:“算了,你想叫,那就叫吧……”
朱衣倒笑了,说:“挺好的,你不是很喜欢么?就连跟魔主讨鳞衣,要得也是赤金色的。”
阿金愣了一下,然后就笑了,同季钰说道:“其实没甚么大事,就是天界为了封住魔界的缝隙,正在四处搬运海石,好将其填满罢了。”
季钰听他这么一说,顿时高兴起来,问道:“那岂不是天下太平了?封住了缝隙,那些魔物就再也出不来!”
阿金不以为然的摇头,说:“哪有那么简单啊,你是不知道呢?魔姬的那个死胎,你道是怎么活过来的?”
朱衣听到这里,便皱起眉来,拦他说:“这些事情,还说不准的,你不要胡说!”
阿金回过头去,冲他露出一个古怪的笑,说:“没甚么。我的事,都同他讲过,多一件也无妨。”然后才又继续说道:“我同你说过吧,这缝隙是神魔大战时留下的。那时我还有个五哥,与魔姬勾结一处,想要做三界之主,被我九弟杀死了。”
季钰半天回不过神来,喃喃的小声说道:“原来是真的啊?我还以为你编着骗我玩的……”
阿金笑了起来,说:“骗你做甚么,都是真的。”又说:“我去了魔界,见着了魔主,才晓得原来当初跟着我五哥的那个素音,竟然一直都在魔界,跟着魔姬呢。”
景玉心里十分的惊讶,想起方才朱衣同这人说要提防着素音追来,便想,原来素音竟然是龙族么?
季钰却露出迷惑的神情来,想了半日,才啊了一声,低呼道:“我想起来了,你是说害死了你大哥,最后却不知所踪的那个?”
阿金看他的眼神难以言说,片刻之后,竟苦笑了起来,说:“你居然都还记得……,我都差点儿忘记了。”
季钰挠了挠脸,有点不好意思,说:“唉,其实也没甚么。你看我,好容易找到另一只金翅鸟,他还想我死哩,你好歹有那么多兄弟,只有一个不好的,这还算不错啦。”
阿金不由得笑了起来,好像他说的真的是那么一回事儿似得。笑了好一阵儿,才又说道:“我当初就疑心,觉着他一直都不曾死……那死胎没有魂灵,如何活转过来?我猜是素音动得手脚,怕是他寻到了甚么法子,将五哥的神魂附在那死胎之上,转世重来……”
十二
朱衣却偏偏打断了他,说道,“未必就是他的神魂。那都是多久以前的事了,也只有你念念不忘,觉着他不曾死。”
“怎么不是?”阿金出奇的认真,说,“已是多年的死胎,又怎么会平白无故的诞下?你就不觉着奇怪?没有神魂,也不过是行尸走肉罢了。”
景玉把他的话前前后后仔细的想了一番,便问道,“那你的意思是,他如今转世重来,又生为魔物,只怕天下更要大乱,不会太平了,是不是?”
季钰啊了一声,抱住了头,呻吟了起来,说:“怎么没把我砸死在梦里,好歹梦里我还吃了个饱。”
阿金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说,“你好歹也是金翅鸟,怎么缩头乌龟一般,难道你还当真要在海岛上躲上一世不成?”
季钰松开手,看了他好一阵儿,才说:“可是这些与我有甚么相干?就因为我是金翅鸟,就该被那些魔物惦记着么?”
他的口气,倒好象有些生气了似的。
“可你生来就是金翅,你若是扇动翅膀,海水都会为之分开。这世上的人,总是畏惧你的多,敢打你主意的少,这些你怎么不说呢?有人惧怕,有人惦记,总比没人怕你,没人惦记你的好吧。”朱衣说得平淡,言语之间却别有一番意味。
景玉不由得多看了他一眼,朱衣正好也在看它,便慌忙的转过头去。景玉想,他曾说过红玉做鲤鱼的时节丑陋,没有人肯同他说话玩耍,又想起他说过自己刚生下来的时节丑陋不堪,那便是没甚么法力的意思了。
它想,他与我和季钰都不同,纵然后来那样的厉害,也是一步步算计得来的,想到这里,便回过神来,不再看他了。
季钰静了好一阵儿,突然闷声的说道,“你说得对!”
他跳下大石,站了起来,看了看阿金,又看了看景玉,仿佛拿定了主意的一般,认真的说道:“景玉,咱们不躲了,这么躲下去也不是长久之计,我们去投奔天庭吧!”
朱衣霎时间就变了脸色,景玉却知道他这念头是打哪里来的。当年是明玉跟他说过这样的话,不然单凭季钰,想破了头也不会想到这主意的。
景玉心里有点乱,不知道为甚么,它总觉着这主意不好。
“你们去天界打算做甚么呢?”朱衣突然问道。
季钰张了张口,还没说话,朱衣就笑了,又说:“你还没有长大,很容易死在魔物的手里,天界不会要你的。”
景玉皱起眉,紧紧的看着他。
朱衣被它看得缩了一下,却还是执意说道,“你没看到明玉么?他也算是比你厉害的了,天界也不收他,他还不是要去求魔界的人?你以为天界都是好人,那你就犯傻了!”
阿金有些惊讶的看着他,笑着说道:“话虽如此,只是却不料会从你口中听到。”
他还要说话,便听到远处又传来一阵儿巨大的轰鸣声,洞中也随之摇动,这一次的声响,仿佛比之前又大了许多。
一切平静下来之后,季钰坐倒在大石上,问景玉道:“那咱们怎么办?”
景玉哪里知道,心里乱得厉害,便问阿金说:“四处的海岛都在坍塌,是天界的人还在取海石么?”
阿金点点头,说:“是,天庭大约是想一劳永逸罢。之前的神魔大战,天界也是损兵折将得厉害。若是封印当真坏了,还不知三界会是怎样一番情形。”
景玉定晴看他,觉得他与那条雨夜里在海边向季钰求救的银龙简直就不像是同一个。
它不知那缝隙究竟有几处,但照这种填法,那些缝隙怕是浅不了。它想起几年前曾见着的那缝隙深处,几乎没有尽头的一般,便又问说:“那你觉着,这次封得住么?”
“他怎么会知道?”季钰说:“他要是有这个本事,哪里还会落在我的手上,被我抢了名字?”
阿金看着他,突然笑了起来,然后说,“这倒是真的。”顿了顿,也不知想起了甚么好笑的事情,又自顾自的笑了一阵儿,才说:“其实我遇着你,倒也不是偶然。”
季钰咦了甚么,不明所以的看着他。
阿金舔了舔嘴唇,说:“我啊,我那时是想要金翅鸟的心。不是说金翅鸟死后,心会化作明珠么?”
季钰的脸色发青,说:“甚么?”
十三
阿金露出了笑容,说:“金翅鸟的心化作明珠,可以应愿,这就是我为甚么会遇着你,也是我为甚么会有伯奇吐出的玉,我当初可是找了很久才得来的呢。”
季钰猛地站了起来,看着他急促的说道:“原来你去大漠里,本来就是想捉金翅鸟的!”
“是啊,可惜没你厉害,杀不了你,反而被你给抓住了,还被逼着天天讲故事……真是倒霉啊,”阿金叹了口气,哀怨的看着他。
朱衣露出不以为然的神情,却甚么也没说。
季钰恍然大悟,竟然有些失落,说,“对啊,你有伯奇吐的玉,你原本……就是想找伯奇应愿的……”片刻之后,却又露出得意的神情来,说:“那是,你们这些龙,若是当真跟我斗斗,也未必就不能活,可惜你们胆子都太小!”
阿金笑了起来,连连的点头称是。
“既然你身份尊贵,这世上只怕没甚么你得不到的,为甚么还要找伯奇应愿?”景玉突然开口问他道。
阿金看它一眼,笑嘻嘻的说道:“大概是……我好逸恶劳,天生懒惰罢……”
景玉心想,能找到伯奇吐的玉,还千辛万苦的去大漠之中找寻金翅鸟的下落,无论如何,都与懒惰二字扯不上干系,又想,朱衣那时也曾与季钰拼死搏斗,并不曾落了下风。他们相识的早,那时季钰只怕更是年幼,若他真心要动手,想要杀死季钰,也不是不能。
它还想要问,只是看着阿金的笑容,想问的话却又咽了下去。
季钰却又问道:“那你后来找着伯奇了么?”
“没有,”阿金答得很爽快,“大海捞针一般,实在太难,我懒得找了。”顿了顿,又说,“你呢?你不是也要找伯奇么?也不曾寻到吧。”
季钰露出一个古怪的笑,然后才说:“我这么厉害,哪里用得着伯奇?我呀,我遇着了一个同族,还差点儿被他害死,就再也不想着见着甚么同族啦!”
阿金很是惊讶,说:“这世上还有别的金翅?”顿了下,又疑惑的说道:“若是天庭那只,虽然厉害得很,却极守法度,并不会肆意乱为。”
季钰想起明玉心里就犯堵,并不愿意开口。朱衣看他一脸吃瘪的神情,就忍不住笑了起来,冲阿金说道,“就是你四哥养的那只金丝雀,你忘记了?”
阿金似乎颇为意外,半天都没回过神来,朱衣好心的又提醒他道:“叫做明玉的,听说是你四哥不知在哪里捡到的。”
“那他现如今在哪里?”阿金疑惑的问道。
朱衣噎了一下,不快的说道,“我一直都被关着,哪里知道?”
景玉听在耳中,心里微微一动。
过了半晌,却又听朱衣说道:“听说他向魔姬献了甚么计策,所以并不曾死。”
那时近处又传来巨大的轰鸣声,海岛随之震动起来,景玉没有站稳,险些跌倒,阿金眼明手快,将它拽住。季钰离得远些,也抱头蹲在地面。这次的响动大了许多,朱衣凝神听了一会儿,脸色有些不好,就说:“我们走吧,这岛怕是也危险了。”
景玉突然问说:“等缝隙填满了,封印时是拿甚么封呢?”若是早就能够封起来,天庭为甚么要等到缝隙如此之大才匆忙的封印呢?
朱衣警觉的看了它一眼,说,“你问这个做甚么?这是天庭的事,与你无干。”那时他已经走到它身旁,又压低声音急促的说道:“你想都不要想,你这一世再也不能应愿了。”
景玉愣了一下,这才明白,朱衣怕是以为自己想要许愿封住魔界的缝隙。
它忍不住说道:“你想回去,还不趁现在?再迟些,想回也回不去了。”
朱衣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抓紧了它的手腕,生气的说道:“你知道甚么!原来的封印,本是轩辕死时所设,帝俊也不过是勉强修补罢了。你别想犯傻,又拿命去修补!”
景玉心里突突的直跳,仿佛想起了甚么,却又记不真切似得,只觉得头痛起来。
“天庭不会将这海中的海石尽数填入那些无底洞里吧?”阿金突然喃喃的说道。
朱衣听了他的话,不由得皱起了眉,想了想,说:“我们去天柱附近吧。”
阿金啊了一声,说,“那倒是,天庭那帮贪生怕死的家伙,绝不敢动天柱的。”
景玉看了季钰一眼,季钰也在看它,大约是想起了那时爬上天柱的情形,景玉心想,阿金既然是龙族显贵,为甚么同朱衣混在一起?朱衣说要去哪里,他倒也唯命是从,丝毫没有异议的一般?
季钰想的却与它不同,说道:“天柱那里都有金甲神人看守的,不许攀爬。”
阿金眼底的笑意十分的奇妙,说:“不怕,我们暂且去东边的天柱旁躲避一番。”又同朱衣说道:“天庭这番举动,时机掐的倒是巧得很。只是这样大的举动,魔界只怕不会坐以待毙,我们就等着看好戏吧。”
景玉想,是了,死胎诞下,魔姬死去,偏偏是这样的关节,朱衣只身离开了魔界,是古怪得很。
朱衣却不知它想些甚么,便说:“也好,”又同它说道,“我带着你吧。”
季钰连忙喝道,“不行,你这魔物,离景玉远点!”
朱衣的立刻沈了下去,凶狠的瞪着他,阿金忍不住笑了起来,说:“你撞到了头,还晕着呢吧?等会儿掉到海里可别怪我没提醒你啊。”
朱衣已然变作龙身,低声的说:“上来吧,你那么怕我?”
景玉沉默的看着它,终于翻身跨骑上去,同季钰说道:“让阿金带着你吧,别冒失了。”
季钰看它自己骑了上去,就有些恼火的样子,可听它说完,眼底立刻放出光来,兴高采烈的跑去跟阿金说:“喂!快点快点,赶快变成龙,我要骑上去!”
阿金看着他跃跃欲试的样子,有些哭笑不得,嘟囔着说:“这可真新鲜,不吃龙了,改骑龙。”
朱衣见阿金变作银龙带着季钰腾空而起,又等了片刻,这才缓缓飞起,景玉想起之前他做下的好事,以为他又要故技重施,眼底有些发红,就问说:“你这次又打得甚么主意?”
朱衣慌忙的辩解道:“不是的,我,我只是想同你说说话……只有你和我两个,没有旁的人在……”
景玉紧紧的抓着他的角,不耐烦的打断了他的话:“说甚么?”
十四
朱衣犹豫了一下,才说:“季钰以前是十分饶勇的战将,他随着天界出征,讨伐过魔界,他说的甚么好逸恶劳,天生懒惰,并不是真话。”
景玉愣了一下,才明白他说的是那条银龙,而不是金翅鸟,心里正觉着异样,想他与我说这些做甚么。便又听朱衣说道:“他就是心软罢了。当初金翅鸟年幼,他若当真要杀,也没甚么杀不掉的。只是他天性如此,做不出来罢了。所以便是他飞得快些,你也不必担忧,他与季钰在一起,甚么事都不会有。”
景玉这才明白他说些甚么,又想起季钰的那块墨玉,想,他原本也是要找伯奇的,只是不知为甚么与朱衣走在了一处。
朱衣见它默不作声,不知它听进去了不曾,便又说道:“我纵然飞得慢些,也是我如今失去了红珠,所以大不如前的缘故,并不是……不是要害他。”
说了这些,便不再做声了。
景玉抓紧了他的角,以为他说完了这些,后来还有话,只是等了半响,不见这人再开口,这才明白过来,这人只是要同它说季钰的事罢了,心里不免有些异样。
两个人都不说话,沉静的可怕,耳边只有风声,景玉突然说:“你觉得他心软,那你的心,便是硬的。”
它这句话说得很僵硬,并不是在问话,只是不知为何,话里仍旧带着些怒意。
朱衣绷紧了身体,盘旋起来,首尾绞缠,将它围住,低头看着它,急促的追问道,“阿奇,你到底气我甚么?我都可以解释,只要你肯听我说……”
“你为甚么知道那条银龙的事情?”景玉只问了他这么一句。
朱衣想要解释,张了张口,却又顿住了,半晌才喃喃的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景玉没做声,朱衣自言自语般的说道,“红玉知道的,我都知道……,所以你觉得我就是红玉,红玉就是我,对不对?”
他殷切的看着它,也不知是想看到它点头,还是摇头。
景玉垂下了眼,并不看他。
朱衣露出了失落的神情,想了想,好半天才说:“其实……其实我想起那些事的时候,心里就怕得厉害,想,若是阿奇也想了起来,怕是恨死了红玉……”说到这里,便苦笑了起来,又说道:“我那时还想,我若是不长大,阿奇便一直这样的疼我,待我好,不会把我当做红玉一般……”
景玉终于看向了他,心里却不知是甚么滋味。
朱衣深深的凝视着它,自言自语般的低声说道:“我想要阿奇永永远远的和我在一起。只有我们两个,没有别人。那样的话,我就算永远装作一条小蛇,也没甚么不可以。我心甘情愿的,也很开心。”
他垂下头,在景玉的额头处喃喃的说道:“红玉做的那些事情,我永远都不会对阿奇做。我和他不一样的,他死了,我不是他,也绝不会重蹈他的覆辙,我只要跟阿奇在一起就好。”
“我一直都没想起来。”它突然说道,“那时候,就算想起来一星半点儿,我也不觉得那与我有甚么干系。”
朱衣看着它,顿时明白了它话里的意思。
现在的它,和那时的它,已经想的不一样了。那时的它,是真心的相信了,红玉就是红玉,朱衣就是朱衣。
他的眼底露出了悔恨的神情,悲伤得几乎让人心碎。
“你觉着我心硬,觉得我骗了你,你再也不会把我当做那条小蛇了,是不是?”朱衣屏住了呼吸,轻轻的问它道,就好像害怕自己的呼吸会把它吹跑了一般。
景玉突然不知道说甚么好了,于是低下了头,不再看他。
朱衣勉强的笑了起来,说:“你不相信我也没甚么关系。我有法子能拿回我的红珠,那时候我会比谁都厉害,你想要做甚么,我都会帮你。你就别再赶走我了,好么?”
景玉看着他小心翼翼的神情,心里愈发的难受,想,为甚么呢,为甚么明明是他做错了事情。是他算计了我,害了我的好兄弟,挖了我的心,和红玉一样的心狠,为甚么我会觉得伤心难过?
它恨自己这样的心软,就说:“你那时候取了我的心,应了甚么愿?”
朱衣震惊的看着它,想要说甚么,挣扎了片刻,只是含混的说道,“我,想要你的心都是我的。”
景玉迷惑的看着他,继而生气的说道,“我永远都不会给你应愿了。”
朱衣这一次终于露出了一个发自真心的笑容,他说,“你应不了愿了,你忘了?”他似乎颇有些得意,说:“你永远都没法儿忘记我了。”
景玉用力的攥紧了拳头,觉得竟然会心软的自己简直蠢得可以,它眼底发红,嘶声的说道:“当初一口吃掉你就好了!”
朱衣深深的看着它,却并没有回答它的话,反而纵身向天飞去。景玉紧紧的抓着他的龙角,耳边的风声烈烈作响,仿佛能将它胸中的迷惑和犹豫都尽数的吹散似的,可它却知道,就连它自己,也无法分辨那深深的痛恨之中,难以言说的,究竟是些甚么。
十五
阿金大约是见他们没有跟上,便在途中停了下来歇脚,朱衣见着他们,便也落了下去。季钰变作了金翅鸟,精神抖擞的去海里捉龙,景玉看他不在,便问朱衣道:“还有多远?”
朱衣犹豫了一下,说:“大约也要几日。”
景玉没料到竟然会那么的遥远,它记得当初它被玄冥捉去天柱,也不过一时半刻间的事情罢了。“为甚么要去那么远?”
朱衣看了阿金一眼,似乎想要他开口解释,阿金有些无奈,便说:“那里终究是在海中,天界的人不会下来查看,所以我说躲在那里倒也不错。”说完,又道:“怎么,你是觉得哪里不妥么?”
“躲起来,等天界的人将魔界的缝隙封住么?”景玉不由得这样反问道。
阿金露出笑容,说:“不,是要躲起来,等着看好戏。”
景玉不明所以的看着他。
“魔界的人,怎么会眼睁睁的看着缝隙被封住?”阿金站了起来,看着远处平静的海面,然后轻声的说道:“魔界的缝隙,也不是那么容易被封住的,等着看吧,就会有好戏看了。”
景玉半晌没说话,又过了好一阵儿,季钰飞了回来,嘟囔着说:“怎么觉着这一片龙特别的少呢?”
阿金问他:“你不是捉了一条?”
季钰便又得意起来,眉飞色舞的说道:“就捉到一条,不过真好吃啊!”他砸吧着嘴,然后感叹说:“比河里的好吃多了,比之前在海里捉到的,也要好吃!”
阿金就笑了起来,面不改色的说道:“那你吃到的,大约是真龙。”
季钰不解的看他,说:“都是龙,还有甚么真龙,假龙之分么?”
景玉听他们若无其事的说着这些,不免有些无语,只是听着听着,不知怎么的,鬼使神差的说了一句:“有鱼跃龙门,也有大蛇化龙的,那种,是不是就不是真龙?”
阿金看它一眼,赞许般的点点头,笑着说道:“那是自然。龙是上古就有的神物,区区的鲤鱼,不过跃一道石门,就能化作真龙,岂不是太过可笑?那不过是天帝的伎俩罢了。”
朱衣的脸色便有些阴沉,说道,“真龙又怎样,还不是被杀了垫天柱?”
他这话一说,三个人都静了下来,每个人都从他话里听出了些甚么,却都不敢确定。
阿金眯起眼睛,看他半晌,终于又问了一遍:“你刚才说甚么?”
他的声音与平日大不相同,坚毅可怕,似乎时刻会从身后抽出长枪,刺向朱衣的心口一般。
朱衣脸上的神情没有甚么变化,只是淡淡的说道:“你去东边的天柱底下看看就知道了。”
阿金的胸口急促的起伏着,他突然问道,“你去过了?”
朱衣看了景玉一眼,才说:“很久以前去过。”
阿金攥紧的拳头慢慢的松开了,然后他笑了起来,好象又变回了之前那个懒散的人,他不在意的说道:“这样啊,你这么一说,我简直都要等不及了,也不知天柱底下到底是些甚么。”
季钰也觉出了他们之间的古怪,方才被他的气势震慑,几乎不敢说话,这时见他笑了起来,这才松了口气,打圆场道:“好啊好啊,我们赶快去吧。”
“那里有甚么,你想方设法的引我们过去?”景玉低声的问他。
朱衣没料到它会这样说,顿时露出狼狈的神情来,一时间不知如何对答的一般,僵在那里。
季钰看他不说话,便嘟囔说,“他不是都说了么,真龙的尸骨呗!”
阿金看着他,突然问说:“是谁的尸骨?”
朱衣一直在看着景玉,这时才看向他,说道,“我不知道。一堆白骨,谁知道是谁的?”
阿金的脸色微微的变了,紧紧的看着他,认真的说道,“你若是知道甚么,告诉我,我自然会拿东西来换。”
朱衣看着他,露出一个嘲讽的笑,说,“我说了,你若是不信呢?”
“你先说吧。”阿金的脸上难得一见的,露出了固执的神情。
朱衣看着远处海天一线的地方,突然问说:“你们知道河水为甚么朝东流呢?”
“东边的天柱比别处的短些呗,”季钰想也不想的就答道。
景玉忍不住笑了起来,但它心里却明白,只怕并不是这样。
阿金也朝天边看去,说:“是因为其他三处天柱都立在山上,东边的天柱却立在海中吧。”
朱衣用一种怜悯的神情看着他,说:“上古的时节,天柱并不是寻常的石柱,天地四方,河水并没有东流的事情。后来帝俊杀死轩辕,撞坏了天柱,等他做了天帝的时节,便斩杀了朱雀玄武,青龙白虎四方神兽,在他们封印之处立起了天柱,这才又将天支撑起来。”
“那河水为甚么东流?”季钰将信将疑的看他。
“我猜,是因为东边的天柱下,并没有封着青龙,所以大地才会朝西边翘起,”朱衣不以为然的说道,“这情形一日比一日厉害,天庭只好斩杀真龙,将尸骨埋在天柱之下,补救一二罢了。”
阿金看他的眼神顿时变了,震惊,难以置信,却又恍然。
“我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我亲眼看见过。”朱衣毫不闪避,咄咄逼人的说道,“天界的人将大殿下带到天柱之下,眼睁睁的看着他被龙火灼烧,化作了白骨。”
阿金微微的颤抖,竟然还笑着问说,“你是说,我大哥他,并不是死在魔物的手中,反倒是被天界的人害死的?”
朱衣嘲讽的说道:“那我怎么知道?或许是他心甘情愿,为天帝奉献,也说不准。”又说,“龙是上古时候就有的神物,龙骨炼化,修补天柱,于天庭,也算是最好的法子了。”
他说到这里,眼神闪动了一下,阿金露出了了然的笑,接着他的话继续往下说道,“我懂了。你其实是想说,海石不过是用来堵住缝隙罢了,依照天庭的做法,只怕会杀更多的龙,用龙骨炼化,封住缝隙,好永绝后患,我说得是不是?”
“……”朱衣沉默了片刻,才终于说道,“我也是这几日才想明白的。”
阿金看向海天的尽头,眼神变幻不止,心中不知想些甚么。
季钰似懂非懂,说:“那海里的龙岂不是都要遭殃了?”
景玉想了想,走过去拍了拍阿金的肩头,同他说道:“眼见为实,我们去天柱底下看看再说吧。”
朱衣神情复杂的看着它,却安静的没有再多说一言。
倒是阿金,反倒笑了起来,说:“你没听他说?天柱底下尽是龙火,只怕我还不曾走到天柱底下,便已受不住龙火灼烧,只剩下一副尸骨。”
景玉愣了一下,心里突然很是生气,低声说,“他说甚么,你便信了?”
季钰忍不住同阿金说道:“你若是怕那甚么龙火,我可以带着你从海面上飞过去,干什么一定要从那火中走过?”说完又自言自语般的说道:“海里当真还有火?真稀奇!”
“若是在海上,怕是就有天界的人看守了。”阿金说到这里,却又问朱衣道:“你去那里,是为了甚么?”
朱衣僵了一下,却抿着唇并不答话。
景玉终于被他激怒,眼看着阿金若有所思的看向远处,忍不住压低声音问他道:“你明知道他是龙,去不了天柱底下,却故意提起天柱,引我们来这里,到底是想怎样?”
朱衣深深的看着他,轻声的说道:“我只想让你呆在那里,那里天庭的人不会去,龙族也不会去,魔物也不会去,再安全不过了。等一切都安顿好了,我再去找你。”
十六
景玉听他理所当然的说着这些,只觉得一股无名怒火直冲头顶,想起过往的种种,心里不知是恨还是痛,猛然朝他扑了过去,狠狠的揍了他一拳。朱衣闪得快,却还是被它摁在了地上,一拳正打在心口处,霎时间就变了脸色,眉毛都扭在了一起,却毫不退让的看着它。
景玉心中愈发火大,嗓子眼里堵着无数的话想要咒骂,却碍着身旁还有别人,一个字也骂不出来,只是咬紧了牙关,提着拳头,劈头盖脸的朝他打去。
朱衣双手抱住了头,咬紧了嘴唇也不出声,原本震惊的神情也被藏了起来。
阿金方才看着天海一线之处,不知在想些甚么,听到响动,这才发现它竟然没命的揍着朱衣,大吃了一惊,上前过来想要把他们两个拉开,朱衣忍着痛说:“你去找那只金翅!”
阿金看景玉眼底通红,又看朱衣拼命忍耐的样子,挑了一下眉毛,松开了手,同景玉说道:“可别把他打死了,他还欠我债呢。”
景玉眼底发红的看着朱衣,直到银龙飞去海面,再也听不到他们两个说些甚么,这才忍着怒火问说:“你管我去哪里?”
朱衣迟疑的放下手臂,试探般的说道,“天下只怕就要大乱,别的地方都太危险了……”
景玉毫不客气的打断他的话,“我是你的奴仆么?还是你的下人?你让我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朱衣就好象被人狠狠的掴了一掌似得,他挣扎着说:“我是为了你好……”
景玉眼底喷火,说:“为了我好?为了我好一路的骗我!我问了你多少次,叫你跟我说实话,你嘴里有一句实话吗?为了我好,你就要杀我最好的朋友,要取我的心,想骗我给你应愿,这就是为了我好吗!”它的胸口震荡得厉害,原本以为已经忘记了的那些,就好像汹涌的海浪一样,让它无法呼吸,无法挣扎。它愤怒而又伤心,恨自己竟然还是不能忘记过往的那些。
朱衣看它浑身都在微微的颤抖,知道它气得厉害,心慌起来,大声的喊道,“你的心不是我取的!”
景玉动也不动的看着他,急促的呼吸着,却甚么也没说。
朱衣吸了口气,知道,“你之前身上带着一个木鱼儿,那是辟犀做的障眼法。”他顿了一下,似乎有些瑟缩,只是景玉紧紧的盯着他,他只好硬着头皮又讲了下去。“辟犀……就是那个教了红玉怎么去找伯奇法子的家伙。他是魔姬宫中的奴仆,是他把被丢弃的红玉养大的……也是他把石蛋捡回,送去你身边的人……”
“他人呢?”景玉打断了他的话,问道:“你喊他来对质!”
朱衣抬头看它,似乎有些难以置信,他的声音有些奇怪,说,“辟犀死了啊,就是我头一次带你到海底的时候,那时候他来找我,就死在了海中。”
景玉想起那时的话,那个老人的确是说他要死了。
可它已经不相信朱衣的话了。
它嘲讽般的说道,“你难道想说,是早已经死了的辟犀,剖开我的心口,取了我的心么?”
朱衣沉默了一下,似乎不知道该说甚么了似的。
景玉的拳头用力的抵在他的心口,逼问他道,“说!怎么不说了?”
朱衣突然红了眼睛,抓紧了它的手,咄咄逼人的反问道:“我说了你相信吗?我无论说甚么你都不相信!你的心被魔气浸染了,我取走,是为了帮你把魔气除干净再还给你。我原本就要还给你了,你哄我说太累,要等天明。我信了你的话,还怕你难受,把红珠给了你,可你干了甚么?我累得撑不住,你趁我睡着,转身就跑了!”
景玉好半天说不出话来,震惊的看着他。
朱衣深深的呼了口气,镇定了一番,坐起身来,半跪在它的面前,低声的说道:“红玉做的事情,我无法辩解。可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季钰的事,我不想辩解,可你不喜欢,我以后再也不动他就是了。”他说到这里,终于停了下来,哀求般的看着它,“天庭想要彻底封住魔界,只怕除了取龙骨,再没有别的法子了,龙族只怕不会善罢甘休。魔界也不会眼睁睁的看着天庭将缝隙填补,天下就要大乱,我不想你受伤,所以才会带你来这里啊。”
“那天庭为甚么早不做修补?”景玉突然问道。
“我也不知道,”朱衣迟疑了一下,还是把心中所想说了出来,“不过我猜,是有人知道我离开了魔界,朝天庭通风报信。不然时机怎么会这样的巧?”
他小心翼翼的看着景玉的神色,怕它不信,便又说道:“魔姬之前按兵不动,不过是怕魔胎诞下之后,没有宁日。可是我从屠龙台摔了下来,将封印撞裂,大约已经让天庭生出了修补之意。后来魔胎诞下,魔姬死去,我又离开了魔界,想必天庭以为,这是个绝好的时机吧。”
景玉沉默了好一阵儿,心中还是有许多的疑惑不曾解开,只是却不知该要问些甚么才好,它叹了口气,“魔姬是怎么死的?”它很怕是朱衣杀死了魔姬,可是问出这句话来,它又有些后悔。
朱衣看了它一眼,神情似乎有些挣扎,问说,“你一定要知道?”
景玉生气起来,不再看他,硬邦邦的说道:“你可以不说。”
朱衣看向远处的海面,那里已经看不到银龙的踪影了。他默默的叹息,捧起了景玉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牢牢的按住,哀求般的说道,“那你得发誓,不许告诉别人。”
手心处是一片温热,底下的心有力的跳动着,景玉不大自在的说,“好。”
说完想要挣脱,可朱衣捉得太紧,不曾抽开,就迟疑了一下。
朱衣朝它靠近了些,讨好般的说道:“阿奇,我抱抱你好么?我好久都没有抱你了。”
十七
景玉想要推开他,朱衣脸上露出难过的神色,慢慢的松开了手。景玉胸口发闷,盯着他看了好一阵儿,终于说道:“那你发誓以后再也不骗我。”
朱衣抬起头,怔怔的看着它,似乎一时回不过神来,景玉被他看得脸上火一般的发烫,见他还是呆呆的半跪在那里,顿时生起气来,狠狠的推了他一把,把他推倒在地,说:“你甚么时候想起红玉的事情来的?你从甚么时候开始骗我的?”
朱衣小心翼翼的看它,突然伸出双臂紧紧的抱住了它,呼吸落在它的肩上,灼热的让它想要退缩。
朱衣的力气大得吓人,让它简直挣扎不开,它有些疑心,这家伙是不是真的没了红珠。
“我发誓,以后再也不骗你了。阿奇想知道甚么,我都告诉你。”朱衣在它耳边喃喃的说道,呼吸落在它的耳中,让它心底痒痒的。
它刚才动手揍人也累得够呛,这时候被他轻声细语的问话,反倒一句话都问不出来了,脑袋里乱成一团,拳头握紧,却又慢慢的松开,动也不动,静静的被他抱着。
它突然想起那个用细细尾巴绞缠着自己的小蛇,一种无法言喻的痛苦涌上心头,让它哽咽起来,低声的说道:“我想我的小蛇……”
朱衣呼吸一窒,抱紧了它,发誓赌咒般的说道:“我就是阿奇的小蛇呀!”
景玉突然推开他,眼底发红,看着他问道:“那你为甚么要想起来?为甚么要长大?”
朱衣垂下了头,难受的说道,“我也想一直装做长不大的样子,想一直的跟阿奇在一起啊。”
两个人都沉默了好久,景玉听到远处海面上传来的龙吟声,突然问他道:“天柱底下,真的有他大哥的白骨吗?”
朱衣似乎在琢磨要怎么跟它开口,半天才说,“白骨哪里看得出呢?只有一段龙角,他应当认得出。”
景玉沉默了好久,便说,“那我取龙角回来给他。”
朱衣警觉的看着它,不解的问道,“为甚么?”又低声的说道:“你在那里等着我,不要再出来了。”
景玉嘲讽般的笑了起来,说,“你挖空心思的要引他来这里,告诉他这个,不就是想让他听你的话,帮你做事么?”又说:“你说有甚么龙火,他既然去不得,如何信你?他若是当真想要知道,怕是会央求季钰替他前去。这就是你的打算吧?”
朱衣的呼吸急促了起来,他想辩解,却又不知从何说起。终于缓缓的说道,“他当初问我,是谁杀死他大哥,还问我他大哥的尸骨究竟在何处。我答应他,只要他帮我找到你们,保你平安,我就告诉他。若是天界不曾取海石填补缝隙,他也不会这么快知晓。”
景玉心中说不出是甚么滋味,只是问他:“若是季钰去了天柱,又会怎样?”
“他又不是龙,自然不会怎样。”朱衣有些不快,回答的口气也有些冲。
景玉哼了一声,突然想起一处古怪,便问说:“你也算是龙,怎么你就去得?”
朱衣闷闷不乐,小声的嘟囔道,“又不是我去的。”
景玉皱起眉头,还要问,却又想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你是说红玉?”
“对啊,”朱衣偷偷的看了它一眼,才又说道:“龙火里有宝珠,他是为了云飞才去的……”
景玉愣了一下,胸口就好想被甚么东西狠狠的绞了一下似得,它突然问道,“那他怎么没被烧死?”
“也被烧很惨啊,可他到底是魔物,又不算是真龙……”朱衣有些讪讪,脸上的神情很不自在,又说:“你那么讨厌红玉啊。”
“你不是跟我说,说你也讨厌红玉?”景玉紧紧的盯着他。
朱衣自觉失言,连连的说道,“我当然讨厌他!都是因为他骗小和尚应愿,阿奇才不信我!”他忍了忍,还是没忍住,又嘟囔说:“而且我讨厌他的脸,跟我那么像。以前有红珠的时候,我比他好看一百倍!阿奇喜欢我,现在……我没红珠了,变丑了,阿奇就对我很凶……”
十八
景玉毫不留情的揍了他一下,说:“你就算再好看,我也不喜欢你!”
朱衣撅起了嘴,半响没说话,景玉看着远处淡灰色的海面,暗暗的着急起来,郑重的问他道:“你当初撞坏封印,是怕也是有意,那时的事,如今暂且不说了。我只问你,眼下又怎样打算?”
朱衣屏着呼吸看它,似乎在琢磨它心里究竟怎么想,景玉看他小心翼翼的眼神便忍不住火大,说:“你就别在我面前装了。他既然叫你魔主,你心里肯定是有主意的。天界要将魔界重新封起,我就不信你会无动于衷。”
朱衣愣了一下,忍不住问道,“阿奇,你……是不是讨厌魔物?”
景玉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是皱了一下眉头。
朱衣心里一沈,竟有些心慌,又问道:“你不是想替天界卖命,帮他们封住缝隙吧?”
景玉并不曾有过这样的念头,不知朱衣为何一再的提起。当初金甲神人捉走朱衣,它心里对天界又怕又气,觉得他们不分青红皂白,不像是天神应有的风范。
只是这些景玉却不想告诉他,便说:“帮又怎样,不帮又怎样?”
朱衣挣扎了一番,终于说道:“你想做甚么都可以。可是只有这件事,我不能答应。”
景玉想,你凭什么不答应?可是还不曾开口说话,朱衣就用那种哀伤的眼神看着它,轻声的说道:“阿奇,你知道么?上古的时节,从来没有甚么神魔之分。”
景玉若有所思的看着他,突然想起来那些残破的梦,梦里与红玉极其相似的人,还有那个似曾相识的梦境。
“你说,我听着呢。”它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其实也没甚么可讲的,”朱衣简单的说道,“帝俊杀死了轩辕,有些家伙不肯听命于他,他就把他们都哄骗到一个地方,然后将他们封住了。后来,被封住的那些,就被人称作魔物了。”
景玉愣了一下,想要反驳,就说:“至少天庭没有谁吃人。”
朱衣露出嘲讽的笑,说:“那是因为他们有了人的祭祀呀,要是没有祭祀,他们跟魔界的魔物有甚么区别?”
景玉的心砰砰的直跳,只觉得可怕,它忍不住又说:“你既然说魔界是帝俊封住的,那他当初可以封住,如今为甚么不封?”
朱衣松了口气,说,“当初也不是帝俊封的,就连四方天柱的封印,都是……别人替他封的。”
景玉想起天柱上那些许久以前的梦丝,心里一震,猛然将他推开,脸色发白的说道:“是伯奇,当初是伯奇替帝俊封住的,对不对!你捉我是为了攻打天界?”
朱衣大吃一惊,似乎不料它居然会猜出,怔了一下,便急忙的赌咒发誓道,“不是的!阿奇,你若是疑心我,我便发誓!魔界与天界,永不相干!若是我所言不实,让我生不如死,散尽法力,任人践踏。”
景玉不料他会发出如此重誓,定定的看他许久,胸口终于慢慢平复下来,问道,“伯奇为甚么会帮帝俊?他不是跟着轩辕的?”
朱衣讨好的看着它,说:“它被帝俊哄骗了。”
“那你为甚么会在魔界?你当初不是帮着帝俊的?”景玉仍是忍不住疑惑。
朱衣哀哀的连声叫屈,辩解道,“那又不是我,连红玉都不是。”
看它仍是紧紧的盯着自己,便撇了撇嘴,悻悻的说道:“他也被帝俊骗了呗。帝俊怕他在天界妨碍自己吧,所以把他和别的家伙一起封在了魔界。”
景玉沉默了好一阵儿,它不知该不该相信朱衣,可是眼下它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该相信谁了。
于是它问朱衣,“那你打算怎么办?”
朱衣安静的说道,“天界没法封住那些缝隙。就算是你也不行,如今你吃到的,只是寻常人的梦罢了。你已经修补不了魔界的封印了。除非天界杀尽真龙,取足够的龙骨来封。”
景玉突然恍然大悟,“所以你想带他来这里,让他知道,这样的话,这样的话……”它明白了朱衣的用意,却实在的说不出口,心中挣扎不已,竟然不知这样究竟是对还是错。
若是一直都不知道,那也未尝不好。如今知道了,难道要龙族以卵击石,与天庭抗衡吗?
它想起天柱前遇着的金甲神人,突然有些憎恨起来。
朱衣点头,认真的解释道,“他终究是龙子,一旦得知了真相,便不会任由天庭如此。这样封印一事便有了牵制,我只要赶回魔界,取回我的红珠,防着天庭的兵将趁机杀过来。”
他顿了顿,才又说道,“除此之外,我真的没有别的法子了。”
“他知道那里有龙火。”景玉突然说。
朱衣却并不觉着奇怪,“是龙应该都知道吧。有龙火的地方,不能轻易的进去。就算不是真龙,也会没命。”
“那我去取了龙角回来,他会相信么?”景玉。
朱衣又看了晦暗的海面一眼,说,“不会。”可片刻之后,他又说道:“不过我猜,那只金翅,只怕已经不辞劳苦的,替他把那些尸骨,取了回来吧。”
十九
景玉大吃一惊,抓紧了他的肩膀,焦急的吼道:“你喊他回来!喊他们回来!”
朱衣不料它会这样不安,闷闷不乐的说道,“龙火又不会伤着他。”
“你怎么知道那里没有天界的人看守着?”景玉被他事不关己的口气气着了,胸口的怒意仿佛火一样的灼烧着,“你是故意的,让他去冒险!他要是给阿金取回了龙角,就遂了你的心,要是他被天庭的人捉住,你也觉着称心如意,是不是?”
朱衣的面孔涨得通红,他的呼吸急促起来,忍耐不住似得高声的说道:“是,我自然是觉着称心如意,你见着了他,就把我抛去了一边,我自然想他滚开,滚得越远越好!”
景玉震惊的看着他,朱衣喘着气,放软了声音,又继续说道,“他是年幼的金翅,你是不知神力何在的伯奇,你们两个在一起,只会让对方更危险。魔界想要捉你们,天庭恐怕也想要捉你们,你们两个分开,对谁都好。”他顿了顿,充满期冀的看着它,“我们还象从前那样不好吗?只有你和我,阿奇,只有我们两个,没有别的甚么人……”
景玉屏着呼吸,紧紧的看了他好一阵儿,才终于说道,“我有时候觉得你长大了,有时候觉得你还是甚么都不懂。”
朱衣担心的看着它,却不敢开口。
“先把他们喊回来,然后我们再说别的。”
朱衣不敢跟他强,就变作龙形,在海面沈声的吟啸。那声音悠扬低沉,听起来十分的特别,与银龙的吟叫声大不相同。
“大概迟些他们就会回来了。”朱衣低着头看它,小心翼翼的说道。
“我跟你一起去魔界,”景玉突然冒出来这么一句,“你说过的,将来魔界与天界两不相干,你答应过我的。”
朱衣愣了一下,突然激动起来,眼底放出光来,手足无措的说道:“阿奇,你,你真的愿意跟我一起去魔界?”
那时海边上已经传来了银龙的龙吟声,景玉朝海边跑去,翘首以望,看到银龙和金翅鸟的身影,终于松了一口气,说:“他们回来了。”
金翅鸟飞得慢些,银龙便等着他似得,慢慢的在海面上游动着。
景玉看着远处的海面,背对着朱衣,突然低声的说道:“我不知道天庭,魔界都要做甚么,我甚么都不知道,都不懂,过去的事情,我也有太多没有想起来……”
朱衣想说甚么,景玉转过身去,又同他说道,“你说过,我想要做甚么,你都肯帮我,是不是?”
朱衣犹豫了一下,却还是点了点头。
“我不想天下大乱,”景玉看着他的眼睛问道,“不想人们流离失所,可以吗?”
朱衣震惊的看着它,半响没说话,最后终于说道:“……你是想让天庭将缝隙封住,让魔物再也无法出没人间是吗?”
景玉要开口,朱衣露出哀伤的神情,又问它道:“封印的事情,天庭未必做得成。天庭要是不肯就这样善罢甘休,要趁势将魔物都除尽,那怎么办?”
景玉怔在那里,似乎根本并没有预见到这些。
朱衣低声的问它,“……阿奇,你要看着我被人杀死吗?”
景玉怔了一下,突然莫名的焦躁起来,呵斥他说:“你胡说甚么!你骗了那么多神力,怎么那么容易被人杀死!”
二十
朱衣垂下了眼,没再说甚么。
阿金和季钰已经离得很近,景玉一刻也等不及,匆忙的朝季钰跑了过去,上下的打量着他,问道,“怎么去了那么久?”
季钰扇动着翅膀落在了海边,变作人的模样,挠了挠后脑勺,说:“阿金说你在揍他,叫我们别打扰。”他的脸上有几道红痕,也不知是怎么弄的。
景玉看着海面上的银龙,低声的问道:“你是不是给他取龙角去了?”
季钰啊了一声,嘿嘿的笑了一下,然后不解的问说:“你怎么知道?”
景玉一时间不知道说甚么好,那时候阿金也落了下来,变作人身走到他们身边,笑着问说:“打完了?谁赢了?”
景玉瞪了他一眼,说:“我。”
阿金哈哈的大笑起来,说:“好,那把他借我片刻,我要同他说几句话。”
景玉看着他朝朱衣走去,便同季钰说:“是他让你去取龙角的?”
“不是啊,我自己去的,”季钰似乎是又想起了天柱下的情形,神情便有些黯然,喃喃的说道:“天柱底下埋着许多的龙骨,我还捡着一个很小的龙角……真可怜……”
景玉有片刻说不出话来,季钰问他:“天庭是不是真的要捉龙去填补缝隙?我记得明玉也说过。”
“或许罢,我也不知道。”景玉回头看着朱衣和阿金,阿金神色严峻,看起来不像是在说甚么闲话,景玉想,他见着了龙角,大约是当真信了朱衣的话,朱衣要回魔界,不知他是不是会一同前去。
“我要魔界,”它突然同季钰说道:“去找朱衣。”
季钰震惊的看着它,说:“他取了你的心,你还要回去找他?”他啊了一声,惊慌的说道:“你,你是要去找他,把你的心要回来么!”
景玉一时不知道说甚么好,它也不能跟季钰说,朱衣就在这里,已经把它的心还给了它,还给它做了手脚。它若是说了,真不知眼前这莽撞的家伙会做出甚么来,
“我也不知道还能去哪里……”它沉默了好一阵儿,又回头看了朱衣一眼,朱衣偏巧也在看它,两人的目光撞在一处,都慌忙的错开了。
“你把龙角给他,他说甚么?”
“他没说甚么,我不知道哪个是他大哥的,就把能捡到的龙角都拿给他了。他看到的时候,大概也是没想到吧,脸上的神情还挺可怕的哩……他拿着龙角看了好一阵儿,然后就说谢谢我。”季钰说到这里,心情很是低落,嘟囔着说:“我觉得天庭真是挺可恶的!”
景玉想着朱衣的话,想,若是果真如他所说,帝俊也不是甚么好人。正想得出神之际,阿金已经与朱衣说完了,走过来同他们说道:“我要回去魔界一趟,我有事情要去问魔主。”
季钰吃了一惊,仿佛愣住了似得,看了看它,又看了看阿金,突然说:“那我也要一起去!”
阿金不免笑出了声来,问说:“你去魔界做甚么?哪儿可没龙给你吃。”
季钰一张脸涨得通红,憋了半天,说,“你不就是龙?实在饿了,还可以吃你!”
阿金哦了一声,说,“那你也可以吃魔主,他也是龙。”
季钰撇撇嘴,说:“他是魔物,味道肯定不好吃。”
景玉没想到要去魔界这么大的一件事也能被他们讨论到味道好不好吃上去,它无语的看着他们两个,这时朱衣已经悄无声息的走到了它身旁,低声的同它说道:“季钰带我们回去魔界。”
起初听他说季钰,景玉还有些回不过神来,只是看到阿金,才想到他说的其实是这条银龙罢了。
“我也要去!”季钰伸手抓住景玉,似乎有点着急了,“那个魔主不是甚么好东西,谁知道他要干什么?”他看着景玉,拍拍胸脯说道,“我们是两辈子的朋友,我得护着你!”
二十一
景玉一下就懵了,它不能让季钰去魔界,朱衣肯定会想法子对付他的。它看着朱衣,他垂着头,脸上的神情看不清楚。
它看着季钰,镇定了一下,想了想,才说,“那也好,你先帮我去魔界问问他,到底还不还我的心?”顿了一顿,又说道,“你替我去了,我就……不去了。”
阿金颇为意外,眯着眼睛紧紧的看着它,朱衣也忍不住惊讶的看了它一眼,但是又怕它看见似得,飞快的低下了头去。
只有季钰,愣了一下之后,似乎不知所措的一般,半天才说,“好,这样也好。”他绞尽脑汁的想了想,又说,“魔界不是甚么好地方,你索性不要去了!”
然后拽着它走到一边,偷偷的说,“你伸开手来。”
景玉不解,却还是依言伸出手去。
季钰在它手心里小心翼翼的放了甚么,又轻又软,小小的,季钰的手按在它的手心上,郑重的说道:“一定收好了,不要给别人。”
景玉的心砰砰的直跳,它不知道这是甚么,但一定很要紧的宝贝。
季钰的眼睛闪亮亮的,在它耳边悄声的说:“这个是我的飞羽,你拿着,就可以飞啦。等我们都走了,你就赶快换个岛,知道么?你拿着我的飞羽,我就不怕找不到你!”
景玉的眼眶发热,几乎要落下泪来,却还是忍住了。
季钰悄声的说道:“阿金看了那么多的龙角,去找魔主,肯定是恨死了天庭,想要报仇。我得帮帮他!你就躲起来等我,不要去找朱衣。阿金说我就快成年了,等我真正长大了,就没人能欺负我们了。那时候我就能把你的心拿回来了,你在人间等着我。”
有那么一瞬间,景玉很想告诉他,其实自己也要去魔界。可是忍了忍,还是忍住了。
景玉低声的说道:“你不要去找他了。你要帮阿金,自己也要小心,一定要好好的。”
它说了这些,终究还是不放心,“你要帮阿金,也不要他说甚么就是甚么。”季钰哈哈的笑了,拍了拍它,说:“放心啦,他和你一样,是个心软的家伙。”
景玉心里突然很难过,它想,我的心一点儿也不软,我的心又冷又硬,就好像石头一样。我,已经不是你遇见我时的那个我了。
可它终究只是沉默着没说甚么。它也没有甚么可以给季钰的,它唯一能做的,就是让季钰离朱衣远一点儿。
季钰好像觉得很快就能回来相见似的,两个人再也没说甚么,分别的时候,季钰有些依依不舍,阿金倒是笑了,说:“一刻也舍不得分开的话,就留下来陪他好了,干吗还要去魔界?不过是去见魔主罢了,又不是要留在那里不回来了?”
季钰的脸霎时间变得通红,着急的辩解说道:“我才没有不舍得,我就是放心不下。再说了,我当然得跟你一起去。要是龙都被天庭杀死了,我将来吃甚么呀?”
景玉想着他甚么也不知道就敢去天柱底下给阿金找龙角,说胆大也好,说仗义也好,还是心太软了,见不得别人难过罢。
它也不忍心说破,就笑了笑,说:“那就快点去吧,等到天下安定了,我就不用躲在海岛上啦。”
朱衣方才说了要去魔界,眼下没有办法改口,只好先跟着他们一起离开了。走的时候神情焦虑的回头看了它一眼,景玉知道他想甚么,就说,“你早点回来就是了。”
季钰以为它是在同自己说话,就回过头来兴冲冲的说道:“你等着我!”
景玉眼睛一下就模糊了,它心里隐隐的觉着,或许下次再见就不知是甚么时候了。它想要看清季钰,眼睛却被泪水模糊的更厉害,它不敢抬起手把眼泪擦掉,便转过身去,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龙吟声在海面上回荡,渐渐的远去了。它朝山洞里走去,心里难受得厉害,恨极了自己的无能。要是真的象朱衣说的那样,它能够封住魔界,那就不用支走季钰,也不用独自一个在海岛上等待了。
它知道朱衣恐怕很快就会回来,也知道阿金或许并不会在魔界久久的逗留,季钰临走前千叮咛万嘱咐,要它赶紧离开这个海岛,及早的躲起来,可它还是丝毫也不想动弹。
它抱着头,蜷缩成一团,躲在黑色的影子里,似乎这样就可以忘记所有一切。它恨自己除了把季钰从身边推开,再也无法做出别的选择,也恨自己那么的软弱,它可以揍朱衣一千遍,一万遍,可是朱衣好像还是把它牢牢的攥在手里。它想要放弃一切,索性相信朱衣,不再想方设法的逃离。
它凝视着脚下仿佛星空一般的水面,突然觉得有甚么不太对劲。
有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在墨一般漆黑的夜色里响起,带着吃吃的笑意说道:“我可真是没有想到,他会丢下你跟条龙走了。喂,我说,我是叫你景玉呢,还是叫你……伯奇呢?”
二十二
那个人从墨一般浓重的影中走出,身上却带着着微微的金光,景玉看到了他的脸,震惊的几乎说不出话来,半晌才试探般的叫出了他的名字:“明玉?”
明玉眯着眼睛看着它笑了起来,说:“真难得,你还记得我?”
说着就已经走到了它的面前,弯下腰来看着它的眼睛,自言自语般的说道:“我还想着等他落单的时候捉了他去领赏,结果真没想到,落单的反而是你。”
景玉出奇的冷静,它问说,“你不是被魔物抓住了么?他们没取你的心?”
明玉忍不住笑了起来,说:“原来你甚么都知道呀?”顿了顿,又说:“魔姬抓我,只不过是想要个孩子罢了。女人么,都一样,为了孩子,要死要活的,她以为拿了我的心,就可以万事如意,称心遂愿……”他说到这里,便连连的笑了起来,仿佛觉着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一般。
景玉脊背发冷,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它问说,“那个孩子,不是生下来了么?”
明玉的唇角弯起,“那孩子没有魂魄,生下来也是个活死人。”
景玉想起阿金的话,“那你为甚么……”它把差点儿就要说出口的话咽了下去。
“为甚么甚么,为甚么没死吗?”明玉把脸凑了过来,仔细的看它,然后说:“上古时候的神物,要是都蠢成你这个样子,还是索性都死的了好。”
他说到这里,仿佛被自己的话给逗乐了,又说:“还有那些龙,居然也算是甚么神物,还不如都趁早死了的好。”
景玉愣了一下,不明白为甚么同是金翅,为甚么会差这样多。
“要是龙都死了,你没东西吃,一样会饿死的。”景玉忍不住提醒他道。
明玉大笑了起来,露出了牙齿,慢悠悠的说:“不会的,我只杀真龙。”又说:“你和季钰那家伙一样,他也真是可笑,取甚么名字不好,偏要用龙的名字?季钰?”明玉说到这里,冷笑了一声,说:“他居然还帮着那家伙去天柱下取龙角,真是……蠢得没法儿形容。”
景玉想起季钰脸上的伤痕,心里就是一沈,想,难道当真有甚么不好?还不曾细想,便被明玉紧紧的扯住了头发。明玉一下子就把它从地上拽了起来,嘲笑道:“走吧,难道你还想等他回来接你?”
景玉被他用力的扯着头发,痛得眼睛都红了,原本想忍着的,这时却再也忍不住了,借着站起来的势头,整个人朝明玉狠狠的撞去,把他压倒在地,然后伸手卡住了他的脖颈,心慌意乱的想着那时在缝隙外遇着魔物时到底是怎么做的,却又怕明玉挣扎开来,便只是用手指贴着他的脖颈,想,睡!快睡!
不消片刻,便看到明玉的眼神涣散起来,景玉心口直跳,不料竟会这样的简单,竟暗暗的松了口气,只觉得后背都已经被冷汗浸湿,眼前却不知怎么,变得虚幻起来,就仿佛被甚么拽着的一般,走进了一片迷雾之中。
明玉不知甚么时候,已经站在了它的身后,笑着说道:“你想不想去看看?”
景玉的手掠过那些雾气,只觉得眼前霎时间闪过无数的景象,仿佛看走马灯的一般,只觉得毛骨悚然,竟然都是与明玉相关的往事。
“知道了?”明玉微微点头,说,“果然还是这样最方便,”
“你想怎样?”景玉甩开他的手,紧紧的攥着拳头,心里不知恨他多些,还是可怜他多些。明明是只金翅,却被龙养大,被蒙在鼓里的时节,还为了龙族与同类自相残杀,还险些送命。
明玉毫不掩饰自己的恨意,眼底都是冷光,一个字一个字的说道,“我要杀光所有的龙。”
景玉浑身发冷,想,他怕是知道了季钰想要帮阿金的事,不然怎么说季钰蠢?
它直觉这个人与眼下的乱象脱不了干系,心中着急的想要逃脱,明玉却丝毫不肯放过它,将它手腕紧紧的攥住,说:“你别想着帮他们!我还等着天界杀尽龙族,看龙骨填满深渊的那一日呢。”
景玉挣脱不开,心中焦急,故意说道,“季钰他们去魔界了,你不去拦着他们?”
明玉看它,笑了起来,“知道,我怎么不知道?我就等着呢,总得给天庭一个灭他们龙族的由头吧?与魔物勾结,意图谋乱,你觉得听起来怎么样?”
景玉浑身发冷,它这时才明白,他从一开始就在一旁,他甚么都知道。
二十三
景玉心里就仿佛烧着一团火,火焰阴冷,烧得它忍不住发抖。
它转世之后,回到方慧芝的身边,将一切重来一回,却发现原来仍旧躲不过前世的一切,那时它只觉得人世艰难,生老病死,与它原本所想,大不相同。
那时它以为,世间艰难困苦,不过如此。却不知道原来这世间还有这样的人,殚精竭虑,耗费心神,只为搅乱一摊浑水,惹得天翻地覆,让世上的人都不得安生,饱受苦难。
“其实你根本就没想过要是龙族不在了,你会怎么样,是不是?”景玉心底生出一种异样而强烈的感觉,就好像有甚么东西突然不一样了的似得。它听到自己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简直奇怪。
它安静的说道,“你其实只是想把他们都杀光而已。”
明玉露出了古怪的笑,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他伸出了手来,似乎想要拽它。
景玉后退了一步,皱着眉头看他。
朱衣也好,明玉也好,他们就仿佛是一样的人。一个千般算计,不过是为了攫取神力,一个费劲心思,一心只想着复仇。
明玉的手指还不曾碰到它,周围迷雾一般的景象突然变幻起来,消散而去,露出了一片陌生的泽地,明玉露出错愕的神情,只不过刹那之间,便已然站立在了泽水之中。
“这是哪里?”明玉警觉起来。
周围响起轰鸣声来,沉重而有力,仿佛有人突然间擂动天鼓一般,景玉只觉得眩晕,身体不受控制的沉入了淡绿色的大泽之中,温柔的水波犹如拥抱着它一般,让它想要沉沉的睡去。
无数的记忆从水波里涌了上来,那些连贯的或者断续的碎片从它的指尖掠过,它仿佛这才恍然,这不是“哪里”,这是它自己的梦境。
在仿佛带着水草气息的梦境里,它看到之前被它遗忘的一切。就仿佛终于自梦中醒来了一般,所有的回忆不再是支离破碎,反而变得那么的清晰,无论是多么久远以前的事也一样。
当它想起那么多的过往以后,却更容易看清眼前的事了,比如明玉的所作所为,这时看来,似乎都变得一目了然。
它从水底浮了上来,水滴从它的脸上落了下来,它踩在玉一样的泽水上,问明玉道:“你找了多久?”
明玉谨慎的看着它,似乎在掂量着它话里的意味。
“那些玉散落四处,要找齐的话,并不是件容易的事,难为你竟然真的做到了,真是让人意外。”它索性盘腿坐在了水面上,就好像坐在一张软榻上一般的自在惬意。
明玉眯着眼睛看它,半晌才说:“你是伯奇,还是景玉?”
它露出笑容,说:“伯奇是我,景玉难道不是我么?”
明玉呼了口气,说不出是懊恼还是好奇,他动也不动的盯着它,似乎还在琢磨它到底有了甚么不同,“我还以为你会变得……”
“变得甚么?”它反问道。
“变得凶狠,或者……”明玉若有所思的看着它,“变得跟景玉不一样。”
它伸出了手,水泽上腾起嫋嫋的雾气,在它的掌心徘徊。它露出了牙齿,问道:“我只是一只吃梦的兽,能凶狠到哪儿去?”
它站了起来,明玉警觉的往后退去。
“你在我的梦境里,”它好心的提醒他,“我不放你,你是出不去的。”
明玉微微的变了脸色,却还是笑着说道:“我以为你解开封印之后,头一件事就是去杀了天帝呢?”
它饶有兴趣的问道,“为甚么?”不等明玉回答,便又反问道:“因为他杀死了轩辕么?”
明玉眯着眼睛打量它,似乎在琢磨它话里的真假:“当年的旧事我怎么知道?我只不过是……只不过是觉得,你这样被蒙在鼓里,实在是怪可怜的。”说到这里,他似乎是觉着好笑,便笑了出来,片刻之后才又说道:“我找那些玉石也费了不少心血,原本以为不会有甚么用处,没想到还真用上了,你难道不想谢谢我?”
它已经变作了兽形,走在水泽之上,却仿佛蜻蜓点水一般,只有轻轻的一点涟漪。明玉不再退却,直直的看着它,一直看它走到自己的面前。
“的确,我也曾过要去找回那些玉,可惜连从何找起都不知道。果然是要谢你,可怎么谢你才好?”它仿佛在认真的思考着这个问题,一脸困惑的问了出口。
二十四
“你要谢我?你能帮我杀尽所有的龙么?”明玉扬起眉头,嘲弄一般的说道,看起来压根儿不相信它的话。
“我可以帮你吃掉所有那些有龙的梦。”它看起来似乎是尽心尽意的想要帮他,“你其实并不想要那些梦吧?”
明玉眼底满是羞辱,愤怒的喝止它道,“闭嘴!信不信我杀了你?”
“在我的梦里?”它惊讶的反问道,顿了一下,满是同情的说道,“我劝你还是别犯傻了。”
明玉眼底一沈,霎时间就变化出本相来。那时他展开双翅,金光四射,周遭的雾气都消散而去,刺得它几乎睁不开。明玉这是要破釜沈舟,从梦境之中挣脱而去了。
它还有话要问,哪里会这样放他离开,刚想要动手,便听到有人远远的唤道:“阿奇!阿奇!”
那声音仿佛隔了千山万水,却不知怎么还是轻轻的落入它的耳中。
它犹豫了一下,伸出去的手收了回来,再睁开眼时,便已经回到了岛上。原本墨一般的夜色中,此时已经有了淡淡的霞光,天空也显露出一些青白色来,无端的让人松了口气。
朱衣把它紧紧的抱在怀里,脸色青白,可怖之极,见它终于睁开双眼,顿时欣喜若狂,眼底含着的泪几乎滚落下来,哽咽着说道:“可算是醒了,刚才可吓死我了!”
它伸手要推开朱衣,看向四周。明玉也醒了过来,见着他们两个搂在一处,丝毫也不意外,冷笑一声,说:“你不用再演戏了,它可甚么都想起来了,你还是担心怎么保命要紧吧。”
朱衣愣了一下,有些不明所以,却又厌烦他已是鸟形,却还这样的多嘴多舌,伸手按着地面,说,“起!”
话音未落,便看到明玉已经被一张大网紧紧的困住了,挣扎不出。
那张网仿佛水做的一般,无论他怎么发狠的用利爪勾扯,竟然都难以挣破。明玉又急又惊,怒不可遏,知道一时挣扎不开,索性罢手,开口说道:“倒是天算不如人算,被你们两个逃脱了。”想了想,却又冷笑起来,冲着朱衣说道,“你当初做了甚么好事,我可都是一一看过的。若是换了我,怕是早已将你生吞活剥,撕烂吃下了,你还敢再来它面前假装,难道以为它当真蠢不可及,这么好骗不成?”
它这时才觉得哪里不对,问明玉道,“你知道甚么?”
明玉见他们两个仍是一无所知的样子,便笑了起来,说:“龙宫里藏着伯奇的玉,玉不过是封印罢了,玉里面有甚么,我早都看了个遍,你以为我甚么都不知道?”
朱衣顿时变了脸色,再也顾不得别的,伸手紧紧的将它抱住,哀求般的问道,“阿奇,他胡说的,就算你解开了封印,你也还是阿奇,不是别人,对不对?”
它一时不知如何开口,只是沉默的看着他,那种怜悯的眼神,就好像在看着一个可怜的孩子。朱衣一直都在紧紧的看着它,这时却突然变得愤怒,大声的喊道:“不许你那么看我!”说着就伸手捂住了它的眼睛,急促的呼吸着,仿佛要哭出来似得说道:“阿奇,你不要吓唬我,我甚么都听你的,我发誓,你不要这样,你说句话,我求求你了!”
他的声音颤抖得厉害,它心里有些异样,却不知从何而来,它呼了口气,问说,“这难道不是你想要的么?”
朱衣不解,却把它搂得更紧,喃喃的唤着它,它的肩膀都被他不住的泪水濡湿了,而他还像个孩子一样的哀求,“阿奇,你别吓我呀,你还是阿奇,对不对?”
它慢慢的推开了他,说,“你不是想要一个不会再忘记你的伯奇?”它顿了一下,才又说道:“我会一直记得你。这世上,也不会再有许多的伯奇了。没有小和尚,没有云飞,没有景玉……只有我。”
朱衣僵了一下,慢慢的松开了它。他还是在看它,可他的眼神却无比的陌生,它从未在他的眼中看过。
“你真的不是阿奇……”他喃喃的说道。它记得的朱衣就仿佛一团炽热的火焰,可是此时此刻,那团火焰的光彩却突然消失不见了,他整个人看起来仿佛一堆灰色的余烬,冰冷的没有一丝温暖。
他紧紧的抿着唇,晦暗的面容变得冷酷,就好像黑色的礁石,他死死的看了它很久,就好象要在它心口处挖一个洞似得,那种愤怒和怨恨的眼神不知从何而来。
然后他说:“我重新把你封印起来就行了,那样的话,阿奇就回来了。”
二十五
它震惊的看着他,就好像这是它头一次见着这个人。
他的面容突然间发生了改变,就好像幻象一般渐渐的剥落,虽然看起来似乎还是他,但还是不一样了。看起来不太像朱衣,但也不太象红玉,甚至和梦里的那个人也不太像。
它能感觉到他身上的魔性,从前它似乎不太懂得如何分辨,但此时此刻,好像它甚么都知道了。
“你最好不要挣扎,”他的声音冷极了,就好象一块在雪底下埋了很久的寒冰,听起来那么的陌生。他看着它,就好想在透过它看另外的一个人,他的声音突然变得温柔,喃喃的说道,“等你消失以后,阿奇觉得痛就不好了。”
它低头时,看到方才困住明玉的网也已经不知不觉间将它网住,收紧了。它的手指碰触着那些水做成的网,看着仿佛一碰就可以穿过的网,其实却是铜墙铁壁,柔韧的无法穿破。
“我就是我,从来只有一个伯奇,你要怎么封住你不想要的那些,只剩下你想要的那一点点?”它忍不住好奇的问道,只是不等朱衣回答,便又自顾自的说道:“不过即便你当真的做到了,我也只会愈发的讨厌你。”
朱衣震了一下,脸上的神情几乎难以形容。原本举在半空的手,僵硬的停在那里,只是直直的看着它。它看着他脸上挣扎的神情,心里突然有些难过。
被魔姬抛弃,这世上没有甚么人疼他爱他,所以遇到了阿奇,就紧紧的抓住,再也不舍得放开了。阿奇于他,大概就象是这世上唯一的亲人那样。所以当他以为阿奇不在了,才会这样的痛苦,所有的这些都是那么的真切,是无法假装出来的。
“你曾经说过,这个世上,只有我对你才是真的好,”它看着朱衣,毫不留情的说道,“可惜你错了。”
将要说出口的话,让它心里有些异样,不知是怜悯,还是愧疚。
它索性简单一些,直接的说道:“你为甚么一直都想不明白呢?其实我从来不是对你好。伯奇会被梦玉的碎片所吸引,你会被我找到,也不过是利用的这一点罢了。遇着你,和遇着季钰一样,都不过是因为了梦玉的缘故。我之所以会对你们好,也不过是因为梦玉罢了。”
朱衣面无表情的看着它,眼底却隐隐的发红,他嘶声的说道,“那又怎样?辟犀他这一辈子唯一一件做对了的事情,就是让我遇着阿奇,只为了这一件事,我就不再恨他了。”他顿了一下,看似冷静的又说道:“至于梦玉的事,你把过去的那些全都忘记了,阿奇就不会知道了。”可他的声音也在微微的发抖,不知是愤怒,还是恐惧。
柔软的网紧紧的裹了上来,禁锢着它,让它几乎动弹不得。它被这只明知故犯的魔物惹怒了,胸口处就好象堵着甚么似得,让它忍不住想要说出更多。
它化作了兽形,用爪子踩住了那张柔软的网,同他说道,“或许吧,可是在我的心里,你和其他的人没甚么分别。你只是我梦里遇见的一条小蛇。当我从梦中醒来,就会忘记梦里的一切,你对我来说,只不过是一场梦境而已。唯一的不同,也不过是……你不会同其他凡间的人一般,会在我梦里死去罢了。”
它看起来还是有些象猫,但却又更大。它有尖利的牙齿,暗色的花纹,看起来就好象随时会消失在黑夜之中,然后悄无声息的潜入人们的梦境。
朱衣狂怒的看着它,不知是想到了甚么,他脸上的神情渐渐的扭曲,就好像被烈火灼烧着一般,他急促的喘息着,忍着怒意沈声的说道:“闭上你的嘴!不然我杀了你!”
这个固执的魔物,丝毫都不肯听它的劝说,一心想要将它封印,全然不能明了它的好意。
它咬破了那张奇异的大网,从中一跃而起,身上仿佛生出了金色的翅膀,直直的朝天际飞去。
朱衣见它竟然一言不发的就要离开,也是大吃一惊,想也不想,霎时间化出龙身,紧紧的绞缠住它,朝它怒吼道,“你不许走!”
它着急起来,几乎就要和他撕咬起来,魔界的封印就要崩坏了,它既然已经想起一切,就要尽全力将封印补好,不能任由一切崩塌。
它不能眼睁睁的看着轩辕的后代被魔物吞吃,不能看着人间葬送在神魔争斗之中。
可那时太阳已经从东海上缓缓的升了起来,海面上满是金红色的日光,赤金色的明玉沐浴在晨光之中,仿佛也是自那明光之中而来的一般。他看向天际,然后尽力的展开翅膀,霎时间金光四溢,仿佛无数把利剑射出,骤然间挣脱了网的束缚,如离弦的箭一般,笔直的朝着他们飞了过去。
他眼里闪着志在必得的光芒,亮出了钢刃般的利爪,直直的朝它毫无防备的后心处抓去。
二十六
朱衣看到明玉朝它的后心挖去,霎时间发起狂来,想也不曾的将它卷在身下,伸爪朝他狠狠的抓去。
它还不及挣脱,便听到朱衣吃痛的惨叫了起来,抱紧了它朝海面上坠落下去。
明玉却不肯放手,紧紧追来,似乎不挖到它的心便不能善罢甘休一般。它还不及多想,便已经被朱衣带入了水中。
海面上卷起了狂暴的海浪,海水震荡得厉害,不知是明玉还是朱衣的缘故。
它任由朱衣带着它沉沉的坠入水底,那里有细白的海砂,还有许多残断的珊瑚,看起来仍旧鲜艳如新。不知是不是因为方才海水涌动得厉害,所以海底的一切都被碾得粉碎。
当朱衣紧抱着它跌落在海底时,它挣脱出来,低头看着他。他的眼神涣散,看起来有些恍惚,但是很快的,他就伸手抓紧了它,他的力气很大,口气也很吓人,低声的朝它吼着,“不许走!”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受伤的缘故,朱衣已经变成了人的模样,蜷缩在一起,脸上失去了血色,变得惨白。他用力的攥紧了它的手腕,生怕它再次从自己身边逃脱的一般,但很快的又昏了过去,一动不动的平躺在那里。
他的伤口大约很深,等到它察觉到的时候,血已经将他身底雪一般的白砂都染得殷红。
它看着他身下的血迹,抬头看着头顶的海水。海水仿佛活着的龙一般,在它们的身边卷动着。
它原本已经抬起了的手,慢慢的放下了,它半跪在朱衣的身边,使劲儿的把他翻了过来,好仔细的看清他身后的伤口。伤口深极了,都能看到血肉之中的白骨,不知是不是因为明玉是金翅鸟的缘故,它垂了一下眼,然后伸手在他的心口处探了一下,吃惊的发现他身上还是没有红珠。
它怔怔的看着他,心里突然涌上来一种奇异的感觉,说不清楚是恨意还是怜悯。就好像这家伙跟它在一起的时候,总是会不由自主的受伤,然后让它也跟着遍体鳞伤。
到底为甚么这个人就偏偏吃定了它呢?
跟着帝俊的时候,就一次次的欺骗它,攫取它的神力,循着它的足迹,找到了隐匿人间的轩辕,明明可以比凡人活得更久的轩辕,就这样被杀死了。
那时它想,永远见不到这个人就好了。
帝俊杀死轩辕之后,它用尽全力,封住了魔界,其实并不是受了帝俊的哄骗。它其实也觉得帝俊说的对,轩辕的子民,人世间的那些凡人,实在是太过弱小了。
若是不封住魔界,只怕他们迟早都会变成魔物果腹之物。轩辕费尽心力的做了那许多,甚至最后连自己的性命也葬送了,其实并不是想要和帝俊争夺天帝之位。
即便是游说羿射杀了九日,即便是将西王母赶去了昆仑山,他想的,其实并不是要自己做天帝的位子。
他曾对它说过,我不是神袛,我只是帝俊与凡人的儿子,终究有一日会死去。我死去以后,谁来看顾我的后代,我的子民?
他们短小犹如蝼蚁的一生,在法力无穷,寿命悠长的神魔眼中,只怕就象花开花落的一瞬,短暂脆弱的不值得驻足。
魔界的封印,它也不只是为了轩辕才动手的。它心里恨极了那个人,恨意和愤怒让它难以安宁。哪怕是死,它也想要把这个人封起来,封在一个永远也见不着的地方。
它用尽了一切的力气去做那件事,而在那之后,它就陷入了深深的长眠之中,再也不会苏醒才对。就好像世间消逝已久的那些上古的神物,直到这世上再已经没有人记得它们,直到天地不在,万物陨灭,它也不会醒来。
可它不明白,自己为甚么会醒了过来,还会一次又一次的遇到他。就好象久远以前那一次彻头彻尾的欺骗还不够似得,他还要一次次的找到它,欺骗它,算计它,从它身上攫取足够的神力,在心底暗暗的嘲弄着它的愚蠢和有眼无珠。
朱衣或许是真的把它当做这世上最亲的人,可等到他醒来,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它坐在他的身边,吐出了红珠,放在手心看了一阵儿,然后放入了他的心口。
想起一切之后,很多事情做起来都很简单了,可是朱衣在红珠上所做的手脚,还是让它忍不住生出一丝困惑。
他喃喃的说着些甚么,仿佛梦中的呓语,又仿佛不由自主的哀求,它粗暴的将他拽了起来,将他用力的摇醒过来。
“我要把封印补起来,”它顿了一下,才又说道,“看在你刚才替我挡了一下的份上,我劝你还是趁早回你的魔界去,不然你就再也回不去了。”
朱衣怔怔的看了它好一阵儿,似乎想不明白它话里的意思。
“我当初封住魔界,就是不想再见到你,”它看他似乎要倒下去,便紧紧的抓住了他,让他坐好,然后面无表情的继续说道,“不过世事难料,我以为我不会醒来,可我还是醒来了,我以为我再也不会见着你,没想到还是会一次次的遇见你。”
朱衣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他似乎终于明白了它在说甚么。
“你原本是不会醒来的,”他终于忍耐不住,冲它高声的喊道,“是我用命才把你唤醒的!不然你以为我为甚么会转世轮回?原来你根本就没想过,是我叫醒了你?只有我,这世上只有我,宁愿死,也想要再见你一面,不然你以为还有谁?这世上还会有谁记得你?”
它震惊的看着他,但与此同时,更让它愤怒的是却是另一件事。
“你甚么都记得!”它难以置信的看着他,这个人连那时的事也记得。
朱衣毫不退让,一动不动的看着它,他的眼底发红,就好像有炽热的火焰在燃烧,他的胸口起伏着,言辞激烈,和之前那个柔弱的朱衣根本判若两人。
他嘲讽而愤怒的说道,“我当然都记得。你甚么都忘记了的时候,只有我甚么都记得。我一直都想要找到你,想要见你一面,想要让你记起一切。你蠢不可及,胆小懦弱,除了吃梦,甚么都不会做。在这世上,除了轩辕,除了轩辕的子孙后代,别的人你根本不在乎!我一早就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当你终于醒来之后,还是会恨我怪我,为几千年前的事情怨恨我。”他恨恨的看着它,眼底却慢慢的溢出了泪水,他的声音在不知觉间,已经变得哽咽,然后他轻不可闻,仿佛呢喃一般的说道,“……我每一世都想忘记你。可我还是会喜欢你,在我想起来一切之前,就不可救药的喜欢了你。”
二十七
它愣愣的看着朱衣,就好象做梦也没有想到会听到这么一番话似得。突然鬼使神差的伸出手去,轻轻的碰着他的脸颊,想要把他的眼泪拭掉。
朱衣说了那些,喘息得厉害,见它伸手过来,怔了一下,便紧紧的把它的手腕抓住了,也不许它走,也不许它动。
它的胸口仿佛有甚么搅动着一般,闷得发苦,却还是忍不住说道,“你转世了几次?每一世都没人疼你爱你,只有我?”又自言自语般的说道,“你把梦玉的碎片带在身上,所以总会遇到我,也是你自作自受……”
朱衣抿着唇歇息了片刻,原本惨白的脸上已经有了些血色,听到这里,脸色一沈,突然将它狠狠的推倒在了雪白的细砂上,一双眼睛血一般的赤红,凶恶的冲着它喊道:“闭嘴!”
它没想到这家伙受了那么重的伤还凶成这样,都要怪自己把红珠还给了他,它还要说话,却被朱衣猛地咬住了唇,仿佛不要命一般的亲吻了起来。
他的身体炽热,仿佛火焰一般,与它的胸口紧紧相贴,几乎要灼伤它的心口。他的亲吻霸道又凶狠,就好象要把它吞吃下肚的一般。它怔了一下,突然发起火来,手用力的抵在朱衣的肩头,心念转动,正要施法之时,便被朱衣抓住了它的手腕。
“想都别想,”朱衣在它的唇边恨恨的说道,“那种蠢事,一次还没够么?你以为还会有谁肯用命换你醒来?”
“想甚么?”它瞪着朱衣,不知怎么,这家伙知道它已经全都想起来之后,就不再在它面前假装那个傻乎乎的小蛇了。
这才是他的本性罢。凶狠又不讲道理,和那个总是带着笑意,看上去犹如天人一般,其实诡计多端,凶残狡猾的相繇,根本如出一辙。
说甚么死过一次,其实根本还是那个人。
朱衣被它明知故问的样子气得半死,“你想死么?我就知道你想去补魔界的封印!你要是又做蠢事,这一世连我也救不了你!除非我死了,否则你别想再去!”
顿了下,又阴沉着脸说:“等我把你封起来,你就不会再有这种蠢透了的念头!”
朱衣把手放在它的胸口,它心底一沈,正要挣扎,却听到朱衣气得笑了起来,嘲讽它说,“你当真是都想起来了么?我这一世是你神力所化,你的法术,对我半点效力也无!”
朱衣口中默念有词,只是手指在它心口处用力按下的时候,却吃痛的闷叫了一声,整个人稳不住似得,猛然的朝前的倒了下去。
它双手被捆着,只好用肩膀用力的推搡着朱衣,好不容易挣扎着坐了起来,却看见他后心处的伤口又渗出许多的鲜血来。
它看见了,又急又气,恼怒的问道,“红珠不是还给你了,你的伤怎么还不好?”
朱衣脸色白得可怕,唇边都是鲜血,躺倒在白砂上,仍是昏迷不醒,丝毫不曾听到它说甚么。
它愣了一下,才想起来这一世的朱衣只不过是个魔物,已经不再是那个没人杀得了的相繇。它的心猛地沈到了底,挪到了他身后,背对着他,手按在朱衣的伤口上,耗费了心力,自作主张的替他疗伤。只是它这一点法力,都如泥牛入海一般,无了踪迹,好半响过去了,朱衣仍是昏迷不醒,一动不动。它这时终于惊慌起来,在他耳边焦急的说道,“你再不醒来,我就要走了!”
只是话音刚落,便想起方才这人说的话来,只觉得那话里满是不详的意味。
二十八
它挣不脱手腕上捆着的绳索,眼睛都急红了,只能半跪在朱衣的身边,用膝盖顶着他的身体,想要把他弄醒过来。它心中十分的不解,即便是明玉厉害,伤处一时难以愈合,可它也把红珠还与了他,又尽力的替他疗伤,怎么也不该伤重至此才对。
网一般的水光在白砂上荡漾不止,晃动得愈发厉害,就好象海水被用力的甚么搅动着似得。
朱衣脸色苍白如纸,嘴唇青紫,它越发的害怕起来,便想也不想的低下头去,凑在他唇边好探他气息。只是他面上冰冷,毫无暖意,等了片刻,却连丝毫气息也无,它脑子里一片茫然,只觉得这一切似幻非真,竟然僵在了那里。片刻之后,却猛然间想了起来。这一世的朱衣原本是因它神力才能活转过来。朱衣方才想要将它封印,怕是受了神力反噬,所以才会伤重至此。
若说之前它心里还是有一丝疑心,觉着朱衣或许是假装,此刻却觉得心底发冷,从未如此的害怕过。
朱衣不再是相繇了,如今的他只是个魔物罢了,若是死了,就真的再也找不回来了。想到了这里,它整个人如坠冰窟,只觉着好像遽然间从噩梦中惊醒,浑身止不住的颤抖,只觉得又冷又怕。
它跪坐在朱衣的身边,想伸手去摸他一摸,只是双手被紧紧的缠住,竟然挣脱不开。它胸口针扎一样的疼,想,我若是要救他,也不是不能。心里这样想着,便低下头去,只是看见他动也不动,仿佛睡着了一般,眼底竟忍不住涌出泪来,心里也说不出是后悔还是痛恨。
它看了朱衣许久,嘲弄般的想,说甚么怕我去送死,还想要封住我,可千算万算的,怎么就算不到这一步?
它心中挣扎反复了许久,终于静了下来,站了起来,昂起头朝上看去。这里原本是海底深处,头顶只有暗蓝色的海水微微荡漾,看不到天的模样。方才的摇荡慢慢的休止了,仿佛周遭的一切都同眼前的这个人一般,静得不像话,让人心里空落落的,空得简直发慌。
它看了看四下,喃喃的说道:“这里静得很,倒也好。”朱衣仍是躺在那里,犹如沉沉睡着的一般。
它挣脱不开,只好坐倒在他身边,紧紧的盯着他,半晌才说,“我还是恨你,”它眼底溢满了泪水,很快声音就变得哽咽,恨恨的说道,“谁知道你这次是不是诡计,是不是又算计好了来哄骗我?”
它已经哭了起来,脸上满是泪水,却仍不自知。它看着朱衣,气恨的说道:“我就是要封住魔界的缝隙!我知道你说我会死……我要是真死了,就算我们一起死在这里……要是你又骗我……”它语无伦次的说到这里,竟不知道接下来还要说甚么才好,只好怔怔的看着朱衣,心里许多的念头一一闪过,正恍惚之际,却猛然听到水声摇动,它抬头一看,只看到海水已经缓缓的两分而开,它心里一沈,脱口而出的喊道,“明玉!”
它这才想到方才水光摇动,怕是明玉在扇动翅膀,四处的找寻他们的踪迹。这眼看着就要被明玉寻到了,它愈发的惊慌失措,更加着急的想要挣脱手腕上的束缚,可是朱衣也不知是使得甚么法子,捆着它的赤绳竟然挣脱不开。
那时海水已然分开,露出海底的白砂,狂风大作,露出阴霾密布的天空,那漫天的乌云之中,一抹金色格外的刺眼。
二十九
它想也不曾多想,就扑在朱衣身上,闭紧了眼睛想要护着他。
耳边只听到呼啸之声,风声仿佛要将海中之水尽数掀起一般,它心里害怕,双手急忙穿过朱衣脖颈,将两人紧紧的勾在一处,身后大风愈发的狂烈,几乎要将它整个吹起。
白砂被狂风纷纷卷起,打在它身上,不消片刻,身上就是一片针刺般的红痕,竟一点点的渗出鲜血来。它疼痛难忍,只顾着护住身下的朱衣,却防不住那白砂无穷无尽,牛毛一般密密匝匝,纷纷的打在他们两个身上。
狂风已然将它们自海底卷了起来,它惊慌起来,哪里还护得住朱衣,两个人满身的鲜血,躲又躲不开,防又防不住,一时间竟然手足无措。朱衣脸色惨白,身上已然发冷,它又惊慌又害怕,却又看他身上赫然飞出许多细小的白虫,与那些被骤风卷起的白砂混在一处,难以区分。
它心中一惊,想,是朱衣那时口中所说的魔虫!
那一抹赤金在雪一般的狂风中越来越近,已然将日光遮蔽,金光刺眼,咄咄而来,眼看着那双利爪就要直直的向它抓来,却出人意料的被雪白的魔虫纷纷围住,钻入他金羽底下,明玉痛苦至极,厉声尖叫起来,竟然收拢双翅,直直的朝海中跌了下去。
那时犹如铜墙铁壁一般两分而开的海水轰然崩塌,涌向一处,不消片刻,竟然就不见了明玉的踪影。
狂风霎时间便消止了,一切仿佛从未发生过一般,四下里只有海水仍旧激荡,天空却晴朗无比,它紧紧的抱着朱衣,仿佛被甚么轻轻的托着一般,也慢慢的朝下坠落着。
它浑身都是冷汗,镇定了心神,想,朱衣身上有红珠,落入水中当也无妨,却不料远处却传来却突然传来轰隆的车马声,又见到飞雪一般涌来的魔虫,它心中一惊,隐约觉着不妙,只是哪里还有力气逃脱?
那车马来得极快,不消片刻,便已来到它面前。魔虫如雪粉一般被风吹散,飘飘而去,不知何在,露出了马车上的男子。
那人身上没有丝毫魔气,正是那时在海上身骑着异兽,在它面前戳穿朱衣身份的人。它看魔虫随他而来,晓得之前朱衣所言不假,只怕是如今朱衣濒死,所以魔虫纷纷离去,引得这人亲身前来。
它知道这人必然是为了朱衣而来,躲是躲不过去了,索性在云间坐起,直截了当的问说,“不知你此番为何而来?”
那男子打量了一番,微微蹙眉,说:“实不相瞒,若你再这样拖下去,魔主便要没命了。”
“你要救他不成?”它顿了一下,又说:“若是要取他性命,那便不必了,我正要亲自动手。”
男子似乎有些惊讶,却并不怎么动容,拍了拍手,说,“那素音就得罪了。”
他声音平淡,却十分的好听,话音刚落,那些雪粉一般莹白的魔虫便不知从何而来,将它们紧紧的围了起来。
它想起那时魔虫在朱衣体内,他痛得死去活来的模样,就不由得毛骨悚然,越发的将朱衣抱紧。
素音说:“魔姬已然逝去,魔主若是死在你手上,魔界只怕要大乱。还请你将魔主还与魔界,你与魔主有缘相识一场,日后待他醒来,会尽力报答。”
它心口一跳,想,他仿佛不知我是谁的一般。只是到底信他不过,不肯放手,又想起阿金的话,便试探道:“魔姬不是还有一子?你非魔物,苦苦守在魔界,难道不是为了你那投胎转世的龙主?你带他回去,谁知道你安得甚么好心?”
素音微微的变了脸色,大约是不想它竟然会说出这样的一番话来,却还是耐着性子同它解释说道:“魔子方才诞下不久,魔界没有魔主怎么成?”
它不料阿金猜测的竟然丝毫不错,心中震动,想,魔子只是个空壳,魔姬想方设法的要诞下他,却不料只是那死去的龙子借尸还魂。
它满身都是冷汗,心中不安之极,抱紧朱衣,哀声说道:“天界就要将封印封起,你与那魔子在魔界千年万年,都无人搅扰,还怕得甚么?”
素音柔声的说道:“你身在凡间,并不知晓神魔的恩仇,天界正要趁机剿杀魔物,正点了许多兵将,不日就会发兵,哪里会任由两界分隔,各不相干?”
他轻叹一声,说:“你不知这其中的来历,与你说这些也是徒劳。”说完便拍起手来,那些魔虫闻声而动,簇拥的愈发紧了,简直密不透风。
素音再次劝说道:“还请阁下将魔主还来。”
三十
它将朱衣紧抱在怀中,伸手驱赶着那些雪一般轻软的魔虫,只是拂去了一些,却又围上来更多,顷刻间大雪一般将它们两个紧紧的埋在海面之上。
它一时喘不过气来,抱紧了朱衣不放,正想着放一张梦网,还不及动手,便看到朱衣胸口仿佛着火一般,突然燃起赤红色的火光,那火焰之中还带着魔气,让人心中惶恐不安。
那些魔虫被那热光撩着,便纷纷的四散开来。它忙慌的拨开朱衣的胸口,结果看到那个系着红绳的小木鱼,它伸手想要把拿起来,那木鱼便如齑粉一般碎散了,火光却仿佛被风吹着的一般,顿时在海面上燃烧了起来,那些白色的魔虫不敢闭紧,它便趁机跳入海中,深深的潜入海底深处。
那火焰在海面上烈烈燃烧,随着剧烈摇动的海水荡漾不止,摇动不休,仿佛要吞噬一切似的,那种奇异而又可怖的感觉让它毛骨悚然,不敢深想,只是不由自主的抱紧了怀里的人。
落在海底之时,它把能给朱衣的法力都一一的渡给了朱衣,心里却害怕他永远这样不会再醒来。
它把手指轻轻的放在朱衣的鼻下,心里怕极了,又过了片刻,朱衣终于低低的呻吟了起来,它又欢喜又难过,眼泪几乎又要忍不住。它把朱衣抱紧在心口,给他暖着身子,见他仍是昏昏沉沉的样子,便着急起来,在他耳边催促道:“魔界的人还在海上,你快些醒来!”
海里它毕竟没有朱衣熟悉,若是他再不醒来指一条明路,只怕他们两个都要死在这里。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它在耳边吵嚷,朱衣终于皱起了眉头,缓缓的睁开了双眼。
它顿时松了口气,说:“那个素音在海上找你,还带着许多的魔虫,你既然醒来了,倒是快想个法子啊?”
朱衣震惊的看着它,半晌才回过神来的一般,扑在它身上,搂着它的脖颈,欢喜的说道:“阿奇?”
它愣了一下,心里突地难过起来,朱衣见它不说话,神情就有些变幻莫测,它心里挣扎一番,没有答应,只说:“那个素音找过来了,一心要接你回魔界去,你伤成这样,打算怎么办?”
朱衣的眼里说不出是甚么神情,却一个字也没有再说,只是紧紧的抱着它。
它着急起来,催促他道:“赶紧想想,他不见到你不肯罢休的,方才不知怎么海面上燃起大火来,这才避过一劫,你总要想个法子吧?”
朱衣松开了手,脸色还有些苍白,却不似之前那样冷冰冰毫无生气,反问道:甚么大火?
它抿了抿唇,没说话,只是盯着他的胸口。
朱衣垂下头去,突然想着了甚么,伸手在怀里摸了一摸,却仿佛空空如也,甚么也不曾摸着,他霎时间变了脸色,又青着脸着急的摸索了许久,却甚么也寻不见,最后终于罢手,愣怔怔的看着它。
他仰头看着海面,眼底突然涌出了泪,喃喃的说道:“是辟犀……”
它啊了一声,想,是那个魔奴,就是那个把红玉养大,又教他去人间找小和尚的那个魔物。
他看起来从未象此刻这样的不堪一击,它心里难受,便伸手抱了他一下。朱衣没有回头,却抓紧了它的手腕,它被他攥得发痛,却还是忍不住安抚他道:“他真是疼你。换了我,未必做得出。”
朱衣无声的笑了一下,脸上却净是伤心的神情,半天才声音极低的说道:“你若是为我魂飞魄散,那我也不要活了。”
他们两个人都不说话了,只是静静的拥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海面上遥遥的传来素音的声音,低沉轻柔,说:“魔主,还请随素音一同回还。”
朱衣冷笑一声,低声的同它说道:“他以为我藏了魔姬的珠子,想要诳我回去取了,好献与他的旧主。我却不能遂他的心愿。”
说话之间,仿佛火焰余烬一般的艳红色尘埃从海面上沉沉落下,都仿佛小虫一般的朝他们两人由来。
朱衣啊了一声,轻声的唤道:“辟犀……”
那些星子般的尘埃竟然都缓缓的落在他的手心,不消片刻,仍旧聚在一处,变作了木鱼形状。
朱衣愣了一下,似乎有些不明所以,它却看得分明,便开口说道:“这木鱼上有封印。”
朱衣回头看它一眼,心中默念有词,便伸手将那木鱼从中分作两半,那时两人都吃了一惊,原来那木鱼之中镶着一颗小小的宝珠。
朱衣震惊不已,神情变得十分复杂,却还是将那宝珠放在手心,那珠子除了封印,霎时间变大了几分,朱衣把红珠从心口取出,两颗放在一处,竟然慢慢的合在了一处。
他也不知是在解释,还是在自言自语,说道:“这是魔姬的宝珠,我不想要,所以让辟犀藏起来,却不料他会藏在这其中。”
它啊了一声,心里仿佛是松了一口气,放开了手,说道:“既然如此,想来那素音也不能耐你何了。你还是早些去魔界的好。”
朱衣觉得异样,问它道:“你不同我一起去么?”
它笑了起来,似乎觉着这家伙这么久了还是顽冥不灵,真是有些好笑。
它理所当然的说道,“我一早就同你说了,我要修补魔界的封印啊。”
三十一
朱衣愣了一下,抓紧了它,咬牙切齿的骂道,“你疯了么!你以为你还是以前的伯奇?你如今这样,只怕连命搭上都不一定能补得成!”
它没解释,只是转过身去,说:“你把绳子解开。”
朱衣逼它转过身来,恨恨的说:“等我们回到了魔界再给你解开。”顿了顿,怕是又想到它方才的话来,便脸色铁青的说道,“只要我活着,那桩事你就休要再想!”
它看了看他,说:“你捆着我,我也可以吐玉。”
朱衣难以置信的看着它,简直恨不得伸手掐死它一样,脸气得青一阵红一阵,半晌才咬着牙低声的说道:“你不把我逼死,就不肯罢休么?”
他深深的吸了口气,也不容它分辨,便化出龙身来,将它牢牢卷住,便朝海上游去。不过片刻,便已冲出海面,腾在半空,与车中的素音怒目相对。
素音见他露出龙形来,却也并不惊讶,仍旧彬彬有礼,躬了躬身,开口说道:“素音恭迎魔主,还请魔主随素音一同返还魔界。”
朱衣便笑,说,“回是自然要回的,却不急于这一时,你先走一步,我迟些便去。”
素音有些意外,便说,“天界不日就要发兵征讨,还请魔主随素音返回魔界,好早日主持大局,定下对策。”
朱衣不耐烦起来,龙尾在海面猛然一扫,竟然掀起万仞怒涛,犹如千军万马一般朝素音涌去,顷刻间便将车马打得不见了踪迹。
朱衣一言不发的卷着它冲入海中,一路潜游,途中不知经过哪里,一片金光摇曳,仿佛人间林中日光点点一般的景象,煞是动人,几乎教人忘却了这是在海底深处。
它见朱衣甚么也不说,心里也想同他做个决断,便说道:“你想同我说些甚么,那就快些说吧。”顿了顿,又说:“你死了,不是也转世了?我死了,你若是想,也可以寻着我,那时……”它说到这里,几乎觉着可笑,它不曾想起来的时节,生生世世都只愿与这人不再相见,可到了此刻,却又说出这样的话来,真是可笑可叹。
朱衣缄口不言,浑身绷紧,犹如拉满的硬弓一般,它看他满身碧血一般的红鳞艳丽更甚往日,恍了一下神,想,它还不曾见过相繇的真身。
片刻之后,它立刻觉出了异样,鳞片下渗出滴滴鲜血来,只因他生来能避水,所以竟看不大出来。
它心里一沈,又看四周景色大不相同,立时问道:“你要带我去哪里?”
朱衣终于开口,怒骂它道:“死也要修补魔界封印的不是你?”
他的声音嘶哑,竟仿佛忍着剧痛一般,它愣了一下,顿时明白了,急促的说道:“你要去天柱是么,这周遭都是龙火?”它见朱衣不再与它亲热如旧,反而如此的痛恨,心里又惊又怕,脱口问道,“你是要去撞天柱么!”
三十二
朱衣被它气得浑身颤抖,想也不想的脱口说道:“反正你也要死,我把你的尸骨埋去天柱下面!”
它愣了一下,再没有说话,朱衣等了片刻,只是不见它开口,顿时大怒,暴躁的说道,“我说的气话!你听不出么?别的话说了你死活都不信,这赌气的话你便当真得很!”
大约是在龙火之中吃痛不已,他的话中满是火气,与往日里乖顺的样子大相径庭。它这时也猜到了,朱衣早就知道它已不是阿奇,却不知怎的,一直默不作声。
朱衣见它仍是不言不语,愈发的焦躁起来,终于忍不住,咬着牙说道,“我先送你去天柱下!然后把相繇的尸骨取来埋好,难道不是遂了你的心愿?你到底还要我怎样?”
它没想到朱衣竟然是打了这个主意,愣在那里,想都不想就开始摇头,斩钉截铁的说道,“这不行!”
朱衣吸了口气,忍了忍,不再和它多说,终于游过了龙火,将它带到了天柱之下。
它被朱衣轻轻放下,一抬眼便看到了犹如石山一般的天柱,天柱之下深深浅浅埋着的,果然都是层层的白骨,有些还不曾被一年年坍塌的天柱碾碎,还看得出龙骨龙角的模样。
它心底升起阵阵的寒意,正要开口,却被早已化作人形的朱衣拽到了近前,朱衣将它手腕上的红绳捆在了龙骨之上,沉着脸嘱咐道:“我这就去把相繇的尸骨取来,到时垫起了天柱,三界的缝隙便会合拢。你不要自己乱来,不然我……”他眼底发红,想要说甚么狠话,可是话在口边打了个转,到底只是狠狠的瞪了它一眼,并没有说出来。
“不行,”它固执起来,说,“即便是你已转世,把相繇的尸骨埋在这里,被天柱压着,对你怕也是不好的,我不能……”
它的话还不曾说完,就已经被朱衣狠狠的用唇堵住了。
它的心砰砰的直跳,耳边突然甚么都听不到了,海水的声音仿佛极遥远的一般,只有胸口处不知是谁的心,跳得厉害。
过了片刻,脸颊上不知怎么的,竟然濡湿了一片,它心口一颤,就想要推开他,看一看他的脸。朱衣却拼命的低着头,紧紧的靠在它肩膀上,低声的说道:“我把相繇的尸骨埋在这里,然后你随我去魔界罢?”
过了许久,它才闷声的说道,“你不是只想要阿奇?”
朱衣猛地抬起头来,死死的看着它,就好想要在它心口挖出一个洞来似的,他眼底隐隐的有泪光,赌气般的说道:“因为阿奇不会恨我怪我,怨我恨我。”
它笑了一下,突然笃定的说道,“那你怎么也该喜欢小和尚才对。”
朱衣恨铁不成钢的瞪着它,说:“我又不是红玉。”
它心里不知说甚么才好。
明玉那时身藏着梦玉,一路尾随着他们,大约并没有想到竟会这样阴差阳错,将梦玉都送入它手中。
刚想起来的时节,那许多往事都鲜明得仿佛昨日才发生过的一般,若说它不记恨,那便是说谎了。
可是若说它能忘记,那也是说谎。终究是两世都和朱衣纠缠在一处,哪里是说能忘就能忘记的?
“然后呢?”它问说,“即便填埋了相繇的尸骨,将天柱垫起,魔界的封印只怕还有缝隙,你当初撞过的,你不记得了?那里你又打算怎么办?”
“自然是全力守住,谁来杀谁。”朱衣抬起眼看它,丝毫也不躲闪,声音里自有一种绝决,见它皱起眉头,便又冷笑着说道,“你忘记了?他可是连轩辕也杀了。他当初教你封在魔界的那些,哪个不是与他沾亲带故?他当初杀不了,一一的把我们哄骗去了魔界,封了起来。我若不是为了见你……”他说到这里,露出难堪的神色,竟然把未出口的话吞下了肚去,闭紧了嘴巴,不再多言半字。
“好,”它突然这样说道,“我同你去魔界。”顿了顿,又说,“只要人间太平就好,我在哪里都一样。”
朱衣眼底发红,一动不动的看着它,脸上的神情几近狰狞,似乎想说甚么,却终究还是没说。
他化作巨大的赤龙,深深看它一眼,便转身走了。
三十三
它被牢牢的困在龙骨之上,起初它试探着挣扎了一下,龙骨却纹丝不动。它又使劲儿拽了一下,不过是蚍蜉撼树,只是枉费工夫罢了。不知朱衣从哪里弄来这样一条绳索,竟然将它牢牢的捆住。
它坐倒在地上,想,若是平心而论,朱衣说的法子是最好的了。相繇之骨,终究是上古之神的尸骨,胜过许多的龙子龙孙。
它说起来算是上古的神兽,其实并没有甚么厉害的能耐,不过是可以吞吃神魔之梦,将神力化为已用罢了。
当初为了封住魔界,它已经耗尽了全力。几世苏醒之后,吃的也不过是凡人的梦,想要修补封印,简直是痴人说梦。它那时心里早就打定了主意,想要以命相换,修补封印的缝隙,却不料会被朱衣这样的死死拦阻。
它知道朱衣是相繇的转世,红玉也是,可不知为何,在它的心里,朱衣与红玉,与相繇都不同。
朱衣说出那番话的时候,它心里就觉着不好,想到要承受这些的却是朱衣,竟然觉得心疼。可是静下来想想,其实这也是最好的法子了。朱衣终究是魔物,他一向都是有野心的,想要攫取更多的神力,不想永生永世被困在魔界之中,想要吞并三界,这些都是显而易见的。
若是相繇之骨被压在天柱之下,对朱衣,对魔界都只有坏处,实在是没有半分的好处。若是论起最坏的情形,只怕连他的法力也会大受钳制,肉身也不会如眼下这般完好无恙。
这原本是一件很好的事,可它心里却很不舒服。
轩辕死在帝俊手中时,其实年事已高,若是按凡人的计法,他其实已经算是仙人了,可他终究不是。他只是帝俊与人间女子之子罢了,帝俊为了巩固自己的帝位,没有甚么舍不得的。
它答应过年迈的轩辕,要替他看顾他的后代子孙,看他们一代代的在这江河大地上慢慢的生根发芽,开花结果,繁衍生息。
上古之时天神的纷争之中,受苦的总是凡人。争战之时,兵刃相交,星火跌落,便在人间燃起漫天大火,熊熊不息。战败者倒下之处,大地塌陷裂开,江河改道,无数生灵就那样死去了,悄无声息,犹如蝼蚁。
轩辕殚精竭虑的守护着他们,驱赶那些为害人间的神兽,四处奔走,几乎耗尽了自己的心血。人们爱戴他,敬仰他,将他尊奉为帝,供奉为神,敬奉香火,跪拜叩首,慢慢的,终于激怒了帝俊。
轩辕知道自己难逃一死,因此把它献给帝俊,说它有食梦的神力,可以吃尽万物之梦,皆化为已有,可以为他所用,并请求他庇护凡人。
帝俊答应了他,并许诺说,只要人间供奉丰厚,就可以得到天神的庇护。
轩辕死的时候,脸上带着满足的微笑,它在他的身旁咆哮哭叫,用头抵着他的身体,却得不到他的丝毫回应,那时它才知道,原来轩辕不是无所不能的,不是不死不灭的,也不会一直陪着它。
其实封印一事,也是它开口向帝俊提议的。
轩辕死后,它不愿再在人间徘徊,又不甘心就这样供帝俊驱使。它不愿违背轩辕的意愿,又不情愿与帝俊为伍,想了许久,便去见帝俊,说,我跟随天帝已久,想要替天帝一尽心意,所以想到一个法子。天帝若是能够想法子将那些难以管束,穷凶极恶的神兽,尽数送去魔障之地,我倾尽全力,便可以将他们统统的封印起来,永世不能脱出。
那时也是它对帝俊说,千万要把相繇也封起来,相繇天性贪婪狡诈,不是善类。当初是受他的撺掇,共工才会危害人间,与祝融相争,要分得人间的供奉。
帝俊那时高坐在玉座之上,看它一眼,似笑非笑的说道:“他们都是神兽,又非天人,纵然为恶四方,不服我的管束,终究奉我为天帝,我怎可随意的将他们封印?”
说完竟然将它逐出。
只是说话时却又以眼看它,微微颔首。
它离去之后,想了许久,相繇前后来见它许多次,终于见着它面,费尽心思的同它说话,教它道,帝俊不是不肯,只是不愿明说罢了。
它心里恨极了相繇,可是它更不甘心围着帝俊打转,就问相繇,你能帮我么?
相繇那时欢喜异常,同它夸口道,这并不是难事,我自然有法子,把他们都一一的弄去那魔障之地!
它只说,我不信,你哪里来的那么大本事?若是你真那么的厉害,怎么你不做天帝?
相繇就笑,搂着它亲了起来,然后在它耳边悄声的说道:“我从前是想的,认得了你,便不想了。”
它没说话,闭紧了双眼,相繇以为它害羞,便不再亲它,又说:“你若是没有了神力,帝俊就不会把你留在身边不放了,那时你来我这里住怎样?”
它极轻的应道,若是没了神力,我便懒得走动,你若是想,就自己来找我罢。
相繇心里欢喜得厉害,只是亲它的唇就亲了许久,同它说了许多的情话,可惜它都记不清了。
它其实已经不太记得那时的情形了。
奇怪得很,即便过了这么久,可是那些过往都封印在梦玉里,每件事它都应该记得很清楚才对,可是那时的情形,它真的有些模糊了。
它依稀的记得,相繇果然依着诺言,筹划了许久,终于都将那些恶兽哄骗至了那极恶的魔障之地。它记得相繇走在最后,就站在它身前,同它说,“就站在我身后,我会护着你。”
就是在那时,它抬手在相繇的后背上,倾尽全力,下了封印。
将那魔障之地,和那些恶兽,还有相繇,一同封印了。
自那之后,人们都称那荒蛮险恶的魔障之地,是魔界了。
三十四
赤龙归来之时,低头在它面前吐出一枚又脏又旧,不知在土中掩埋了多久的尖牙。它起初不解,片刻之后却明白了。相繇是何等的狡诈,便是送死,也会筹划的妥当。
他把自己的尸骨封存在牙中,只怕没有人会想到。
朱衣变作人形,正要躬身捡起那枚尖牙,它突然说:“尸骨被天柱压着,对你没有甚么好处。”
“我知道。”朱衣毫不在意的捡起了那枚牙。
它犹豫的说道,“若是被有心之人发觉了,只怕又是一场祸端……”
“不会的,”朱衣斩钉截铁的说道,“不然你以为为甚么几千年都没人找到这副尸骨?”
它沉默了一阵儿,才又说道,“你这几世辛辛苦苦得来的神力,或许也会因此受损,就连这一世的肉身,也会受牵累……”
朱衣这回终于看向了它,他的眼底有怒火和痛苦,尖刻的反问它道,“你还在记恨我骗你神力的事,疑心我另有阴谋,想要骗你?”
它心里突然难受了起来,垂下眼,低声的说道:“我只是不想你以后恨我怪我……”
朱衣愣了一下,他已经很久没有听过它用这样的口气同他说话了。他凝视着它低垂的头颅,脸上愤怒的神情慢慢变得柔软,悄无声息的走到它的面前,搂紧了它,温柔而又强硬的亲吻着它,似乎想要安抚它,又想要从它那里得到甚么允诺一般。
它被那炽热的唇亲得心慌意乱,忍不住生气起来。恨他这样要紧的时候还没有正经,只知道弄这些无关紧要的,便咬了他一下。朱衣愣了一下,便停住了,闭上了眼,忍耐般的在它脸颊上亲了亲,却还是不肯放开它,低低的喘着气,半晌之后,才在它耳边发誓般的喃喃说道:“我不是说过么,为了你,我甚么都肯做的。只要你高兴。”
它有些空茫,心里想,是吗?真的是这样吗?它会高兴?
它明知道这样是最好不过的,可是一想到朱衣会因此吃苦受罪,它就一点儿都不高兴,相反的,心里还很难受。
可它甚么也没说出口,只是低声的问道:“真的么?为了我,你甚么都愿意做,都不后悔吗?”
朱衣搂着它的腰,磨蹭着它的脸颊,嗅着它的脖颈,轻轻的“嗯”了一声。有那么一瞬间,它突然恍惚了起来,觉得好像它甚么也没有想起来,粘着它的还是它的小蛇,它的衣衣,乖巧听话,一刻也不肯和它分离,一心一意的要讨好它。
它的心就好想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紧紧的攥住了,捏得它生疼,几乎无法呼吸。
“要是我让你跟我留在人间,不要再去魔界,你也愿意吗?”它自言自语般的说道。
朱衣迟疑了一下,把它抱得很紧,几乎把它勒得要喘不过起来似得,然后他苦笑了一下,自暴自弃般的说道:“不愿意。可是只要能和你在一起,只要你喜欢,我就会去做。”
朱衣的心在它的胸前砰砰的跳动着,就好像在不休不止的唤着它。
它的心里满是酸涩,又问他说,“我……不喜欢红玉,也不想做那件事,这样……你也愿意吗?”
朱衣慢慢的松开了它,看着它,声音里满是苦涩的说道:“我一早就和你过说了,你只是不相信。我那时就说过,只要你肯同我在一起,我宁肯永远都是那个不知世事的小娃娃,没有别的人,只有我们两个。那件事……只要你不喜欢,就不做好了。”
三十五
它不能直视他心酸而又委屈的眼神,便低下头去,扭动着手腕,不大自在的说道,“那你先给我解开。”
朱衣轻声的笑了一下,凑过来搂着它的腰,手伸到它的身后去接那段捆着它手腕的红绳。他的身上还是那么的温暖,就仿佛一团火焰,让它忍不住想起很久以前抱着那个胖乎乎的小娃娃的时候,还有之前在那个空岛之中,潭水里赤裸着身体要它抱的朱衣。它的脸微微的发红,僵硬的站在那里。朱衣的下巴搁在它的肩膀上,手臂在它腰间磨蹭着,半天还不曾给它解开,它原本还有些伤心难过,这时却羞恼起来,不情愿的扭开了脸,然后故作镇定的问说:“这到底是甚么?”
朱衣把红绳解开后捆在自己的手腕上,看见它脸上的神情,不由得得意的笑了起来,说:“是我褪下来的皮做的,不然你以为甚么会那么的厉害?”
它这才松了口气,朱衣取出牙齿,抓住它的手,放在它的手心,说:“你来?”
它的手放在半空,片刻之后手里出现了一把灰色的弓,那枚牙齿也被它镶嵌在一支梦丝化作的箭头上,它把弓箭递到朱衣手中,说:“你来罢,把它射进那些龙骨之中。”
朱衣迟疑了一下,并没有伸手去接,反而说道:“还是你亲自射罢,这样你也放心一些。”
它很快就想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儿,忍不住生起气来,骂道,“你这条多疑的九头蛇!我又不是疑心你!你捆了我这么久,我能把弓举起来就不错了!”
朱衣被它突如其来的怒火吓了一跳,看它一张脸涨得通红,忍不住就赔不是起来,“阿奇你不要生我的气……”
这句话说出口,两个人都怔住了,朱衣看着它,一时之间忘记了接下来要说甚么,它扭开头,不再看他,心里却觉得又难过又辛酸。
朱衣看了它许久,始终不见它开口,终于一言不发的从它手上把弓箭接了过来,然后对准那些巨大的白骨,拉满了长弓,猛然间射了出去。
长箭穿过那些白骨的缝隙,深深的插入了谁都看不见的地方,朱衣便拿着弓看它,想说甚么又不敢说的样子,它看着他这样子就有点生气,突然从朱衣的手里夺过了长弓,顷刻之间那张灰色的长弓便消失不见了。
它背对着他,生气的揉着自己的手腕,看也不看他,说:“你快点变成龙,我们去魔界!”
朱衣一时回不过神来,反问道,“你不是要留在人间么?”
它有些心烦,凶巴巴的说道:“留在人间干甚么?等着看你受罪?”
朱衣吃惊的看着它,他几乎不敢相信,急切的追问道,“你……是在担心我?”
它转头看着他,一张脸涨得通红,喊道,“才不是!还有,以后不许叫我阿奇!”
朱衣看了看它,然后垂下了眼,轻声的应道:“好。”
它顿了顿,想了好一阵儿,突然说,“你叫我景玉,我喜欢这个名字。”
朱衣抬起头来,深深的看着它,它突然伸出手去,使劲儿的捏着他的脸,嘟囔说道,“反正就是不许你叫我阿奇!”
朱衣抓住了它的手,试探般的小声叫它道:“景玉。”
它突然心软起来,却又不想被他看出来丝毫,就用另一只手使劲儿的捏他的脸,嘟囔着说道,“笨衣衣。”
朱衣怔怔的看着它,眼底闪动着莫名的光,然后搂着它,在它的脸颊上轻轻的亲了一下。
朱衣变作了赤龙,它还象从前那样骑在了他的身上,抓住他的龙角,就好像一切都和之前一模一样。
只是从海水之中往上游动时,他们两个都看到了海水中淡淡的红色,带着血腥气。越往海面上游,那血腥气越重,海水中满是浓重的血色,仿佛一片红海一般。
三十六
它只觉得眼前一片眩晕,便抓紧了朱衣的龙角,朱衣安抚它道:“不要怕,有我在。”
话音落下,却只是摆了摆尾,迟迟不曾游出水面。它忍不住着急起来,问说:“你要去哪儿?”
朱衣昂头看去,低声的说道:“这里不是太平之地,我们先躲开些,到回了魔界之中再看形势如何。”
那时正有条死去的大龙沉沉的从海面落了下来,被利爪开膛破肚了一般,翻出龙鳞下的道道血肉来,周遭海水血一般的艳红,浓重的血腥气让它几乎无法喘息。
它浑身发冷,抓紧了朱衣的龙角,朱衣不言不语,只是在海底游得愈发的快了。
过了片刻,便已然到了海底的一处深渊,那里一眼望不到底,只有夜一般的暗黑。
朱衣低声的吩咐它道:“我把红珠给你。这封印厉害,纵然已有缝隙,来去都吃痛得很,你要小心。”说完却又愣了一下,笑了出来,说:“不过,也许对你没甚么妨害也不一定。”
它当初倾尽全力封下这道封印,封印内外,不许出入。想来自己也不当例外,只是朱衣这么说,它也不想他太过担心,便没再做声。
朱衣带着它游入那深渊之中,它只觉得眼前一片眩晕,仿佛沉沉坠落,不知所以,唯有紧紧的抓住了手中的龙角,抱紧了身下赤龙的脖颈。
坠入那一片深渊之中时,魔障之地分别前的往事,犹如落叶一般纷纷迎面而来,簌簌的落下,将它紧紧的埋住,几乎无法呼吸。
它终于想起来了。
它伸手把相繇推入了深渊之时,他不知想着甚么,正好微笑着转回头来看它。
脸上原本满是温柔的笑意,可看到它时,霎时间就变了。
那时他眼底的神情难以言喻,让它浑身发冷,不住的颤抖。
它露出凶狠的神情,还有尖利的牙齿,可它心里,其实害怕极了。它怕他暴怒起来,会骂出甚么不堪入耳的话语,怕他一伸手就将它一同扯入那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
它怕极了,怕得浑身发抖,几乎不能直视他,可它却绷紧了身体,浑身僵硬,动也不动的只是看着他。
它害怕的一切最终都没有发生,它只是眼睁睁的看着他一直的坠落,直至消失不见。
那深渊里噩梦一般浓重的黑暗让它几乎不能呼吸。
它从噩梦之中惊醒,浑身都是冷汗,衣衫都被汗水浸透了,只是屋里暖意正盛,它怔怔的坐在那里,一时之间,仿佛不知身在何处的一般。朱衣正坐在它的身边,低声的同周遭的人说着甚么,见它醒来,便替它披上了一件衣裳,然后喝退了一旁的人。
它紧紧的盯着朱衣看了好久,仿佛要确信眼前的人不是别个。
“你做噩梦了,”朱衣握紧了它的手,喃喃的说道,“梦着了甚么?”又搂着它,柔声的说道,“有我呢,不要怕。”
“这里是哪里?”它看着四周,又问说,“外面的情形怎么样了?”
朱衣帮它擦着额头上的汗,小声的说道,“也没甚么,天界命东海的龙族打头阵,素音捉了那只金翅迎敌……”他话还不曾说完,它就抓住了他的手,质问一般的看他,朱衣连忙解释说:“是那只叫做明玉的,不是那只小的。”
三十七
它想起方才海上的惨状,心里一阵儿翻江倒海,只觉得难受得厉害,朱衣一直留意看它脸上的神情,觉着不对,便急忙说道:“这时节他们两个只怕早在龙宫里了,你还担心甚么?”
景玉推开朱衣替它拭汗的手,说,“海里死了那么多的龙,你怎么还在这里陪我?”它披着衣裳,只觉得身上一层冷汗,将才披上的衣裳也要浸透了,那种挥之不去的寒意让它微微的颤抖,心生惧怕。
朱衣见它是为了这个着急不安,便松了口气,说,“天界也不过是要借刀杀人罢了。我把天柱垫起一事说与季钰,他便急忙的赶回去了,要借个由头向天帝上书。”又说,“天柱既已垫起,裂缝便会渐渐合拢,这个你就不必担心了。”
它仍觉得不妥,着急的说道,“封印不曾补好,三界仍旧相通,如何教人不担心?”
朱衣便笑,搂着它的腰,在它肩头说道,“天帝可比你着紧多了,修补封印的事,只怕也在做了。”
景玉心里只觉得没这样简单,只是无论它问些甚么,朱衣都这样轻描淡写的略了过去,摆明了是不想让它担心的样子,它想了想,知道再逼问只怕是问不出甚么来的,就说:“你把我心上的封印解开,我来吃魔物的梦吧,吃够了,就能祝你一臂之力。”
朱衣微不可查的皱了一下眉,却还是笑着说:“魔物的梦么?只怕是难吃极了。你还是不要吃的为妙。”
看了朱衣一眼,不声不响的伸手去摸朱衣的心口,察觉到了红珠的所在,这才略略的放心了些,说:“那怎么成?不然就吃你的梦也好。”它想起了一件旧时的事,便忍不住说道,“你小的时候,有一次做梦,真正是好吃极了,无穷无尽,怎么也吃不完似得,”它想起那时那艳丽香甜的梦来,便自言自语般的感叹道,“我这一生,就不曾吃过那样好吃的梦。”
朱衣似乎有些不解,“甚么时候?我还是小蛇的时节么?”
景玉郑重的点头,说道,“所以以后你要睡时,就在我身旁睡好了,若是有好吃的梦,我就统统吃了。”
朱衣似乎并不记得它说的情形,可他丝毫也不在意,反倒得意的笑了起来,说:“你赶我我也不走的。”说完就搂着它躺倒在了床上,一只胳膊胡乱的压在它的肚子上,脸颊贴在它的心口,喃喃的说道:“梦算甚么,你若想吃,我甚么都给你。”
景玉不留情的捏着他的脸,却被他捉住了手腕,趁势偷亲着指尖,它的心口一热,慌忙的缩了回来,看也不敢看他,把脸转向了床帐,一心一意的看着。
朱衣的呼吸落在它心口,一下一下痒痒的,它看着他的脑袋,胸口被压得有些酥麻,却不舍得推开他,便问说,“方才我起来的时节,你同他们说甚么?”
朱衣犹豫了一下,终于呼了口气,说:“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有事瞒着你。你如今也在我身边,便是告诉你也无妨。”
景玉无端的紧张了起来,朱衣凑到了它的耳边,悄声的说道,“帝俊快不行了,季钰他们想要拥戴那只胆小的金乌做天帝。”
三十八
景玉吃了一惊,半晌说不出话来。“为甚么?帝俊他是天人,怎么会不行?”
轩辕曾和它说过,上古时候的神兽,都是天地之间的清浊之气交合孕育而生,能够不老不死,与天地同寿有着无尽的神力。但世间有各样的神兽,却只得一个天人,这便是帝俊。人面蛇身的女娲,也是照着帝俊的模样才捏出了凡间的人。
朱衣就笑了,似乎猜出了它的心中所想,便说:“我往日里想得与你一般。可我在魔界,也见过神兽渐渐衰弱,不能走动,化作山石,或在那之前,就被魔物杀死,瓜分而食。他纵是天人,也与我们没甚么区别,神力会慢慢衰竭,终有死的一日。”
它不知道这是好是坏,便沉默起来。
帝俊曾是这世间唯一的天人。他曾与神兽交合,生出许多后代,终究无人肖似天人,皆是兽形本相;他又与凡人交合,生出子女却与凡人大不相同,有神力,又比凡人俊美许多,只是寿命与轩辕一般,皆有定数,不能长生。
可在它的心里,总觉着若不是帝俊,轩辕也不会死去,仍旧长久的活在这人间。
这大约也是它恨帝俊,恨相繇的缘故罢。
朱衣方才说出这样的话来,言下之意,便是说,帝俊神力衰弱,早已大不如前,所以他们筹划好了,要杀死帝俊,将帝俊与羲和之子,就是唯一剩下的那只金乌,送上天帝之位。
就连帝俊那样厉害的天人,居然也会死去么?它怔怔的想着心事,朱衣有些不安,就同它发誓说:“你放心好了,我答应你,将三界隔绝,便不会哄你……”
景玉看向他,恍惚之中,就好像看到了许久之前那个想要伸手捉住它,却坠落入无尽深渊的相繇。
原来无论是天人和神兽,终究都会衰弱,就连相繇,便是没有它,也会死么?
它的心口突然一阵儿刺痛,难受得厉害,眼前也有些模糊。它不由自主的伸出手去,抚摸着那张熟悉的面孔,喃喃的说道:“我那时推你下去,你恨我么?”
朱衣愣在了那里,脸上的神情变了几变,眼底的光变得寂暗,问道,“为甚么突然问起这个?”
他的声音嘶哑,它仿佛被甚么刺着了似的,猛然惊醒过来。
它居然忘记了,相繇早已经死了,眼前的人,只是转世的朱衣罢了。它狼狈的想要收回手,朱衣却握住了它的手腕,不许它离开。
它心里有些乱,朱衣低头亲吻着它的手心,悄声的说道:“他不恨你。”他的气息呵在它的手心,暖融融的,让它心底发痒。
他抬起头来,悲伤的说道:“他若是恨你,怎么肯拿命换你醒来?”
它吸了一口气,心底有甚么东西要急切的涌出一般。它颤抖的伸出手,捧着他的脸,朱衣微微的笑了起来,就好象和很久很久以前相繇的笑容渐渐的重叠了起来,变得清晰。
“拿命来救我,我就会原谅他?”它声音发颤,反问他道。
“他都算计好了。”朱衣低声的说道,“你醒来之后,甚么都不会记得,就不会再恨他了。而他,即便是转世之后,也会找到你,也能找到你。”
它其实并不觉着意外,这听起来的确就是相繇会做的事。
“那你究竟是谁?你是相繇,还是红玉……还是朱衣?”它终于还是忍不住,将埋在心底许久的这句话问出了口。
它心里一直都在害怕,也从来不愿深究细想。就好像朱衣一直假装它就是阿奇,不是别的甚么人一样。
可它终究不是。阿奇只是它的一世,或者两世,就好想它睡着了,做了几场长久的梦,梦里它是小和尚,是云飞,是阿奇或者景玉,梦里的所有都栩栩如生,真的一般,一切不能忘记,可它终究还是从梦醒来了。
朱衣沉默了很久,目不转睛的看着它,低声的问说:“那你又希望我是谁?”
三十九
它心底一震。就仿佛混沌之中骤然亮起光来。它知道光里面有它想要的东西,只是光太明太亮,刺得它睁不开眼。
朱衣屏着呼吸看他,神情与许久之前似乎没甚么分别。
但是很多的事情,都已经不一样了。
景玉张了张口,正想要说些甚么,便听到门外有人唤道,“魔主,天界的神旨已到,使者正在宫外恭候着魔主。”
它心里一紧,便问说,“甚么神旨,他们来做甚么?”
朱衣犹豫了一下,终于说道:“你方才睡了太久,不知道这世上的事,已经与从前大不相同了……”
景玉听他口气古怪,便觉着不好,想着他话里的意思,心就愈发的往下沈,立时说道:“你又对我动了甚么手脚?”不等他答,便又问道:“我究竟睡了多久?到底出了甚么事?”
朱衣挣扎片刻,这才说道,“帝俊早已沉睡不醒,天界拥戴帝俊与羲和之子为新帝,要封我为大泽之主。”
“大泽?”景玉糊涂起来,金乌做了新帝,封朱衣做大泽之主做甚么?这其中有多少的曲折,只被他这样一句就轻描淡写的掀过了。只是眼前还又想要一件极要紧的事,便问道,“那封印呢?”
“天柱已被垫起,缝隙早已合拢,封印也没甚么要紧。”朱衣安抚它道。
“胡说甚么,”它生起气来,难道这家伙还当它是好哄好骗的阿奇不成?它说,“不止是天柱,那时你明明亲口同我说过,是你撞坏封印!便是垫起天柱,若是不修补封印,终究不能隔绝三界,那时魔物流窜,岂不是要为祸人间?”
朱衣眼底露出些焦躁,忍耐着同它说道,“我就知道你会这样想!不然你以为我为甚么想方设法的让你昏睡不起?这世上已经没人能修补魔界的封印,便是你也不能。上古时候的神兽死的死,隐去的隐去,你只能吃凡人和魔物的梦了,再也没有封印时的神力了,你不明白么?即便是你真的想用命来修补,也不过是痴人说梦罢了!”
它震了一下,就好像才从梦境里清醒过来一般,微微的颤抖,想,我也知道,我其实什么用处也没有,若是吃不到厉害的梦,我就甚么也不是。
可是它还是忍不住的想要竭尽全力的修补封印,就好想当初的它把相繇推进深渊,封印了魔障之地时所作的那些一样。它想要象轩辕一样,好好的保护他的子孙后代。
可是朱衣告诉它,其实它所作的毫无用处。封印终究会一点点的损坏,那些掀起洪水,踩裂大地的恶兽,终究会从牢笼里出来,就好像轩辕在的时候一样,只是如今它甚么也做不了。
朱衣见它脸色发白,虽然生气,却还是又解释道:“我也请了新帝派金甲天神来看守魔界出入之处,若是有魔物要出来为祸人间,便可捉起。”
它转开了脸,不想再看到他那张太过熟悉的面孔。
朱衣终于大怒,说:“你到底要怎样?你非要送死,那便先杀了我。”顿了顿,又气恨的说道:“你杀我前,先取了我的红珠!我下一世再也不想遇着你!”
景玉心口刺痛,终于看向了他,朱衣红着眼眶看它,与它对视片刻,终于败下阵来,将它紧紧的搂住,喃喃的说道:“你忘记轩辕不好么?这么久了,陪着你的一直都是我啊,是我啊?你睁开眼看看,只有我留在你身边了,为甚么你总是想着要为他送死?”
四十
景玉忍不住伸手抚摸他的头发,朱衣慢慢的松开它,不言不语的看着它。他是那么的安静,可是那双黑色的眼睛仿佛会说话一般,替代着主人,说出了千言万语。它被他看得胸口发闷,想起那时他受了伤,躺在那里动也不动,鲜血将海底的白砂都染得艳红,心里就难受得厉害。
它喃喃的说:“给我看看你后心的伤……”
朱衣解开衣裳,转过身来,撩起头发,给它看后心处的伤。它用手指去摸,出神了半晌,朱衣微不可查的颤了一下,突然悄声的问说:“心疼么?”
它轻轻的“嗯”了一声,然后怔了一下,梦呓般的说,“我好象做过这样的梦……”
“甚么梦?”朱衣微微的侧过脸来,很想要看它。
它看着他温柔的侧脸,心口好像被刺了一下,便将手收了回来。
它喃喃的说道,“我好想梦到过这样的情形……我梦见我亲手杀了相繇,匕首刺在他的后心,”它在半空之中摹绘着朱衣伤口的形状,突然变得僵硬,“仿佛也在这里,然后……”他愣了一下,不知怎得,却有些记不清楚了。梦里的情景,仿佛是欢好之后,情浓之时的模样。
只是这梦境恍惚,似假似真,哪里还能记得是甚么时候。
朱衣僵在那里,半晌才涩着嗓子问说:“然后怎样?”
它愣了一下,轻声的说道:“然后他就这样回过头来看我……”
那时朱衣正好回过头来,深深的望它。
“他死了?”朱衣问它,脱下的衣裳仍旧丢在一旁,并不曾披上。他的胸口起伏的厉害,就好象梦里的相繇,震惊的回头看它,急促的呼吸着,似乎不敢相信它做了甚么。只是梦里的相繇,说出的话却与朱衣完全不同。
他说,相繇有九条命,只有捏碎他的心,他才会死。
“他捉住了我的手,伸进他的胸膛,将心取了出来,在我面前生生的捏碎了……”它突然止不住的颤抖了起来,“他说,捏碎了他的心,他就会变作天地之间的浊气,沈到魔障之地的深处,再也不会见着我……我,我就捏碎了他的心……”
梦里的它实在是恨极了相繇,便捏碎了他的心。可是那火焰一般的赤红色流沙即将从它手心流逝殆尽之时,它却不知为何心慌起来,突然攥紧了原本松开的手。
它好像喘不上气来了,胸口沉重的厉害,脑子里也好像有甚么尖利的东西一遍一遍的划过,刺得它疼痛难忍。
朱衣用力的抱紧了它,在它耳边急促的说道:“那都是梦,都是梦!忘了那些啊!”
不知不觉间,它已经泪流满面。
它搂紧了朱衣,泪水怎么也止不住似的。怀里抱着的人那么的温暖熟悉,是活生生的,不会如流沙流过指尖一般让它浑身发冷。
朱衣见它哭得厉害,便在它耳边发誓赌咒,“若是人间真有魔物肆虐,我就替你吃了他们好不好?”见它仍是泪流不止,急得手足无措,又说:“你忘记了那时的玄冥?他最恨魔物的,我们再去找他如何?”
它松开了朱衣,擦掉了眼泪,镇定了一下,然后才去看他。
朱衣慌乱的样子,明明起初最生气的人也是他,可是此刻却是那么的无助和痛苦,那么的伤心欲绝。
好像直到这时,它才真正的明白,相繇早已经死了。
它曾是那么的痛苦,即便是在梦里,也不敢梦着那个人,可那个人,早在很久以前,就已经消失了。
心底似乎有甚么东西轻微的碎裂了。梦梦醒醒,几生几世,直到此刻,一切才算是连在了一起,一环扣着一环。
既然谁都放不下,离不开,那么甚么是梦,甚么是真,真的能分得那么清楚么?
只要眼前的这一刻过得尽心尽兴不就好了。
趁着还未松手之际,要紧紧的留住那星火一般的温暖。
死前的相繇,大约也是这样想的罢。
所以在它的梦里,也是微微的笑着,想要伸出手来,拥抱它。
它伸手去摸朱衣的脸,然后捏了他一下。
朱衣露出惊讶的神情,怔怔的看它。
它突然说:“我希望你是朱衣。”
朱衣愣了一下,它便又说:“是我的小蛇,我的衣衣。”
朱衣欢喜之极,连连的点头,正要开口赌咒,却被它捂住了嘴。
它又说,“你说要永生永世都要和我在一起,那你要帮我吃掉人世间的魔物,还要做最美最好的梦给我吃。”
朱衣眼底发红,几乎就要落泪,却还是生生的忍住了,发誓般的说道,“我愿意,只要是你想,我甚么都愿意。”
“还有,……”它想要说你只能是我的小蛇,甚么新帝,不许你听他的话。只是话到嘴边,却又脸红得厉害,竟然说不出口,便不高兴的皱起了眉头。
朱衣的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心慌的看着它。
它咳嗽了两声,才问说:“那个甚么新帝,为甚么封你做大泽之主?”
朱衣松了口气,说,“大泽之主只是个名头罢了,新帝就是怕我在魔界吃了别的魔物变得愈发厉害,所以想把我放在人间看着我。”
它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说:“那我教你吃那些魔物,你岂不是会愈来愈厉害?”
朱衣将它扑倒,压在身下,亲着它的唇角,磨蹭着它的脸颊,嘟囔着说道,“我厉害了,我的梦才好吃啊,是不是?那样的话,你就不舍得离开我了。”
它撇了撇嘴,推搡着他,想,你的梦只有小时候好吃。
朱衣搂着它,不够似得亲着它,突然喃喃的说,“这不是梦罢?这样的好,都不像是真的了。”
说着就坐了起来,狠狠的在身上的伤处掐了一下,顿时痛得低呼起来。
它心疼极了,拨开他的手,在他的伤处呵了口气,然后亲了一下。朱衣呀了一声,眼底都是笑意,就好像吃了蜜糖一般,只是紧紧的看着它。
它被看得面颊发烫,便装作不耐烦的催促道,“你快去啊。”
朱衣不肯放手,亲着它的心口,含混的问说,“去哪里?”
它理所当然的说道,“快点领了天界的神旨,好去大泽呀。”
只是说完它才突然想到,大泽,莫不是……朱衣曾带它去过的,北边的那个大湖?
朱衣搂着它不放,突然喃喃的说,“我不想走,我怕一走,这一切就都成了梦……”
它推开了朱衣,说:“胆小鬼,那我去替你领。”
说完已经变作了朱衣的模样,走到了门边。
朱衣咦了一声,突然说,“我小时候好想梦到过这个……”
它伸手正要推门,听他这样说,便回头看他。
朱衣已经变作了小蛇,不知何时游到了它的肩头,然后蜿蜒着盘在了它的脖颈处,还象小时候一样倒挂金钩,小小的脑袋紧贴着它的心口,不住的磨蹭着。
“我和阿奇一起去。”
它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的的确确就是它的小蛇。
若是梦,这不是所有梦里最好的那个。
若是真,也远没有它梦里梦到的那样好。
可它再也不会放手了。
所有那些让人痛苦怨恨的,都留在过往罢。
所以它推开门,理所当然般的说道:“好,衣衣和奇爷一起去!”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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